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自己本身就是個原罪。
就算壓根沒有做過什麼、儘管身分地位絲毫不懼威脅性,在高貴的天之驕子們眼中,血統不純正的他遲早會成為一個惡人。
不會有人相信他。這裡的人們只會輕視他、厭惡他。
證明自己光明磊落毫無意義,試圖去成為一個純正的好人,也只會淪落無盡的打壓欺辱。十二歲的晝木冴如是想。他想做的事情是清洗世界,那麼得先把所有好用的底牌一一入手才是。
首先最重要的是知識。那麼——他得想辦法去上學。
或許是十多年來對這個孩子不聞不問、生死不顧的些許愧疚,又或者是不願敗走於貴妃所出的好勝心趨使,總之他十三歲那年,他終於從名義上的母親——元妃口中求得一個恩典,讓他可以去皇室子弟開蒙的書院裡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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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可想而知。上學的第一天,他就被孤立了。
看見他,太傅的眼底閃過一絲戒備。周圍轉頭看來的、年齡相仿的同窗們,無一不是與晝木皇室有血緣關係的皇家子女,就是重臣與貴族世家的孩子,他一眼就看見了被許多人前呼後擁圍在中間的座位,晝木颯斗——他那巴不得他去死的二皇兄正斜眼瞧他,眼底明晃晃的鄙夷與嘲諷。幾個學子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裡混著低低嘲弄,他溫順地垂下眸,不言不語、不卑不亢。
初來乍到就引起爭端並不是什麼好的開始。
太傅將他一個人安排在書院最角落的位置,一眼也不願多分給他,就翻開書卷開始上課。他低頭兀自翻閱書卷,得虧得那老宮女偶爾從貴人的書房攜出一些丟棄的舊書本讀給他聽,儘管沒受過正經教育,他還算識得大部分的字。
『殿下,你要活下去,然後走出去。』耳畔忽然又想起老宮女低啞的嗓音,『天大地大,總有殿下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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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三殿下,」太傅忽然出聲喚他,板著臉,眼底盡是不抱任何期待的蔑視。「依您看,這第三十二章策論的優劣之處分別為何?」
他還未來得及置一詞,台下細碎的嘲弄就迫不及待一般壓也壓不住。他幾乎是瞬間就明瞭,這是挖好了坑等他自己跳進去——第一天上學的一介普通學子,怎有多大的能耐回答策論的申辯,可只要他答不出來,那些想將他永遠踩在腳下踐踏的人們就得了機會,說他資質駑鈍、不配享有最好的教育。
就這點思考的短短幾個心拍,一根軟鞭毫不留情甩到他的臂膀。本就半新不舊的粗布衣衫被這樣一抽立馬裂了,手臂上的紅痕火辣辣地刺痛,他一抬頭,就見太傅大踏步走來,面上是早就準備好的失望神情。在他身後,毫不掩飾的哄堂大笑如瘟疫般擴散開來。
「小雜種連字都不識,還想跟我們坐在一起讀書?」
「沒娘養的賤種,滾回狗窩裡去,別髒了學堂。」
    
      
        一向對學生用字遣詞嚴厲非凡的太傅,此刻卻選擇性對這些粗鄙言辭不聞不問,故作誇張地嘆了口氣。「老夫早知道三殿下出身不潔,想不到課業上也如此散漫,喚了不應,真大不敬。依我看,三殿下明日還是不用——」
「十分抱歉,學生方才僅是在思考。畢竟要將先人的智慧讀得通透且融會貫通,還是需要一小段時間的。」晝木冴截斷那準備將他掃地出門的刁難言論,乾淨清秀的小臉毫無懼色地直面所有嘲諷,那雙象徵晝木皇室的藤紫色鳳目微微彎起,帶著溫和笑意以及一絲不符年齡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凌厲,直直射向在場每一雙看戲的眼睛。
「那麼,學生就在此發表淺見。我認為這篇策論,乃亂世之下的護民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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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流利而有條不紊的半刻鐘說罷,整座書院鴉雀無聲,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太傅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似乎難以想像這樣的論述出自一個第一天上學、不曾受過正規教育且明顯遭受刁難處境的雜種皇子口中。
三皇子晝木冴,於治國安邦之道,是真正的天縱英才。
意識到這件事的瞬間,德高望重的太傅忽感背脊發涼,眼前不足十三歲的稚兒向他禮貌地垂眸微笑,有一瞬間他卻以為自己在那雙眼裡看見了深淵。
    
      
        中午開膳時,錦衣華服的天之驕子們帶著輕蔑鄙棄的眼神,將他的飯盒全都打翻推倒在地上。
「小雜種,你有什麼資格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滾一邊去!」
「別以為和咱們坐在一起上課就是同樣等級的人,你這樣的賤種,連給本小姐提鞋都不配。」
「小雜種⋯⋯」
他們興高采烈地罵了什麼,少年恍若未聞。他在冷宮裡十三年,從未吃上一頓熱騰騰的飯菜,如今這些人就這麼為了欺辱他而浪費糧食,實在令他有些心疼。
況且飽餐一頓是維持體力的必要環節。
勺子和筷著都被搶走了,幾乎沒有思考太久,他乾脆俐落地用手抓起飯菜就口而食。
⋯⋯熱騰騰的米飯真香啊。他忽然有些恍然;這裡有那麽多每日酒足飯飽的紈絝在玩樂一樣地浪費糧食,他那從未謀面的母親、將他拉拔長大的老宮女,以及宮外那麼多無人問津的黎民百姓,卻不乏溫飽都成問題、苦苦掙扎只為下一餐的。
    
