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線：2065年，12月
地點：東京

永野夕梨手裡握著邀請函。

太輕薄的一張紙。她想。她似乎需要耗上一點時間才能握好這張紙，這張從她友人手裡寄回的紙——她甚至來得有些晚，趁著工作休息的時間，恰好在平日，而一覺醒來就見到足夠溫暖的日光。

她莫名有種直覺，今天也許能見到他吧。沒有相見的日子如此漫長，穿梭過她大學的四年，又掠過她研究所的日子，要比他們相處的時間更多了，但她在書頁上寫下筆記，在紙縫裡抽出信紙，為秋玖暝寫信，用語言描摹他的容顏——今天也許能見到他吧——就像是每次踏入人工島不大的森林裡，踩踏小草和野花，窩在某一棵綠木後方，而當她揚起頭，就是白髮少年垂落的髮。

展場要比她想像中的要大些，柱子上纏繞了綠植，和周遭的植物相映成趣。夕梨將邀請函遞給了展區人員，左上角被很輕地壓出小小驗票的痕跡，她輕聲道謝，順手抽取了一旁的文宣，和邀請函夾在一起。

攝影展內，太寬廣的空間，攝影作品一幅幅展示在牆面，有部分都屬於在星峰的痕跡，她在人工島居住近八年，對每一片景色都足夠熟悉。夕梨一步步走過那些——那些脖頸上被掛著星星的人影，揚起的白色襯衫與群影，清晰的鏡頭場景。

……而在轉角處的單獨牆面裡，有張比其他作品要大些的照片，畫面中的短髮少女回過頭來，但顯然是笑著的。夕梨下意識去撫摸和圖中人物相似的頭髮：那時大概在這裡吧。

她不曉得秋玖暝為自己的照片取了什麼名字，但當她準備俯身去看小角落的解釋牌，就聽見身後細微的聲音。很細弱，幾乎無法察覺。

但她還是回頭了。

太久沒見就會產生錯覺，像是這個人從來不存在一般，秋玖暝站在距離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像是被大理石地板砌出的方格困住，只是有些呆愣地盯著她看。

「……」

「你在看些什麼呢？」

時空幾乎重合了，只是方向對調，她站在稍前一些的位置，而由玖暝注視著她與她的身後。但秋玖暝是膽小鬼。夕梨這麼想。她知道秋玖暝是膽小鬼。

所以，這一次，她還是率先開口。

剛結束完致辭的秋玖暝緩緩走了下來，他的腳步微微顫抖，彷彿剛學步的嬰兒。距離上次踏上這塊土地已經間隔多年，他仍在學習如何用新的身份來傳遞自我，開誠布公終歸需要勇氣。

他魚貫而入來看展的人群之中，在烏壓壓的人影之中尋找一種平凡的安定感。或許是一種直覺，他總覺得前方有人在等待自己。他邁開腳步，經過了最後的轉角，那抹橙色就這樣映入眼中，最終擴散在自己的血液裡。

他很快的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不論是幾歲的永野夕梨，都能夠輕易的刺痛他的眼和他的心，那種想流淚的感受湧出，但他忍住了。

「......我在看妳。」
這時候要講些什麼呢，秋玖暝發現自己的手顫抖不止。

「夕梨.......」
「.......你來了。我.......嗯，我.......」

「我回來了。」

她安靜地站在不遠處看著他，猶如定格的電影場景。永野夕梨曾夢見幾次重逢：許該是在她大學不起眼的圖書館轉角，該是某間鬆餅店的一隅，又或是就單純地碰見了——那她應該要生氣地捏他，質問他這些年頭就這麼搞失蹤了，留下那些不明不白的書信，一封自己的信都不肯收？

但她畢竟是永野夕梨。

如今她身上不再只有星痕點綴的痕跡，從星峰院踏出以後她就被掛上了更多標籤，或輕或重，不再是在人工島的草坪上，能夠肆意奔跑或躺下的年輕孩子……而當對面是秋玖暝，她的心總是不由自主地軟下去。她注視他那蒼白而幽深的生命，從他鬱綠的眼睛，從飄洋過海的紙張。

