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風景飛速閃過,高速公路上的路燈散發出單薄的光芒。小鄭坐在汽車後座玩魔術方塊,小小的燈打在他頭上,今天是阿嬤結束治療的最後一天,她出院了,不是因為好了,是因為沒辦法了。
爸爸對這件事似乎很不甘願,一路上一直在碎念。小鄭在發呆,沒仔細聽他在說什麼,只聽見了什麼「阿茲」什麼的東西。他想到了青眼究極龍,不知道是不是哪個遊戲的怪物名稱。
在幾個小時前,爸爸媽媽忽然出現在學校裡,在放學前的兩個小時把小鄭接走。小鄭讀的是台北很知名的學區國中,晚上還要去補習班。所以,當爸爸說「阿嬤快過世」時,小鄭第一個反應不是「好難過」,而是「好欸,不用去上補習班了」。
可話雖如此,小鄭與阿嬤的關係其實是好的。在小時候,爸爸媽媽把他接回台北之前,他一直都是跟阿嬤住的。大家都說小鄭是阿嬤最疼的孫子,畢竟只有小鄭是在小時候唯一給她帶過的金孫。
小鄭印象很深刻,因為阿嬤家有台大伯淘汰下來的電腦。他小時候很愛玩電腦,每次打怪打到一半,阿嬤就會忽然開門進來問他要不要吃水果:昨天婆婆送了水梨、前天嬸嬸送了葡萄,阿嬤人緣很好。但比起出門和阿嬤買菜,小鄭還是更喜歡打怪獸。
車子漸漸開下交流道,爸爸媽媽爭吵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我大哥才不會留任何東西給我!」爸爸的聲音很大:「媽的,他每次都仗著媽偏愛他要東要西,現在他要爸的那塊地?怎麼可能!」
小鄭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是在講阿公,但阿公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媽又還沒死。」媽媽勸他:「現在提這個不好吧?」
「又不是我先提的!」爸爸拔高聲音:「靠!我聽二哥說,大哥提早幾天問媽的戶頭密碼就是為了偷轉錢。他要是敢這麼做,我就告他!」
他說得義憤填膺,但小鄭想,阿嬤怎麼可能這麼快會死掉。影視作品裡,一個人要死之前都會有很多人哀悼。但即便爸爸的眼眶紅紅的,他還是沒有很難過的感覺。
所以,阿嬤不可能會這麼快死的。
旁邊的景色正在變化,小鄭希望明天還可以請假。他今天被帶走時老師難過地望著他,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那張嚴肅的臉上有別的情緒。
他想,這件事讓他彷彿有了特權。
車子進入後院,四周停了幾輛車,看來是二伯伯也回來了。爸爸媽媽下了車,小鄭跟在他們後面。他還穿了運動服,看起來有點尷尬。
爸爸打開沙門,叫他進去。小鄭進到客廳,第一眼就看到表姊。表姊國中畢業後去讀了高職,臉上化著淡妝。小鄭忽然想起媽媽的話:只有考不上高中的人才會去讀高職。
好多人擠在房間口,每個人似乎都想要進去跟阿嬤說說話。外面不認識的親戚在竊竊私語,說阿公的那塊地要都更,價格翻了三倍。大伯站在門口,吊嘎已經微微泛黃,看得愛乾淨的爸爸直皺眉。
「你來了。」大伯看了他們一眼,沒有多少親暱在其中:「媽從下午開始就在叫雞仔的名字。」
雞仔是在叫小鄭,他小時候住在嘉義時大家都叫他雞仔。
爸爸沒說話,只是推了推小鄭,叫他進房。
在這個瞬間,彷彿所有人都在凝視著小鄭,彷彿他是這裡唯一的主角。
小鄭來到阿嬤身邊,阿嬤身上多了一股老人家的臭味,像是他搭公車去補習班時會聞到的。他上次看阿嬤其實是去年的時候,阿嬤已經不記得爸爸了,對著小鄭喊爸爸的名字,說阿殷阿殷。
媽,阿殷在這裡。爸爸說。
哪有可能?阿嬤說:阿殷哪有可能遮大?
