今年49歲的榊昭二的夢境總是非常喧鬧，因此，如果沒有必要，他不會讓自己湊齊所有做夢需要的條件。

自從失憶後就如此，隨著時間，他甚至忘記自己何時，以及是否真的忘記了這些事情。

他在日本的漁村長大，在過於難以置信的各種狀況下被迫滯留在俄羅斯聖彼得堡的港邊，一名警員收養了19歲的他，也因此他多了一個6歲的，彷彿娃娃一樣的妹妹。甚至，在未來很多年後，榊昭二總忍不住想，當年米哈伊爾‧索柯洛夫收養他是否早就預見了之後發生的一切。

這也是為什麼，在那一次久違的夢後，他從心底厭惡起那個女人的聲音。

※

「你好，請問是榊昭二先生嗎？」對方有一口甚至帶上一點口音的英國腔，標準、清晰，精緻地像是紀念品店最漂亮的風鈴。

而他剛從夢境中渾身濕漉漉地爬出來，分不清現在究竟是現實或夢境的夢境──畢竟要在深海中接到一通電話是那樣匪夷所思。

「你是誰？」

「這不是最要緊的，我想和您討論您的夢境。」

「你是誰？」他換成了俄語。

「與其換語言，不如換個話題，榊昭二先生，您能稍微形容一下您的夢境嗎？」對方不為所動。

「你他媽的是誰？」榊昭二還記得，自己講這句話時其實非常冷靜，至少他必須讓自己冷靜，好和那頭的聲音對抗。

那個女人的聲音彷彿有種力量，那些該死的畫面像是聽見了召喚的惡魔，張牙舞爪地從腦海最深處，惡魔般爬了出來。

那頭的女人輕笑起來：「想起來了嗎？榊昭二先生，那些你忘記是否已經遺忘的東西。」

幽暗的，荒蕪的，寂靜的闐黑，幽幽閃動著的光芒，光芒中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像，跳動著，那些看不懂的彷彿文字般的符號像是圍著火光的異教徒，手舞足蹈地扭曲他們的肢體，跳著令人暈眩作嘔的舞蹈，一圈一圈又一圈，繞著一個圓形的容器──。

「妳到底是──。」

電話那頭的女人笑了笑，清脆的聲音此時多了一些飄渺的蠱惑：「究竟是什麼呢，榊昭二先生，他們圍著的那東西是什麼？」

榊昭二的憤怒被冷汗取代，緊緊握著那通電話，看著螢幕上面的通話者隱藏號碼的提示。

「你其實很想知道的吧，因為你的妹妹，安娜塔西亞，正在等你的答案不是嗎？榊昭二先生？」女人的聲音彷彿根系般，從電話那頭探入他的耳內，緩緩往他腦中延伸：「在那片黑暗中隱隱發亮的，正在呼喚什麼？當年把索柯洛夫夫婦帶走的，你見過的，那些光，他們在找什麼？」

被突然入侵的觸肢喚醒了些許意識，榊昭二回過神來，還沒按下停止通話按鈕，一切突然變回了熟悉的黑暗。

榊昭二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在顛簸的越野車中，安娜按著他的手快而準地掐斷他的惡夢的瞬間，越野車的移動也停了下來。

「到了。」收手，安娜塔西亞拋了一條手帕給他：「整理一下，該見見我們的委託人了。」

夢見那個晦氣的夢真不是什麼好兆頭。榊昭二抹去臉上的冷汗，從後車廂拿起他們兩人的行李，跟著安娜塔西亞的背後走，沒有久到讓沙漠的豔陽曬去剛剛殘留在背脊上的寒意，就見到一個格外高大的身影。