她很小地往前一步，又往前一步。

秋玖暝，你向前走來的每一步，又是花費多少勇氣呢？

僅只是這麼想著，夕梨就無法真正生出責怪他的念頭。她溫和地仰頭看他：瀏海還是有點長，頭頂還是稍微亂翹了幾縷，一隻眼睛沒有了，戴上了黑色的眼罩。但身體似乎要比之前好一些了。有長高嗎？她對高度其實不太敏感，身體嬌小的話，看世界總要仰著頭，就無法真正分辨出是否有差距來。

他們現在依然是朋友嗎？夕梨有點不知所措，要是同高中時期那樣，她只要伸出手，秋玖暝就會把細嫩的臉蛋輕放在她過於粗糙的手掌裡。但現在依然如此嗎，她應該先做些什麼呢？

她應該對他——

…

永野夕梨的最後一步湊得很近，雙手自然張開，很輕地將自己埋入他的懷裡，冬季衣服厚重，沒有觸碰到玖暝的肌膚，無法得知他的心。但她擁有異能以外，辨認心跡的方式。擁抱是一種絕對安全的姿勢，她把腦袋擱置在他頸窩，很小心地呼吸著。

他在這裡。真切的。

「……歡迎回來。」

秋玖暝仔細的凝視著她，從她穿的那雙有些舊的鞋到洗的乾淨的連衣裙，她過於纖細的手腕，白皙的頸項，有千言萬語的眼和橙子色的長髮。

脆弱又堅強的永野夕梨，憂傷又溫柔的永野夕梨。

秋玖暝望著出了神，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明白，她這些年走來這裡同樣步履蹣跚。他渾身緊繃，像是一塊硬的發痛的石頭，而他的眼淚落在自己的臉頰上，或許就是能給她看見的，最接近心臟的東西。

他呼吸急促到哽咽的程度，看著她一小步又一小步的朝著自己靠近，伸出了手；在他悠長的命運之中，苦毒的一生之中，終於又迎來了春天。

他被永野夕梨收納入懷中，就這樣安靜的，感受著銀河系的第二顆太陽，感受自己的靈魂被她獨有的溫柔佔據。

「夕梨......夕梨......」他呢喃著她的名字，語氣就像是在唸一句擁有魔法效力的咒語，人也不安份，大狗一樣的把頭埋進她的頸窩，雙手環繞住她纖細的腰肢，他知道自己應該感覺到慚愧或是羞恥，但此刻他不想這麼做。

他的手穿過那些帶著洗髮精乾淨味道的細軟髮絲，貼上她細膩白皙的後頸，輕輕將她壓向自己的懷裡，毫不介懷肌膚相貼時的自己將會如此透明、赤裸。

他想被讀取，用坦白代替祈求。

在這樣的擁抱裡，夕梨感到一陣安心，溫和且穩定地透著體溫傳播。這不是很好的事情嗎？足夠柔軟的長袖衣物和布料，在她自己高中的照片前方，然後二十多歲的永野夕梨時隔多年去擁抱秋玖暝。

