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第一次見到那塊大理石的時候，是在午後的工作室。

陽光斜斜地灑進來，塵粒懸浮在空氣裡，像未被命名的靈魂。他伸手觸摸那冰冷的石面，心裡忽然閃過一個輪廓，一雙垂下的羽翼，一張未曾見過卻熟悉得讓人顫抖的臉。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確信。就像是某種記憶在大理石裡呼吸，一呼一吸之間，他聽見那聲音：

「我在這裡。」

只是幻覺，諾亞告訴自己。可那聲音太柔軟，太接近愛。

於是他開始雕。

從黎明到深夜，從音樂的節拍到心臟的節拍。鑿刀落下時，火花在石面上散開，每一次的切削都像是觸碰。他在一點一點的，把那人挖出來。

他為那天使塑造翅膀時，特意留下了一道未封的裂縫。那裡是呼吸的縫，是他故意保留的未完成。

「如果你願意醒來，就從這裡開始吧。」他輕聲說，彷彿在對愛情告白。

夜裡，諾亞坐在雕像前。他用濕布擦去石粉，看著那張安靜的臉。那雙閉著的眼睛彷彿在夢裡，他忽然想，如果他開口呢？

如果那唇能動起來，會不會叫出自己的名字？

城市的雨下了一整晚，工作室外有車燈閃爍。而在那一刻，他確信他動了。不是錯覺，那微小的抖動像心跳。諾亞屏住呼吸，手心發熱。

「你……聽得到嗎？」他問。

沒有回答。只是空氣裡的灰塵開始閃爍得像碎銀，雕像的臉上似乎浮現一點光，像某種久遠的愛正在記起他的模樣。

諾亞忽然有點想哭。他靠近，額頭貼上那冰涼的石膚。

如果你真在聽，就——

話沒說完，淚水已經落下。他不知道這樣的愛算什麼。是藝術家的執念，還是靈魂在互相尋找。他只是覺得，那個天使就算不醒來，也已經看著他了。

從光的那一端，看進他所有的孤單與愛。最後一筆完成時，天微亮。窗外的天空呈現出黎明前的灰藍。諾亞放下鑿刀，看著那雙仍舊閉著的眼睛。他低聲道：

「我把你帶回來了。」

而那一瞬間，風從門縫裡掠過，羽翼的碎石微微震動，發出像心跳一樣的聲音。

有時候，黎明會比夜還寂靜。光從玻璃縫滲進來，照在那張仍舊閉著眼的臉上。

諾亞已經在工作室裡坐了一夜。他沒睡，只是靜靜的看著，那座屬於他的天使，像活著一樣安眠著。

他伸出手，想再觸碰那張臉。指尖剛碰到，石面的溫度不再是冰冷。有一種極細微的熱，在他的掌心裡傳開，像是一個沉睡太久的人，在深海裡緩慢地呼吸。

「南藝俊……」

諾亞不知為何喚出了那個名字。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卻在夢裡喊過無數次。像是前世遺留的聲音，在這一刻終於找到了回音。

