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確實是意外。
　　我正在尋找寫生的題材，沒有太多目的，只是想再磨練我的技巧。
　　那天烏雲群聚在中央塔周圍，空橋上隱約幾抹人影交錯，傍晚時分，夕日自雲絮中探頭，風被帶走，豔光剎時向四周散開，空橋玻璃彷若含住了整顆太陽，真切卻又模糊不已。
　　那個當下，一抹人影佇立於空橋中央。
　　那小小的黑影完全地壟罩在日光之下。
　　等意識過來時，我已站在遙遙的路邊，描繪起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個人是誰。他傾盡一切探索此間以外的世界，我卻光是凝望他，便耗盡半生。

　　2.
　　首都方入秋，這麼舒適的氣候也不多見了。
　　這個時間點太陽已幾近沒落，很快便要迎來月的興盛期。半月被層層疊疊的粉橘雲群拱起，在我後頭如影隨行，而向著日落的前方一絲雲也沒有，眼底抹淡了的藍天更接近透白色，我如今像是要攜著雲與月侵門踏戶。
　　光不刺眼，於是我找個好位置，開始畫畫。在月光獨佔整片夜空後，他便離去，我卻仍舊揣懷著幾十分鐘前的印象，描摹心底的畫面。這幅畫一定不真實了，卻無法停筆。
　　月光瀲灩，我卻不動容。他的身影隨著太陽一同沒入世界的盡頭，那個瞬間更令我感到震撼。

　　我想我說不定找錯了臨摹的對象以及時機點，這變化萬千的幾十分鐘，我如何保留得了？想起他曾說，之所以觀望日落，是因為只有這時候，微小的我們才有機會窺探世界的變幻；是因為世界在此時眨眼，我們才有可能分辨，究竟是暗多一些，還是光多一點。
　　詩意的語言晦澀難懂，我不過是在模仿他的敘事方式，而他則說其實他也在模仿自己的老師。
　　他總是侃侃而談自己高不可攀的崇仰，而我抽絲剝繭全世界對他的臆想，也只夠描摹他的輪廓。

　　3.
　　即將入夜的風拉開雲幕，藕斷絲連地牽住雲絲，在刷淡了的藍天鋪上一張薄薄的雲被。此時的我卻開始猶疑，今天是不是不適合寫生？
　　每個瞬間都令我屏息，風卻太恣意，我的手跟不上風的腳步。只能盡力記憶某個瞬間，再加油添醋一些細節。
　　藝術不是真實，世界也不全然唯一，我不是為了追求真確而描繪，卻永遠在完筆時感覺不足。
　　那太美了，只是如此怎麼可以？
　　朋友們說足夠完美，亦有買家詢價，我卻只是搖頭回絕。
　　我只是想，無論如何改變光影形色，他在我的畫中始終完美，真不可思議。
　　我已在無數片刻中，閃過「或許是該停止了」的想法。無論是朝向他的步伐，又或是永遠無能真正完結的畫作。

　　戀戀不捨一幅眼底風景還是素不相識的人完全沒意義。愛戀癡迷本就沒有道理，但在這之中我還能悟出什麼意義來？
　　我已盡力讓他的每一瞬停駐於此，亦曾無數次以為「這一次」能夠抵達終點，卻始終未能如願。
　　自此之前，我並未想過何謂永恆，只為慾望下筆。無論他的理想如何崇高，也與我無關。
　　直至無數畫紙在房裡傾倒，天光映出層層疊疊、似是而非的日落景色，我忽而理解到——他於畫中模糊渺小的黑影，早已成為我所有畫作唯一的恆常。
　　而我對他，以及他對此前一切的總和。
　　滿足卻永不饜足。

　　4.
　　天幕在眼底鋪上灰藍色的稿紙，雲遂斷斷續續排成綿延不盡的詩行，長短句交錯，造就了一首曠世史詩。夕落是雲絮與生俱來的註腳，緊貼著每一句，以確保無盡的稿紙上，每一字句都恰好落在完美的位置。正因如此，我也有了依循的理路，得以向光前行。
　　此時通訊器響起，一段悠久經典的古典樂旋律流入耳際。
　　以及潛藏在優美音符後的加密訊息。
　　描繪眼前畫面的我，因那「話語」而微微閃神，夕色的顏料便濺染了上衣與指尖。
　　我不理會流淌的落日之色，只是說道：「準備好了。」
　　通訊的彼端沉默片刻，傳來因解除部分加密而生硬異常的機械音：「......保重。」
　　「......謝謝。」

　　對談不過幾秒鐘，橙黃的色塊已嵌進指腹，只能隱約描摹出指上的紋路，而天光亦已被抹盡。我收拾畫具，帶著未完的練習作，回頭離去。
　　眼底夕色不再，雲終於返還自由之身，世界完整地沒入了黑夜。
　　而我感到安心踏實。
　　從今爾後，終於不再活在關於你的註腳裡。
　　終於能夠親身前往你的所在，得證關於你的所有意義。

　　5.
　　見他的那一天飄著細雨。
　　日頭被中央塔完全淹沒，光暈微微自塔後散射而出，蔚藍隱於烏雲背後，粉橘色染上一層灰，蓋住了入目所及的天穹。
　　首都即將進入凜冬第二期，這通常是首都最不好受的時候。已有許多研究顯示，這段時間對心理或精神上會帶來或大或小的負擔。
　　我想即使是他，也不好受吧。
　　烏雲被風拉著，向沉落的日頭聚攏，恍若要將之拆吞入腹。
　　然而天光卻混著灰濛的雲與風共舞，我愣神地駐足凝望，直至深冬暗夜抵達。

　　雨不知何時停了，巨大的溫差使我醒來。
　　天上的海將滑入地底的火光吞沒。
　　我不是會作夢的人。
　　然而今夜必然入夢。
　　——一場由你我精心設計，卻沒有你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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