「你不應該先跟我說句『我回來了』嗎？」正常人在聽到歡迎回來的時候，應該都會接一句我回來了吧。怎麼到秋玖暝這裡就變得只會喊自己的名字。

夕梨輕輕碰了碰他的髮尾，如記憶中白而透明，現在短了許多。青年把整個腦袋往自己頸子埋，她就不得不讀取他的心。

好吧。誰讓秋玖暝是秋玖暝。她輕輕摸了摸他的背，猶如成鳥為幼鳥梳理羽根，猶如兩隻幼獸互相舔舐皮毛，是他們從學生時代或多或少會做的事情，只是從撫摸頭部改為擁抱。

那就像什麼都沒有改變一樣。

秋玖暝在流淚。淚珠從他的臉頰抵達她的頸窩，停留在凹陷處，成為淺淺的一處水窪，足矣承載秋玖暝如輕舟搖擺的這些年，足矣成為停靠點。

「……」不過似乎真的抱有點久了……

「……玖暝，我們好像會擋到別人來看作品哦。」

她後知後覺不好意思起來，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起來。

... 「......我回來了哦。」

秋玖暝從善如流的回應，與長居了數年的永野夕梨不同，這座人工的島嶼實際上並沒有佔據秋玖暝人生中太多的篇幅，在異國的街巷與山城間度過的歲月已經遠比這蓼蓼幾年的求學生涯長上許多。

但他並沒有針對這句話做出任何的解釋，畢竟他確實是回到眼前的人面前了。感受到髮尾被指尖碰觸，還有後背，他們彼此圈起對方來，就像被絨毛玩具所擁抱和保護一樣，夕梨沒有長高，現在好像孩子。如果用17歲的力道擁抱她，也許稍嫌太重了，於是他收了一點力道。

「......我的作品明明印的足夠大。」他聽出夕梨想讓自己放手，臉頰鼓了起來，這個樣子在17歲時也常常出現。

「啊，妳應該看不到高的地方吧？」他把人抱了起來，這個動作來得突然，週遭的人群走動的姿勢都停頓了一下。

他抬起她，讓她看向天花板的投影。那裡投映著連續播放的畫面：森林、霧、斷裂的橋與野兔掙扎穿過光——就像他的來時路。

「誇誇我吧，夕梨。」

完全不對。

完全——不對——

秋玖暝你是外星人嗎？永野夕了甚至想這麼發問了，在人群的注視下，她越發臉紅起來，不曉得視線到底應該放在哪裡。說實在的，即便她長得並不高，但也不到孩子的程度，整個人騰空著，腳晃了晃，一時之間只認真開始思考：莫非秋玖暝是去外空旅行了嗎？

「……秋玖暝，先放我下來……」

雖然也不是無法理解對方想要被自己誇獎的心情，（不對，被自己誇獎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嗎？）但無論如何，這種略顯荒謬的場景為什麼會發生啊？

雖說是這麼想的，但她還是將手輕輕放在玖暝腦袋上，安撫似地摸了摸。她向來知道怎麼安撫秋玖暝，肌膚的接觸也讓她明白對方沒有什麼——嗯，奇怪的心思。

… 「玖暝做得很好。但這麼高我會有點害怕喔。」

秋玖暝聽完了她的話，便好好的將她慢慢的放在一個安全的地面，就像接收到上級命令的外星人......不，倒也沒有這麼不可理喻，也許藉著一點點任性來確認自己仍然是被愛著，才是他沒察覺到的目的。

他無意識的把手放在自己的腦袋上，仍有一點殘存的溫暖，然後他將那雙手藏到身後，小心翼翼地。

... 「我知道了。」他知道夕梨沒有真的感到害怕，但如果自己讓夕梨感到害怕的話，似乎還是有點讓人傷心，他想盡力避免這件事發生。

雨之的聲音隔著人群傳過來，帶著一點工作場合的急促。雖然視線的範圍有點狹隘，但他還是能看到幾位贊助商將自己嬌小的經紀人包圍。

秋玖暝只好點頭，轉身之前，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名片遞給夕梨。名片的邊角有些捲，印著他現在的名字與聯絡方式，紙張上還留著他身上會有的書頁與相紙混合的味道。

「這樣比較好找我，如果晚上妳沒有事情的話，閉展時我們再一起去吃晚餐。」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後，他才依依不捨的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才轉身離開。四週的人群仍在流動著、他們談論作品與現實中的聯繫——可在那層嘈雜的聲音之下，他仍感覺得到，自己的背後還有一雙視線，那是來自夕梨的。

外頭的陽光歪歪扭扭的照射進來，一點也不刺眼。於是秋玖暝露出了微笑。

現在的陽光終於比中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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