「柯特‧沃斯，大家都叫我柯特。」對方的聲音沉穩中帶著善意的溫暖，舉止落落大方，倒也挑不出什麼令人不喜的毛病。

「安娜塔西亞‧索柯洛娃，叫我安娜就好，這是我哥榊昭二。」走在前頭的安娜和柯特握手後，又側身向那男人介紹榊昭二。

他們簡單地寒暄後，就由那個高大的人帶頭，走往一個看起來由三個帳篷組合起來，規模較其他都還要大的帳篷。

「蘇克瑪瓦蒂一直盼著你們。」

榊昭二看著走在前面高大粗獷的男人，有些意外地發現那大個子念起那個女性名字時，竟如此繾綣。

「她要我向各位致歉，實在因為健康因素不允許她在大太陽下等這麼久，否則她很想當第一個見到各位的人。」

柯特的聲音溫厚裡帶著無奈的笑：「我剛剛好不容易把她勸回去的。」

沙漠的陽光貪婪地舔舐著他們每一寸肌膚，沒有遮蔽的部分開始有些火辣辣地燙痛起來。

寒意被驅散後榊昭二想起飛機上，安娜塔西亞與他的閒聊。

「蘇克瑪瓦蒂有嚴重的心疾，老實說她能來到這個沙漠我也很驚訝，我以為她這輩子只能在日內瓦那些私人醫院裡養著。」
「聽說是先天心室異常，這麼多年來沒有等到適合的心臟，據說在她二十歲時還發病過一次，差點沒搶救回來。」


走在前頭的柯特帶著他們走進帳篷裡看起來像會客室的地方，把他們安頓好後，才走往帳篷後頭。

『看來，有時候錢也不是特別萬能的。』

榊昭二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幸災樂禍還是很普通地感慨，但聽了一路安娜塔西亞對蘇克瑪瓦蒂的那些輝煌事蹟後再聽到這個結尾，他不由自主的就冒出這個想法。

所有的思緒在聽見那一聲清脆精緻得像是紀念品店最漂亮的風鈴的「柯特！」戛然而止。

剛剛被太陽驅散的寒意攫住了他的神經，像某種樹的樹根在泥土中緩緩往四周蔓延。

感受到深海紊亂水流的安娜塔西亞有些驚訝地轉過頭，看著臉色瞬間慘白的哥哥。

瞪大眼，那個年屆半百的男人怔怔地看著那個嬌小的東南亞裔女性從布簾後從容地走出來，笑瞇著眼和他們打招呼，曾經爬進他腦內的聲音突突地向外擠壓，挾著劇烈的疼痛，幾乎要脹破他的頭。

四周突然陷入熟悉的，深海一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只有遠處隱隱約約有光，那些亮光隨著她說話的音節，映出那些不知是符號還是文字的東西，又一次詭異地扭動著他們的肢體，一圈一圈地繞著一個圓形的容器，伴隨不停閃動的光芒令人暈眩作嘔地狂舞著。

他忘記了自己是否已經遺忘的記憶，再次被那個聲音喚醒。

「你好呀，榊昭二先生，很高興見到你。」

※

榊昭二猛地從行軍床上彈坐起來，粗喘著氣張望四周，天剛亮，安娜塔西亞大概趁太陽還沒完全起來時出去跑步鍛鍊了。

有些絕望地把臉埋進手心裡幾秒後，榊深吸口氣後起身，換下身上汗濕的衣服，又擦擦臉，稍微整理自己後神色如常地走出帳篷。

「早，榊先生。」

打招呼的是住在隔壁的OMSI的小個子越南裔文職人，自稱叫做陳明（Minh Tran），不知道是否因為隸屬接待部門的緣故，或者本性就是如此，從昨天開始就對他和安娜塔西亞表現出過份的熱情，搭配那省略大部分結構的英文還有幾乎把嘴咧開的笑容，反而顯得格外靈巧坦率。

「咖啡嗎？香啊！濃啊！很濃很濃，你們喜歡，對不對？」

點點頭，榊昭二接過那杯冒著煙的咖啡時，朝著對方露出一點感激的笑容。

「你們來，為什麼？」陳明一邊在小小的卡式爐上俐落地打了個蛋，好奇外還帶著一點友善地調侃：「協會，錢，沒有。」

「委託。」雖然僅能隱約察覺些許暖意下肚，但總歸身體和意識都已經回到可控的範圍內，榊昭二一邊有些貪婪地嗅著咖啡的味道，彷彿透過五感，就能拿回更多安全感，一邊簡單地回答。

