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時亦在嘗試整理自己的思緒，但面對這麼陌生又複雜的情緒，他實在不知該如何下手。他不擅長面對自己的情感，與人拔刀互毆、甚至仰躺在地面臨死亡都未曾帶給他此等⋯⋯恐懼，一種如蛇盤踞在腹中的焦慮。

將第五疊紙整理捆好，他終於受不了了。

幾個大步闖入搭檔的帳篷——毫不意外地，嚮導在床上睡得很香——厄里亞克大力將人搖醒；這可是一大改變，通常他更傾向於用拳頭叫人起床。

「處男，你有喜歡過人嗎？」他停頓半晌。「床不算。」

希爾夫還記得前一秒他躺在一艘小船上，順著溫和的海浪蕩漾，陽光帶著柔軟的暖意照在他的身上，他的海豹也趴在他的身邊曬著日光浴。他睡得好好的，但轉眼間，風雲變色，陽光被烏雲壟罩，颶風颳起，原先平靜的海面在一瞬間犯起波瀾，巨浪拍打在他身旁的海面上，導致他的小船差點顛覆。希爾夫在夢中睜開眼睛，看見海豹順著海浪跳入水中，尾巴晃了晃表示再見，而他在劇烈的晃動中無言的又睜開眼睛，這次他在現實醒來，他那黑色的搭檔用僅剩的獨眼瞪著他，帶著憤怒，跟往常一樣。

雖然是被吵醒，還是被這麼粗魯的吵醒，但該說希爾夫已經習慣了嗎？不，或許說他懶得生氣，氣了也沒用，今天他醒來的方式還算溫柔了。他張了張嘴，原本想問說怎麼了，他記得他沒忘記事情啊？的時候，他就聽見厄里亞克開口，帶著猶豫──這男人既然會猶豫──的問他話。

希爾夫睜大眼睛。他徹底醒了。

「啊？」他聽錯了？

這可是他從來沒想過會在厄里亞克嘴中聽到的話題，他肯定對方問這個絕對不是因為好奇。這傢伙對八卦沒興趣，從來不講廢話，興趣是喝酒跟嫖妓還有揍(殺)人──這樣的厄里亞克會問這樣的話不就代表──

「你戀愛了？」希爾夫的腦袋在混亂，但他的嘴巴倒是動的挺快的。好像不該動得那麼快，他都答非所問了。

「幹，不是，他媽的……」一手拍在額上，厄里亞克知道他找希爾夫問這問題是數一數二糟糕的決定，但他沒有其他人可以問了。「我不知道！好嗎？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戀愛了！」

你鮮少見到他語氣起伏這麼大，活像是個剛進入青春期的年輕人，情竇初開，單純地為了班上女生在生物課時投來的一眼而煩惱整天。

「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問你，戀愛是什麼感覺？」你感覺再不給出個妥當的回答，眼前這隻情緒轉變比風還快的哨兵就要送你一個拳頭三明治了。

希爾夫用一種看稀有動物的表情看著厄里亞克。

是啦，他是知道對方的性經驗豐富，畢竟厄里亞克從來不會避諱與他談論這件事情──當然不是對他感興趣，只是想炫耀──而他的反應基本上也就是差不多。對希爾夫來說，性遠不比睡覺吸引人。

但就算是這樣的他，也有談過戀愛。或許該說，他也有過墜入情網的時候，他真的看不出來，吃的這麼開的厄里亞克也會有陷入戀愛煩惱的時候，活像個情竇初開的女高中生。暴力很多點會把人打死的那種。

「戀愛......」希爾夫頓了一下，像是陷入了思考。而這時，在他的精神圖景內，一道小小的身影在懸崖上一躍而下，他伸出手，邁出步伐，卻想起這是他的世界，他的世界不會有其他人，除了他的海豹，除了他。

