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畢鵮想將這一小段時光裱框下來珍藏一輩子。但那個下午從一開始就籠罩不祥的氛圍,宛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悶熱,讓人喘不過氣。
他很開心,同時很慌張。
因為出門前,父親把家裡所有東西盡數砸爛。杯子、盤子、花瓶,一件件在牆上炸開,破片濺散。椅子被掀翻,桌子被踢倒,連窗簾也被扯了下來,裹屍布般癱堆在地板。
熱熱的夕陽西曬在父子倆身上,沒有窗簾的遮擋,光線爭先恐後擁擠入室,將整個客廳燙成金紅色。父親的眼睛一直有水流出來,在餘暉
下就像不斷產出鑽石的礦脈,閃爍粼粼的光。畢鵮也是。太陽曬得他的臉頰燙燙的,父親的脫序令他著急,畢鵮擔心媽媽去跳舞回來看到家裡一團亂會怎麼想?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就要流乾,他是一條即將被陽光燉乾的小溪。
    
     
        從內磅礡而出的狂怒,燒出了男人的吼叫。父親靜不下來,呼呼地走,野獸一樣,在碎片的巢穴來回繞。他嘴裡罵著什麼,關於媽媽,關於跳舞,畢鵮聽不懂,他的注意力都在父親的臉上。父親有著古銅色的肌膚與粗曠帥氣的外表,別樓小姐們看了會嘻嘻笑,管他叫「性感大野狼」,幫他按電梯,用撒嬌的聲音跟他打招呼。現在大野狼的臉扭曲得很猙獰,真的要成為一頭狼了,憤怒的詞彙不斷從齒間飛出來。
全家合照的最後一個相框被畢鵮小小的身子擋住了,所以沒被砸掉。
那是唯一倖存的東西。照片裡有父親、母親和嬰兒時期的畢鵮,三個人笑得開心。母親仍是開心的,她出去跳舞了。父親則不再開心了。夾在中間的有畢鵮,母親開心時他該跟著開心,父親不開心時他該跟著不開心。他總是一頭霧水。到底該開心還是不開心?是否有正確答案,能讓所有的人都不傷心?
    
     
        父親走過來,拉起畢鵮一隻手臂。畢鵮被拉得歪歪地站著,腳尖幾乎離開了地面。他快飛起來了,宛如一隻被提著翅膀的小鳥,隨時可能被扯斷。父親長久地瞪著他,神情空洞而混濁,好像拿不定主意。畢鵮很想幫父親擦一擦眼眶的水,那些水爬在臉上,讓父親看起來更加脆弱,更加陌生。可他個頭太小,即使跳起來也擦不到,況且他被提起一隻手臂,根本動彈不得。接下來被砸爛的會是他嗎?
還是剛剛一拳砸碎了鏡子的父親,想砸爛他自己?
父親的雙眼泡在水裡搖晃,畢鵮不知為何就聯想到一個畫面,那眼凹是被洪水淹沒的城市,漂浮著兩隻舊舊的燈籠。畢鵮則是有一對比較小的燈籠,他跟著父親一起搖晃,受潮的,茫然的,他們是浸泡在破碎裡的迷惘的兩條金魚,困在同一個魚缸裡,無處迴避。
「我們去公園玩。」父親忽然說,然後放下了畢鵮。
    
      
        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畢鵮知道,平靜比憤怒可怕得多。
颶風四周夾雜毀滅般的雨量與風勢,中間就有一小塊平靜,寧靜得詭異。
走向公園的路上,父親始終緘默。畢鵮跟在父親後頭,小小的腿拼命邁動,試圖跟上父親的背影。父親走得很快很快,沒有牽他的手,速度帶有一種惡意,彷彿要把他甩掉,彷彿想逃亡。電線的影子在地面上交錯,畢鵮小心地避開了,他沒有踩中那些陰森森的線條。
於是父子倆就在公園了。隨處可見的平凡公園,有鞦韆、溜滑梯、翹翹板,還有一個沙坑。孩子在那裡玩耍,家長坐在長椅上聊天,一切如此平和,如此正常,和他們形成強烈的對比。
畢鵮得到一次與父親玩翹翹板的珍貴機會。父親坐在翹翹板的一端,畢鵮坐在另一端。因為體重差異過大,畢鵮那端高高懸在空中,腳夠不到地面,他只能在半空中晃蕩。
    