爸爸沒吭聲,小鄭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過當時的阿嬤他就已經很陌生了,跟以前不一樣,但其實小鄭自己也跟以前不一樣。
他來到阿嬤床邊,硬著頭皮叫了一句:「阿嬤。」
阿嬤抬起眼睛。
她的眼睛並不像小鄭印象裡的那麼混濁,反而非常閃亮。她盯著小鄭看,一瞬間讓小鄭有點頭皮發麻。他想,阿嬤是不是認得他了。
他還記得媽媽在路上時講的那句:阿嬤是迴光返照。
「雞仔?」阿嬤的聲音很薄弱:「是雞仔無?」
小鄭笨拙地用台語回了一句:「係哇。」
「哎呦!」阿嬤忽然笑了,伸出手,摸了摸小鄭的腦袋:「這麼大了!」
四周忽然沸騰了起來——小鄭還在狀況外,但所有人都清楚,這是阿嬤第一次有意識的回答。
小鄭還沒反應過來,大伯是就先有了動作。他伸出手,像是在拔蘿蔔一樣,把小鄭「拔」離了床邊。他抓著小鄭,手掌緊得像鐵錮:「雞仔,你幫我問一下阿嬤,說印鑑在哪裡!」
「大哥這不對吧!」二伯反應過來:「媽都這樣了你還要問!」
「等到她……要辦的手續更多!」大嫂毫不猶豫地選邊站:「你個從來沒有顧過媽的人有什麼資格說話!」
爭執似乎一觸即發,小鄭被夾在大人中間,一時間有些動彈不得。爸爸也加入了戰局,對著大伯低吼:「鄭恩國,你不要太誇張!」
「什麼誇張,靠,媽住安養院的時候有什麼緊急狀況都是我在顧,你個住台北的有什麼資格說話。」
「沒我出錢媽能住這麼好的地方嗎?當初不是就談好了?你負責顧我負責出錢,你也說沒問題啊!」
大人吵雜無比,小鄭一時之間也跟著有些生氣。他昨天晚上因為偷玩電腦也很晚睡,坐車坐了這麼久,路上也沒睡著、此時累得要命。但他好像又沒資格說話,只能站在原地,讓其他人慢慢吵。
「雞仔。」
阿嬤又叫了一次,被淹沒在吵架的人聲中。不過小鄭還是注意到了。不知為何,可能是阿嬤難得地神智清醒,他忽然和阿嬤多了幾分親近感,彷彿對方又一次成為他認識的人。
「過來。」阿嬤又說。
小鄭靠了過去,阿嬤動了一下,從發黃的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紅包。她把紅包塞到小鄭手裡,又對他笑出一口萎縮的牙齒。
「要好好讀書喔,阿嬤買給你、買給你……」她說,手又慢慢垂了下去。
小鄭忽然覺得很慌張,蹲下來,叫了一聲:「阿嬤?」
阿嬤的氣息漸漸微弱:「……31004041。」
小鄭還沒反應過來,做會計師的二伯就立刻有了反應。他衝了過來,湊到阿嬤床邊:「媽,你剛剛說什麼?」
他的聲音很急切,又顯得有幾分急促,像是急著得到答案。不過,阿嬤沒有回應他。
「媽?」二伯搖了搖阿嬤:「媽!」
沒有回應。
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男人探了下阿嬤的鼻息。接著頹然地吐了一口氣:「……媽死了。」
阿嬤死了。
肅穆而悲傷的氣氛慢慢瀰漫開來,小鄭有點迷濛,剛抬起頭,寂靜又忽然被大伯打破:「31004041是什麼意思?」
「提款卡密碼?」他有點急躁地問:「我現在去找媽的提款卡。」
他轉身要動,二伯卻怒了:「鄭恩國!媽都死了,你現在在找提款卡密碼?」
「操,你裝什麼好人?」大伯也很不高興:「剛才過去搖媽的人是你,偽君子。」
他很不留情面,二伯的臉扭曲了一下。可珠光寶氣的二伯母卻已經彎下腰,露出微笑對小鄭說話:「剛剛阿嬤跟你說了什麼嗎?你跟伯母講,伯母請你吃糖。」
「二嫂,小鄭後天要看牙,不可以吃糖。」媽媽插嘴道。
四周又亂了起來,小鄭站在原地,腦子裡卻是重複著那串數字,31004041、31004041……好耳熟,他肯定聽過的,只是忘了到底是什麼。