睫毛輕輕顫動，他看見一滴光滑過雕像的臉頰。不是淚，是光。從那道未封的裂縫裡滲出，一寸一寸、柔軟而溫暖，照亮整個工作室。

天使張開眼。

那是海與風的顏色——諾亞忘了呼吸，只覺得時間在這裡靜止。

他忽然明白，自己並不是在創造，而是在喚醒。在無數孤單的午後，他雕的不只是形體，
而是記憶裡一個被愛過的名字。

「你……」諾亞啞著聲音，而那天使只是微微一笑。他沒有說話，但諾亞聽見了。

那聲音在心裡，像光穿過胸腔：

「我知道你會來。」

風掠過羽翼，細小的石粉在空氣中飛舞。不再是殘渣，而是羽毛，一片一片墜落，化成溫柔的雨。諾亞閉上眼，感覺那些羽毛落在肩上、落在髮間，每一片都像是告白。

他伸出手，想要抱住他。但懷裡只剩光。
那是愛的形狀，不屬於任何肉身，也不會被任何世界擁有。他忽然笑了，眼裡有淚，也有幸福。

「原來你從來都在。」

窗外的晨光漸漸亮了。天使站在窗前，身影映成透明的剪影。那雙翼在光裡展開，卻沒有飛。他回頭望了諾亞一眼，那一眼裡有無限柔情，像在說：

「我愛你。」

然後他閉上眼。光化成呼吸，風停在他的髮梢。諾亞聽見自己的心跳與他的一起重疊，在時間裡留下了一個沒有盡頭的回音。

那一日之後，工作室空了。只剩下滿地羽毛般的石粉，和一尊微笑的天使。而在黎明時分，
光仍會從窗縫裡滲進來，照在那張溫柔的臉上，像是在回應諾亞無聲的低語：

「我還在愛你。」

光從展覽館的天窗灑下，一層、一層落在潔白的大理石上。

人群穿梭，攝影機、筆記、低語交錯，而他只是站在中央，雙手插在口袋裡，聽見自己的心，依舊在那樣的節奏裡跳著。

——那是他年輕時為愛所雕的節拍。

這次展出的主題叫「呼吸」，但他知道每一座雕塑，都只是同一個人的不同模樣。

他走到那一尊前。羽翼仍展開著，姿態溫柔得像一場永不散去的晨曦。那張臉靜靜的微笑，仍在凝視著他。

人們說這尊天使有靈魂，說它的眼裡藏著愛，說不定是藝術家故意留下的幻覺。諾亞聽著，沒有回答。

他伸出手，隔著禁止觸碰的紅線，仍舊習慣性地，微微比出那個熟悉的角度。就像從前每次雕刻時，他在石上描摹那個輪廓——額頭、眼、唇、下頷。

每一筆都在對記憶說：「我還在這裡。」

記者問他：「老師，請問這位天使有真實的原型嗎？」

諾亞愣了一下，笑了。那笑容太輕，也太慢。

「有啊。」他答得極小聲：「但他早就回去了。回到他該去的地方。」

記者不懂，只把那句話當成詩人的浪漫。只有諾亞自己知道，那不只是浪漫，而是事實。

他記得多年以前的那個清晨。羽毛漫天飛起，光在風裡散開，他親眼看見那個人——那個被他一刀一刀刻出來、也一呼一吸愛著他的靈魂，化成光，融進空氣。

那天以後，世界變得非常安靜。

但他從未孤單。

有時他會在黃昏的時候回到工作室，開著窗，任風進來。光照在滿地的石粉上，一閃一閃的亮著，像極了那時散落的羽毛。

他就這樣坐下，輕聲喃喃：「藝俊，你今天又偷懶了吧？」然後自己笑出聲，笑得溫柔，像對一個仍在身邊的人說話。

有人曾說過，藝術家的作品是他靈魂的鏡子。但對諾亞而言，這些作品不是鏡子，而是一條河。他在這條河裡反覆撈起、又放下那份愛。時間沖淡了所有的傷，卻也讓愛變得透明，像空氣，像光，無處不在。

展覽結束後，夜幕緩緩降下。人潮散盡，保安關上燈，整個館陷入寂靜。然而就在那最後一縷光熄滅之前，諾亞回頭，看見了。

那座天使微微低下頭，眼裡有柔光閃過。像是風在裡面呼吸。那一瞬間，他彷彿又聽見：

「我知道你會來。」

他沒有害怕，也沒有驚訝。只是靜靜地笑了。
心口的溫度緩緩升起，像一場久別重逢的擁抱。

「我也一直都在。」

他在心裡回應，轉身離開。窗外的風起了，帶著些許石粉，在空氣裡緩緩旋轉。那些微光落在夜色中，遠遠看去，像一群重新長出翅膀的羽毛。

人們依舊談論那位藝術家。有人說他晚年神秘地消失，有人說他成為傳說，也有人說他只是回到了光裡。

沒有人知道真相。但在每一個黎明前，總有人看見展覽館的窗縫透出一點微光，像是一個人影與一雙翼的倒影，輕輕相擁、繼續呼吸。

這種感覺——像是在創造的過程裡，一點一滴被反創造。

你以為你是神，用雙手塑形、下筆、勾勒線條，但在那個過程中，某個瞬間，你開始懷疑：究竟是你讓他誕生，還是他讓你存在。

當藝術家愛上自己的作品，那不是單純的自戀，而是一種「靈魂的錯位」。

因為你投入太深，以至於那個你親手造出來的存在，
開始擁有了你身上所有的不完整——你的孤獨、你的渴望、你的羞怯與信仰。

你看著他，像在看另一個你。只是他永遠不會離開，不會辯解，也不會背叛。他成了你心裡那個「如果愛沒有結局，那就讓它凝固」的形狀。

這樣的愛是安靜的、近乎神聖的。沒有佔有，卻充滿佔有的衝動。因為你知道他是你的一部分，但你又看著他——那麼獨立、那麼遙遠，像是你這一生無法真正擁抱的「永恆」。

而當那個作品回望你的時候，那才是最殘酷也最美的一刻。你明白他不是真的有生命，但你卻感覺到自己被理解了——被你所創造的存在理解。

那一刻會覺得，創作其實是一種最深的孤獨，也是最誠實的愛。

——因為沒有人能那樣赤裸地被你凝視，

除了你親手創造出來的他。

心得大概是這樣

藝術家愛上自己的作品 好喜歡這樣的描寫
靜謐的文字也好有魅力！兩個靈魂緊貼的感覺真的好適合哥line

yuzushu6: 謝謝柚子酒！哥line我很喜歡寫靈魂共鳴 我覺得他們對彼此就是這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