「啊，昨天，你們去沃斯先生，我知道我知道。」陳明拍了一下腦袋，又開始七手八腳地招呼周圍的探勘者，像隻忙碌的沙漠蜥蜴，卻還不忘把盛著煎蛋的盤子遞到榊昭二面前，熱情地招呼：「吃，明天，風大，很大很大，不能煮，好嗎？」

瘦小的越南裔指了指天空，像要強調自己的話一樣，搖了搖食指。

「明天，為什麼？」不知道是受到對方影響，還是擔心對方聽不懂，即使榊昭二已經能夠流利使用英文，卻還是配合對方把英文縮減成極為簡短的表達。

「哨兵，厲害的哨兵，感覺到。」忙了一個段落，陳明擦擦手，非常自來熟地在榊身邊坐下來。

「沙子，風，嘩啦啦啦啦，轟轟轟，風暴可怕，躲好，緊緊地躲，知道嗎？」

看著對方誇張地手勢和躲藏的動作，榊昭二一邊想笑，一邊又有點慶幸還好陳明手裡沒東西，否則肯定灑得到處都是。

「陳明，你，哨兵？」另外一個顯然也是想要加入話題的探勘者開口問，而且顯然被陳明帶歪了，連句子都和他一樣變得有些不倫不類。

「一點點，一點點哨兵，E。」陳明又咧開嘴笑了，隨即又指指昭二和那位來閒聊的人，兩隻手比著大拇指：「你們，很厲害！」

「Minh Tran！」遠遠的，一個穿著OMSI制服的人拉開嗓門中氣十足地喊：「工作啦！」

「來了來了！」也不知道陳明怎麼辦到的，人一蹦就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背影給榊昭二和那個來聊天的探勘者。

「看來OMSI對這件事挺重視的。」那個有著歐亞混血外貌的人端著咖啡，看著逐漸升起的朝陽：「我叫Michael Sato，我外公是美裔日本人，現在是OSMI的兼職嚮導，本業是導遊，聽說這個地宮對哨兵影響挺大的，前一批探勘者折損了七七八八。」對方很自然地就開始了自己的話題：「你是那位榊昭二先生對吧，我聽說過你的事情，一直很期待和你碰面呢。」

「不敢當。」榊昭二拿著喝完的咖啡杯，朝對方伸手：「我和我妹安娜接了委託才來的。」

「我剛有聽到，你們是接柯特‧沃斯的委託對吧，我也很好奇那處地宮究竟有什麼魅力，怎麼連柯特‧沃斯那種人都會有興趣。」邁克把手裡的咖啡一飲而盡。

「我和我妹也想不通，不過他給的報酬夠高。」榊昭二朝著對方露出一個「你懂的」的表情。

「不意外。」邁克聳聳肩，語氣裡滿是艷羨：「兩百萬對他們那種人來說可能就是二十塊錢。」

不想繼續討論自己的雇主，榊昭二轉移了話題，眼尾餘光瞥見慢跑回來的安娜，於是又向她招招手。

「對於那個地宮，你們OMSI那裡還有什麼有用的資訊沒有？」

安娜朝榊 昭二擺擺手，示意自己要先回帳篷後，轉個彎又融進人群裡。

「沒有。」邁克抿了一下杯緣，有些不自然地開口：「不如說，沒辦法有，去過的人就算有命回來，也沒辦法和我們說發生了什麼事，我接觸過幾個失去理智的外圍哨兵，他們的記憶，怎麼說──。」

榊 昭二安靜地等著邁克整理出適當的形容詞。

那個黑瞳黑髮叫做邁克的混血男人突然轉過頭，迎著他的視線直直望進他眼底，接著他開口，聲音卻變成了女人的聲音，標準、清脆，精緻得像是紀念品店最漂亮的風鈴。

「想起來了嗎？」

「榊先生、榊先生！」在意識散去前，榊昭二只能聽見邁克的驚呼聲，以及四周湧上來的人群。

「醫護人員，快叫醫護人員！」

最後是柯特‧沃斯高大的身影，以及他身旁那個嬌小的，叫做蘇克瑪瓦蒂的女性，以及她一點也不像夢裡那般標準、清脆，甚至太過軟綿，卻總讓他同樣寒意頓生的聲音。

「榊昭二先生。」

05 < END >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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