     
        真的很好吃。他不明白這些人怎麼能如此糟蹋這樣精緻美味的食物,光是這些撒在地上的份量,都足夠餵飽一個貧民家庭了。
「哈哈,快看,什麼皇子,根本就是一條狗。」
「狗雜種,地上的剩飯也吃那麼開心。」
「髒死了,真噁心。」
嘲弄與哄堂大笑從耳畔氾濫漫溢出來。
「喂,我們有說你可以吃飯嗎?不許吃!」
「賤種,沒允許你吃你還敢吃,餓死你就對了!」
兩個身穿錦服的陌生男孩將地上的飯菜踢得到處都是,其中一人不偏不倚一腳踢中他的後腦,他忽感一陣難以抑制的噁心眩暈,一個踉蹌跌坐在地,嘴角淌下一縷鮮血。
「喂⋯⋯你會不會做過頭了,出人命怎麼辦啊⋯⋯」
「一個賤種,死了就死了,本少爺可是雪宮家的親戚,能奈我何?」踢他的少年滿不在乎地收回腿,語氣裡的趾高氣昂與不屑藏都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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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是這樣嗎?」
忽然一道清朗的少年聲線插足了這些污言穢語。
眾人聞聲倏然靜默,已經有幾名學童肉眼可見地浮現懼怕反應,晝木冴揉著被踢得生疼的後腦側頭看去,意外地見了一抹有點兒熟悉的背影。
淺赤褐色的長髮、優雅紮低的馬尾,一雙初霽青空般湛藍通透的眼眸,俊秀朗潤的笑靨、文質彬彬的神態,年方十三就已有如玉公子的面相。那少年一手抱著書卷,一手握著一根原木打制、杖頭飾以銀漆的手杖,信步而來,不動聲色地擋在他身前。
他認得這個人。幾週前他被這些天之驕子陷害墜入護城河,是這名少年救了自己,浮誇地憑空變出了束花塞到自己手中,還笑著說了句「交個朋友吧?」
不破家次子·不破理央。與他同年。
    
    
   
        「不、不破君⋯⋯」已經有幾個家族地位較低的貴族少爺開始說話結巴、指尖打顫了。雖然理央是次子,比起世家繼承者的兄長地位還是低一些,但並不影響他與他的胞兄同樣接受最好的貴族教育成長、身為小兒子而受盡寵愛與放縱,以及不破家做為皇室近親兼御靈師世家聲名赫赫的影響力。
得罪他,就是得罪不破家,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嗯——在下無知,竟不知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原來還教了這個,我是說、隨意踢翻飯菜、浪費糧食,以及欺辱同袍、上升流血衝突?」少年稚氣未脫的俊雅面容爬上一抹淺笑,明鏡一樣清亮澄澈的湛藍眼眸掃視全場,清晰反射出某些令人發笑的心虛與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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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要我說,浪費飯菜這種遊戲一點也不好玩。我覺得這個比較好玩——」他惡質地輕笑,手杖輕點地面兩下,方才那個踢翻飯盒的男孩腳下竟忽然裂開一道縫,隨後是清脆的崩塌聲,地板的裂口高速擴散,一方深淵般望不到頭的無底洞就在那人腳下,洞中伸出了彷彿具有自我意識的藤蔓,攀上那人的腳踝就將他用力往下拉去。
「救、救命啊!救我啊!拉我一把啊!昨天明明還說大家都是兄弟你們怎麼可以見死不救!」那男孩撕心裂肺的呼救逐漸成了咒罵的咆哮,雙手扒拉著洞口邊緣,膝蓋猛力踢蹬著,那模樣滑稽得令人忍俊不禁。
「你們⋯⋯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救救我啊求求你們了!我不想死啊——」
淒厲的尖嚎過後,那男孩就這樣翻了個白眼嚇暈了過去。一股惡臭瀰漫開來,男孩的褲檔濕漉漉的一片,污穢的液體弄髒了地上的書卷。
    
     
        「怎麼樣,好玩吧?」理央笑咪咪地再次用手杖點地,那洞口與裂縫還有藤蔓瞬間消失不見——幾個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孩子心有餘悸,這才忽然發現那些全都是幻覺。
理央看著那男孩翻著白眼抽搐著暈死的軀體,半個身子躺在自己的排泄物上,十分滿意地眨眨眼,看上去格外心情愉悅。他將自己的酒紅色斗篷從肩上褪下,披在晝木冴肩膀上,隨後一把攙起他離開了骯髒的食堂。
「冴,我就跟你說,地上的飯菜髒了不能吃。走吧,我的便當盒裡還有些我吃不完的菜,勞煩你幫我吃掉了。」理央狡黠地彎著眸笑道。「我又給你撐了一次場,日後可要多疼我一點啊。」
    
      
        「我和理央有一個共同的理想,我們一起描繪過世界最美好模樣的藍圖。只有當懷抱真實善意的人們留在世界上時,才不會總是有人被逼得走投無路不如一死、不會有冤獄與無法伸張的正義。」
「所有人都快樂的理想鄉……我要它不只是理想。我們存在的目的,就是將理想化為真實。」
後來,他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