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禮仕在人偶店內，一絲不苟地擦拭著木偶，仔細檢查關節是否靈活、衣襟是否整潔。記錄本被他熟練地翻閱，補上今日的銷售數字，落單的訂製單也被整齊疊好收妥。

一切都在秩序中進行，仿佛這些細節能維繫生活的安穩。

所有事務告一段落，他走到大門前，將鑰匙插入鎖孔，轉動聲在靜謐中顯得格外清晰。厚重的門被鎖上，他的動作依舊維持千篇一律的日常，並沒有做其他多餘的事情。

回到樓上住處後，他如往常般與妻子共進晚餐，再以水魔法洗去一身疲憊，換上柔軟的睡袍。燈火逐漸昏暗，他終於躺上床榻，胸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讓意識緩緩沉入夢境。

街道只餘微弱的蟲鳴與風聲時，那身影悄然逼近。窗框在無聲間被推開，月光灑落，映出一個帶貓耳的剪影。那影子中，淡藍色的眼冷冷注視著床上之人。

月石帶著積壓至心底的不滿，悄聲無息地自黑夜中跨入多禮仕的臥房。

義肢踩在地板上，貓熟稔地放輕腳步，悄聲靠近床上那熟悉睡容。男人平穩的呼吸聲逐漸清晰，月石抬起覆有利爪的右手，眼看即將朝多禮仕襲去，身後卻突然傳來女性的聲音──

「噢月石，甜心，你終於來了。」

貓獸人被唐突的聲音嚇到，猛地一顫，動作僵在半空，爪尖還閃爍著月光。

他趕緊轉過身——她怎麼在這？

瑪希正坐於窗台旁邊，紫藤色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貓看，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燦爛微笑。在對上視線的那刻，月石就清楚這趟「突襲」註定了以失敗結尾。

「我想你是想跟多裏聊聊？稍等一下噢，我這就喚醒他——還請先稍坐片刻。」

女聲剛落，那因戒備而弓起的身姿強硬地站直，他順從地邁步，與瑪希擦肩而過，轉身坐於窗框上，雙手緊握成拳，怒目凝視著那對夫妻。

瑪希點起燭火，伸手將躺於被褥中的愛人搖醒，他睜開惺忪睡眼。

「月石。」爬起身後，他撩起礙眼的髮，靛與藍得以相交。

「雖然早有預料你會來找我，但大半夜才來『理論』也是挺令人困擾的。你也清楚，明天也是營業日。」


「我可不是來跟你理論的。」貓咬牙切齒地說著，不像稍早，他這次得以獲得對話的自由，「我是來報復的，你這傢伙，你說過會替我解決——」


「——麻煩。」多禮仕主動補上貓還未說出口的詞，他眼神平靜地直視著月石，「是的，我說過，但也說過是『有條件式的麻煩』。」

「噢，所以你現在又要跟我劃清界線了？」月石迅速地回應，將話語權再次拉回，「是你自己願意替我這麼做的。」

「我帶有問題的傢伙回來，你談判、過濾、並且殺了幾乎所有我帶來的爛人們。多禮仕，我們是共犯，為什麼你不也處理掉那傢伙！？」

情緒逐漸激動，他嘶吼、斥責著多禮仕的不作為。

「你不需要這樣吼叫，月石。」

多禮仕的聲音平靜得駭人，話語如同一道無形咒令，強大的壓迫感瞬間凝滯空間，如無形的手掐住了貓的嘴部。月石喉嚨僅能發出憤怒的悶聲。顯然比起控訴的內容，對方更介意他的音量。

微弱的燭光僅能微微勾勒出人與傢俱的輪廓，不論貓還是人，臉上的表情都因此變得朦朧不清。但哪怕如此，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瀰漫整個空間的緊繃氣氛。

「我早說過，我能給予的幫助是有限的。我幫助你，是建立在個人利益與安危不會受影響的情況下，而你今天招來了不該招惹的人。用腦袋想一想，我會為了你，去搭上自己的商譽，冒著風險得罪生意夥伴嗎？」