「從以前媽就偏愛你!」二伯的聲音從耳邊掠過:「你剛失業的時候都是靠著我跟小弟的錢走過來了,現在就翻臉不認人?」
小鄭忽然想起了自己更小的時候,他其實有段時間是喜歡跟奶奶去菜市場的。每次阿嬤去菜市場都會讓他去付錢,用時五十塊買三十塊的東西,剩下的二十塊就給他當零用錢。
「誰他媽稀罕那塊地啊?」爸爸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我賺得有比這少嗎?我就是為了公平——不管是遺產還是什麼,都得公平才行!」
小鄭忽然想起自己手裡有紅包,低頭看了一下。爸爸媽媽說在長輩面前開紅包是不禮貌的,小鄭又看了阿嬤一眼,睜著眼睛,眼球像是蒙著一層霧。
「錢錢錢,要是我當初有讀完大學,現在也不會滿嘴都是錢!」大伯罵道:「對啦我最貪心最沒用,但也不想想當初我要是去讀書了,媽的負擔有多大。你們的學費還有一半是我出的呢!」
阿嬤已經死了。小鄭想:我拆開來應該也沒關係吧?
他轉過頭,忽然看到角落裡有台電腦。那是阿嬤失智前,二伯買給他的。爸爸和媽媽聊天時說這是因為二伯問心有愧,他接受不了阿嬤失智的事實,只能買東西給阿嬤,彷彿這麼做就可以彌補自己沒做好的部分。
31004041、31004041……
啊!
小鄭忽然想起了什麼,抬起眼睛。大人們還在爭執,他一個可以插嘴的空隙都找不到。
那我還是不要說好了。於是他又安靜下來。
爭吵是沒有結果的,大伯執意要去試密碼,去了家對面的711。不過試了幾次也沒用,提款卡的密碼不是31004041。晚上爸爸睡覺時和媽媽提起這件事,還有點義憤填膺。阿嬤家沒有很多空房,小鄭只能打地鋪。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於是偷偷起床。
他下了樓梯,來到阿嬤的房間。他知道阿嬤還躺在床上,房間裡開著冷氣,希望能夠讓時間走得慢一點。
等到小鄭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他來到電腦邊,打開了電源鍵。螢幕一亮,黑色的顯示螢幕倒映出阿嬤已死的臉,小鄭嚇了一跳,但又說服自己,阿嬤不會變成殭屍,不會半夜起來追他。
開機畫面出現在眼前,小鄭看了一圈,在背景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圖標。他點了兩下,Loading 的圖樣閃出。繽紛的畫面出現在眼前,小鄭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思考什麼。
然後,他聽見外面有腳步聲。
換作平常,小鄭已經在東躲西藏了,但此時的他沒有。而等到媽媽和爸爸憤怒地拉開門,大喊「鄭衡基」,打算狠狠臭罵他一頓時。他轉過頭,開口說道:「這是我的米米號。」
準備罵人的爸爸愣了一下:「什麼?」
小鄭的手頓了一下:「這是我的米米號——31004041,這是我的米米號。」
他轉過眼睛,他的米米號是31004041,密碼是喜歡女的生日。等到輸入密碼後,熟悉的 Flash 介面跳了出來。小摩爾站在螢幕中間,旁邊站著一隻金色的小寵物。
「你看!」他轉過頭,對著爸爸說。
靈感來源自滑脆時偶爾看到的「我老了失智還會記得我的米米號」,原本打算寫那種很幹的複製文的結果越寫越認真

笑死
只有阿嬤還記得金孫要的電子寵物

阿嬤
阿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