     
        他們相對無言地坐了一會兒,夕陽將枝葉的影子投射下來,那些斑駁的陰影落在畢鵮與父親之間,成為連接。
畢鵮樂觀地想,也許可以將翹翹板當作溜滑梯,那也算與父親一起玩了。
他從高處滑下來,落在地面上,然後再爬上去,再滑下來。反覆了幾次,他覺得沒意思,父親始終沒有動,沒有笑,也沒有看他。那個男人坐在那裡,化作一尊石像,眼睛望著遠方,不知道在看什麼。
畢鵮便跑去玩沙坑了。
沙坑那有一位跟畢鵮年齡差不多的小男孩,正在被媽媽罵。男孩臉圓圓的,天使一般可愛,突兀的是,男孩眼神相當陰沉,宛如天使背對天堂後,投射在地面的影子。
「第幾次了?你又弄壞……」男孩的媽媽聲音帶著無奈和憤怒。
    
     
        這位媽媽看起來很優雅,穿著鵝黃色長袖洋裝,綁了公主頭。雖然在罵人,但不會罵得很兇,至少不像剛剛亂砸東西的父親那麼嚇人。她的談話中有一種優雅的自制力,努力保持體面。
畢鵮好奇地走過去,輕輕拉了拉阿姨的裙角。布料柔軟,觸感讓他想起母親去跳舞喜歡穿的裙子。
「要我幫忙修理嗎?」畢鵮抬頭看著那位漂亮阿姨,眼中有天真的熱切:「我很會修東西喔。」
畢鵮指了指地上破損的娃娃。那是一個精緻的洋娃娃,兩隻手臂都被扭掉,散落在一旁。漂亮阿姨猶豫地看了看畢鵮,然後又看了看陰沉的兒子。最後她彎下腰,溫柔地將娃娃交給畢鵮:「那就麻煩你了,小朋友。」
畢鵮接過娃娃,坐在沙坑邊緣,認真研究起來。他的手很巧,這是天生的,也是被訓練出來的。家裡的東西偶爾被摔壞,父親從來不會修,僅會繼續砸,所以畢鵮學會了修理。
    
     
        他忙了十幾分鐘,靈活地撥弄娃娃的關節,調整角度。最後喀的一聲,將娃娃的兩隻手臂都裝了上去。娃娃完整了!轉動了幾下,沒什麼問題,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謝謝你,小紳士。」阿姨摸了摸畢鵮的頭,力道很柔和:「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畢鵮。顛倒過來就是我的小名,媽咪叫我鉛筆。」畢鵮將娃娃還給小男孩,臉上帶著驕傲的笑容。
小男孩陰森森的盯著畢鵮。那雙眼睛很奇怪,從很長的睫毛下,微微往上瞧的冷漠眼珠,隱隱有光。那種光不是善意的,隱藏了某種危險而銳利的想法,宛如刮鬍刀上反射的寒光。
畢鵮以為對方要跟他道謝。
沒想到小男孩接過娃娃後,手腕開始用力。越絞越緊,然後,當著畢鵮的面,又把娃娃的手臂給拔掉了。
啵。
娃娃的手臂再次脫落,肩膀剩下一個空洞。
    
     
        「沈毅!」阿姨這次真的動怒了,提高聲音,優雅的氣質煙消雲散。
畢鵮嚇了一跳。
他不曉得為什麼,為什麼小男孩要這樣對待玩具?他心底有點怕,一方面是因為阿姨又要罵人了,另一方面是因為,男孩眼中閃爍毒蛇一般的冷血。
畢鵮轉頭去找父親,想要回到熟悉的人身邊。當畢鵮轉身時,他發現翹翹板是空的。
父親不見了。
長木板空蕩蕩的,僅有枝葉越來越黑的陰影落在上頭。畢鵮的心臟開始砰砰地狂跳,他開始在公園裡繞,一邊繞一邊喊:「爸爸!爸爸!」
畢鵮跑過鞦韆,跑過溜滑梯,跑過沙坑與長椅。其他孩子和家長注視他來回跑動,帶著不關己事的淡漠。父親蒸發了似的,憑空消失在平凡的公園裡。
畢鵮就是在那時候遺失掉他父親的。
    