於是他的動作停止。

「戀愛就是......你想著對方，無時無刻都想著對方。」在現實中的希爾夫淡淡地說。「你吃飯想著她，打架時想著她，睡前對方會佔據你的腦海，或許就算睡著了，你的夢裡還是有她的影子。」

他難得說這麼多話，或許該說，他難得回憶起過去，希爾夫一直以來都是活在當下──睡在當下──的人類，對於他來說，想得太多只是阻礙他進入睡眠的警告牌，他都會拔掉，然後扔掉。

「你會覺得這不是你，你會抗拒這點，但事實就是，她已經在那裡了，你趕不走，只有時間可以把她的痕跡慢慢抹去。」

希爾夫使用的是She。

「啊，當然。」在沉默了一下之後，希爾夫想起什麼般的又開口。「我也有聽過愛到對方就會想殺掉對方吃掉的案例，你也可以參考一下。」

「不是她，是他。」厄里亞克雙手蓋在臉上糾正了自己的搭檔。他聽著對方的描述，精神圖景裡颳起了一陣風，卻不是四角羊時常經歷的風暴和雨，這陣風溫柔又暖和，像是夏日的尾聲，沒有讓人熱得心煩氣躁，反而如一記吻輕印在頰。

「我……」獨眼哨兵放下手，斜倚在帳篷的支架上。他仔細咀嚼希爾夫說的話，反覆翻閱近期自己的記憶──那人確實存在其中，或多或少。他會在吃飯時不經意地猜想對方喜歡吃什麼，打架的時候回憶起對方看見傷重的他時流下的淚，睡前會嗅到對方曾在床畔殘餘的那一縷花香。

他會緊揪著它，然後安穩入眠。

「我想佔有他。」他說出這句話的音量低的恍若一個秘密，一段自白，一腔傾訴。厄里亞克瞅著地上緩慢爬過的一隻黑蟻，接著抬靴將其輾去。「不是吃掉或殺掉，我想完完全全佔有他，我想讓他只屬於我。」

──不管心理或身理，他都想將其擁入懷中，緊抱著直至永恆（或到他死為止，簡白一點來說）。

「噢，是這樣嗎。」希爾夫點了點頭。他原本想讓話題就此止住，畢竟他也沒有很想知道那個被厄里亞克喜歡的倒楣鬼是誰，他們是搭檔，但也僅此而已。

真的只是搭檔嗎？

這句話從海中傳來，低鳴般的發出嗤笑聲。這聲音的主人是誰？是那隻從不出聲的海豹，他的精神動物嗎？不是，對方在浪潮過後，又懶洋洋地找到一塊風水寶地，在上頭曬著太陽，對於動盪的風無動於衷。

希爾夫嘆了口氣。好啦，除了搭檔這個身分以外，厄里亞克是他生命中最接近「朋友」的存在，他真討厭承認這點，甚至覺得有點可悲。

「恭喜你，總而言之。」不過希爾夫還是淡淡地說道，以朋友的身分：「或許這段感情會很痛苦、或是很幸福，但是這是新的情感、新的嘗試。」

他看了一眼對方的表情──雖然低著頭的，但希爾夫還是看見了。

就好像是黑髮的哨兵第一次嘗到了糖果的甜味，他第一次知道小小顆的糖果是這麼的好吃。

但太小顆了，糖果只夠他吃，不夠其他人分。

於是他要殺掉所有跟他搶糖吃的人，這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他不會讓給另外一個人。

厄里亞克的佔有慾聚集在他那失去的、只剩下黑色窟窿的眼眶內。深不見底、卻又如同黑洞一般。

唉。希爾夫撇撇嘴。

上帝保佑那位被厄里亞克喜歡的人類。

好了，這下獨眼哨兵確定自己是戀愛了，但那又代表什麼？這份情感如果繼續置之不顧，他會憋死的。他清楚，他明白。

「……你怎麼告白的？」厄里亞克接著問出同樣重要的問題，他對「告白」一事完全沒頭緒亦無經驗，他倆最初的相識甚至是他唐突闖進對方的帳篷後直接掏出保險套──這是適合在告白時提起的事嗎？哨兵微微蹙眉；聽起來不太對勁。