「那你大可以說服他放棄買我，但你沒有，你就像個舔狗般卑微地祈求他的原諒，甚至連猶豫一下都沒有，輕而易舉地答應了。多禮仕，你背叛了我。」


「──『舔狗』、『輕而易舉』、『背叛』。噢月石，你真該好好反思一下，自己都在說些什麼。假若你更懂得措辭，我還用得著如此卑微嗎？」

多禮仕面無表情的臉在此時勾起了嘴角。他重複著月石的用詞，帶有譴責，卻依舊用平淡的口吻對話。男人的表情、話語、語氣都如此割裂，給人一絲不和諧的感受。

月石喉結滾動，欲言又止，才有些艱難地回了嘴。

「……你又不是被一直重複被售賣的商品，根本無法理解這種事情一再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有多惱人。」


「而你也不是負責『交易』的那個人，無法理解一再處理非義務範圍的談判時有多惱人。更別提這些事情有機率是因為你那張嘴，而變得更難辦。」

多禮仕像是早有預料，長時間的相處經驗，讓他不用思考太多就能精準、迅速地回應。

「我就直說了，月石，我累了。打從你找上我時就是個麻煩，我不過是看你一時可憐才收留你的，而你是怎麼回報我的？」

來自多禮仕的控訴字字句句都打在痛點上，讓月石一時間語塞，臉上的怒氣轉為受傷，卻像是不服氣般硬是回嘴。

「可、我可是當了你的護衛！當你意識不清時，我可以把你安全的送回家中。」

「但我也可以選擇不去喝酒，不是嗎？我甚至不是那麼常出遠門。」多禮仕說著，身體微微前傾，他將雙手交疊置於腹上，姿態從容卻帶著審視的眼光，「除此之外，你還可以給我什麼相應的價值？」

「……我可以給予的，你又不需要。」

「是啊，我不需要。我能給予你的利益，早就超過了你所能回報的價值，哪怕是稀有品種，對我也沒有意義。」他理所當然地輕聲回應。

「而你大可少誤事，減輕我的負擔。可是正經的工作範疇就算了，你偏要去打架、鬧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然後留下一堆爛攤子等著我去處理。」

他微微側過臉，像是不願多看月石一眼，並接連細數著貓一直以來的問題。

「我是給你一個至少可以維修義肢、安心過夜的地方，但依這種行事方式，你就是個遲早會把我們都給拖下水的罪犯。」

「今天不過是湊巧有個讓我可以擺脫你的機會罷了，況且我也沒承諾過不會賣了你，這場『背叛』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月石。」

他最終回過頭，眼神裡帶著一絲冷酷。

「……多禮仕……你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嗎？」
月石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早就在你威脅我時，就註定不會是個對等且和平的關係了。我們或許多少能靠彼此獲得利益，但現在能拉出更安全的距離，我自然會掌握住這個機會。」

「……」貓沉默地低下頭，雙耳微微垂落。

「還有什麼疑問嗎？」

「……他叫什麼名字？」

「你指誰？」

「那個買家……我的新主人，至少讓我知道他的名字吧？」

「你們剛才沒談這件事嗎？」看著沈默以對的月石，多禮仕不禁嘆了口氣，「他叫札希，札希．哈里迪斯。」

「我跟他應該不會太立即就簽約，所以在此之前，你都還是『自由』的，把握好這段時間吧。」


帶有既視感的話語傳入耳中，單邊貓耳抖動了一下，那股煩躁感又湧上心頭，卻連半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口。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月石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緩緩轉身。他的背影顫動，然後頭也不回地縱身一躍，身影消失在月光描繪的窗框中。