     
        在隨處可見的公園。
公園裡有幾個孩子,幾個家長,以及沈毅與沈毅的媽媽。再也沒有畢鵮的爸爸。
畢鵮到現在都還在想,如果他那一天沒有離開翹翹板,是不是就不會把父親弄丟了?如果他一直坐在那裡,一直陪著父親,是不是父親就不會離開?畢鵮沒有。他貪玩,他離開了,他捨棄了父親,去修理陌生男孩的娃娃,去討好陌生的漂亮阿姨,換取暖暖的誇獎和摸頭。
代價是失去自己的父親。
    
    
   
        同一個學區的緣故,畢鵮再次遇見沈毅,是在國中。原來他們同校。
一年級必須加入學校社團,熱門社團很快就被選完了,畢鵮分到沒什麼人的修繕研究社。教室位置很累人,在四樓最邊緣。在那裏他們可以自己放音樂,試著修理一些小東西,有不會的再去問社團老師。陰雨綿綿的下午,畢鵮努力修理一台收音機。他現在是社團社長,什麼都修,從換水龍頭到玩具修復,從紗窗整新到換手錶電池。他的手依然很巧,能讓破碎的東西恢復完整。
敲門聲響起,一個男孩子走進來。
畢鵮抬頭,撞上那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因為抽高,削瘦下來的臉,不再像天使,而是一個行走的大理石雕像,男孩眼神依然陰沉,依然冷漠,整體看起來更加嚇人。時間過去了那麼多年,那雙眼睛沒有變,還是微微往上吊的、隱隱有光的眼珠。
「你是……」畢鵮愣住了。
    
     
        「沈毅。」男孩冷冷地回答,彷彿在說一個不相干的名字。
「我記得你。」畢鵮開始搜索記憶:「公園,娃娃……」
「我也記得你。」沈毅打斷他,走到社團方桌前:「鉛筆,對吧?會修東西的小孩。」
畢鵮不知道該說什麼。
難受的畫面酸溜溜地湧上來,父親消失,自己無助的哭泣,還有當面被扭斷的娃娃。後來沈毅的媽媽於心不忍,緊緊地抱住畢鵮,她幫忙買了晚餐,送畢鵮回那個父親甚至沒有鎖門的家,花錢臨時請人來打掃並連繫畢鵮母親,直到將畢鵮的小手交回大人手中。沈毅的媽媽才放心離開,離開前還摸了摸他的頭。從頭到尾沈毅都面色不善地盯著畢鵮。
「你還在修東西?」沈毅問,眼神掃過那台收音機。
「是。」畢鵮說:「我很擅長。」
「知道。」沈毅說,嘴角歪扭,拙劣地擠出一個不習慣的微笑:「關於這個。」
    
     
        他從書包裡拿出盒子,看起來相當昂貴的古典音樂盒。旋轉的把手已經有點鬆開了,轉動時卡卡的,裡面的芭蕾舞者僵硬地立著,臉上顏料已經模糊,原本該舉高的手勢,齊肘被凹斷。
「能修嗎?」沈毅問。
畢鵮接過音樂盒,手指撫過精緻的木雕。他翻來覆去檢查把手,能感覺到鏽蝕,不過應該有希望修復。
「試試。」畢鵮瞇起眼睛仔細觀察:「需要時間。」
「我有的是時間。」沈毅拿出一張社團更換申請書,交給社團老師,然後把原本坐在畢鵮身旁的女同學,連人帶椅子往旁邊拉開出了一公尺,無視對方的抗議。他拖了一把椅子,在畢鵮旁邊坐下:「我等你。」
畢鵮將收音機先放到一旁,開始處理音樂盒,試著轉開螺絲,拆解盒身。沈毅懶洋洋地靠背坐著,從睫毛縫隙望著畢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