⋯⋯⋯
⋯⋯
⋯

房內陷入一片寂靜，只剩微弱的夜風輕拂簾布的聲音。

「……他看起來很難過。」瑪希看著多禮仕，眼底浮現一抹複雜的情緒。

男人垂下視線，又嘆了口氣，才淡淡地開口。

「月石待在我身邊只會被束縛。雖然我已經不常出遠門了，但也沒脆弱到真的需要貼身護衛的程度……如果跟著商團，行動範圍能更廣、更自由，也更符合他所需要的活動量。」

女性伸手撩起對方滑落的散髮，並勾至耳後，他也因此顯露出那凝重的表情。她又繼續發問：「這考量感覺也可以跟他說呀？只說那些……也太否定過去的那些交流了。」

「……他已經某種層面上認我主了，要是留太多情面，他只會更反抗的逃回來……這對一場交易來說可不是好事，他是個固執的人……」

多禮仕伸手捏起眉心，光是想像，就足以讓自己頭痛。

「而且再繼續固定待在日光堡，他被逮捕也是遲早的事。或許他有自信靠變色的能力矇混過去，但哪天被抓到證據或特徵時就完了……連帶我也可能被拖下水。」

「所以我必須……趁這個機會把他出手。且在過去的交流經驗中，商團有已經發展起來的僱傭系統，札希也不算是月石口中的『爛人』。」

「但你也不是完全堅信這點，不是嗎？」

「……確實。但口頭與文字的紀錄皆已留下，月石未來的待遇如何，只能看他自己的個人造化了。」多禮仕調整姿勢，重新躺回被褥。

「多裏……」儘管多禮仕極力隱瞞，但瑪希像一眼就看穿了他焦躁的情緒。她俯身，輕撫並親吻丈夫的臉，「你已經做出對自己來說最理想的決定，這樣就夠了。」

紫藤與龍膽相對，頓時如被泡在溫水中，被暖和所籠罩。多禮仕頭痛舒緩了許多，呼吸也逐漸平穩，隨之而來的則是濃厚睡意。

「該睡了，明天還要營業呢。晚安，多裏。」

「嗯，晚安——」

燈火徹底熄滅，夜色將房間重新吞沒。

多禮仕閉上眼，努力將月石的顫抖和質問從腦海中驅逐。他一向擅長恪守規矩，無論是木偶的關節，還是自己的生活。他不再去想窗外奔跑的腳步，也不再理會那份微弱的背叛感。

明天，他依然會一絲不苟地擦拭木偶，記錄下銷售數字。生活會回到它原本的軌道上——


就如同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對了，這顆石頭你留在身上。

如果遇到什麼緊急的事情，或無法自己處理的「麻煩」，就捏碎這顆石頭。

你問這是幹嘛用的？

這是一顆有類似「傳送功能」的魔法石，名字的話我還沒取，但它會將使用者的意識暫時轉移到事先綁定的區域。就算本人沒有真的在現場，但是也可以藉由目的地的特定物同步影響、跟另一邊的人對話。

舉個例子，假若我將目的地設定在店舖中的地下室，並把聯結媒介設在人偶上。

只要你在外頭，捏碎了這顆石頭，就可以瞬間將意識傳送到此處，與地下室的人偶相連結。

當然，你也可以帶著其他人的意識一同連接。只是人數越多，需要耗費的魔力也越龐大。雖然照理來說耗費的魔力是由使用者跟綁定者平分，但你的狀況特殊，我會負責擔下大部份的魔力。

很棒的發明對吧？假如你需要討論什麼事情，也可以用這種形式迅速跟我取得聯繫。

至於為什麼它可以解決「麻煩」——也是因為除了使用者跟綁定者外，被拉進術式中的人沒有「控制權」。

他們雖然行動言語上是自由的，但無法自主脫離連結、身上也沒有任何攜帶物，可以說是將最脆弱的「意識」暴露在外，十分容易遭受危險的狀態。

只要他們的媒介被破壞，等同於意識直接遭受巨大的衝擊，被踢出術式連結之外。屆時，他們本體會陷入恍惚、最嚴重到癱瘓的地步。

至於那種半死不活的肉體，就隨你處置了。我不干涉在那之後的事情，只要別把問題影響到我身上就好。

……

對，這算是一種陷阱。

我不否認這商品被有心人士使用，會變成一種可怕的道具，這也是為什麼這遲遲沒有真的被上架的原因……。

總之，你要記得月石，
有些麻煩也是我處理不來的。



你要慎選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