不對，等等。「你告白過嗎？」這個疑惑並不是針對對方習慣性的懶惰，而是因為對方如果告白過了，那怎麼還會是個處男？這是厄里亞克無法解開的結。他覺得自己搭檔條件不差，外表而言，不過就是很懶，異於常人的懶。

他告白過嗎？這是一個好問題。

希爾夫的眼皮跳了一下，他想起了那抹小小的、金色的身影，對方穿著嫩黃色的洋裝，在燈光下笑得燦爛，看起來沒多大，他也一樣。他們在極晝相遇，在極夜分別。

「......沒有。」希爾夫說，那其實是一段很美麗的回憶，可是收尾卻不怎麼漂亮，甚至可以說是不漂亮過了頭。「我是被告白的那個。」

他簡短的說，沒有更多的話語。

「那你收到的告白長怎樣？」厄里亞克問得絲毫不害臊，為了達到他所想要的目的他不擇手段──而他現在的目的就是知道該如何向對方表達他對他的喜愛。你感覺那道黑色視線快在你頭上燒出一個洞。

「我不在乎是誰告白的，我只需要知道內容，不管多長或多短。」

長怎麼樣？希爾夫的嘴巴微微打開，像是想吐出什麼，可是字句到了喉口間又嚥了下去。這不是平常的怠惰，只是記憶中的女孩在午後的遊樂場佔據了回憶的一小角，那時的天氣不算完美，如同每日的天空，他還記得對方穿著黃色碎花的小洋裝，眼睛是帶灰的藍，參雜了些許綠色，如同湖水與天空的倒映與混和。

「『......我喜歡你，希爾夫。』她說，然後牽起了我的手，直視了我的眼睛。」希爾夫說：「她的手上有點手汗，有點顫抖，有點緊張，但是很勇敢......她的眼睛很漂亮。」

「然後我愣了一下，點了頭，我們就在一起了。」

老實地說完，希爾夫沒有跟對方說他當年才十歲。

「『我喜歡你』⋯⋯」厄里亞克跟著重複，反覆咀嚼這幾個字代表的意義——喜歡這兩字顯得太過風輕雲淡，他的情緒更兇猛、更執著，宛如一隻餓狼；他想他需要尋找更正確的詞彙來表達他的情感。

他低頭瞥了一眼自己戴著皮手套的雙手，他不喜歡太多觸感資訊，但若是他，他想他應該能好好握住他的手。

「哼⋯⋯我知道了，他站直身子，撩開帳篷準備離去。在身影完全被外頭炙熱的陽光吞沒前，他停下半晌。「謝了，胖海豹。」

語落，他隨之離開。

剛剛厄里亞克是跟他道謝了嗎？希爾夫有點恍惚，覺得自己還在作夢，他看了看四周，床頭櫃上有瓶水，對方來去如同一陣風，除了道謝以外什麼都沒留下，但這也足夠停留在他的記憶之中好一陣子了。

甩了甩頭，希爾夫坐回床上，喝了一口水之後重新躺回床上，他閉上雙眼，打算繼續他的夢中夢。精神圖景中的海豹沉默地看著他，在風暴之後他又回到石頭上曬太陽，可是似乎有點生氣，鼻頭紅了起來。

「......」與對方對視了一下，希爾夫了解到對方在氣什麼，有點無言。「......你不胖，你是海豹的標準身材。」

這是他能做出來的最大安慰與給予最多的言語，希爾夫尋覓了一片長的茂盛的草地，接著躺下，在岸上享受著陽光。

「氣什麼呢，來睡覺吧......」

的確沒什麼好氣的，他想，他沒與厄里亞克說出他們兩小無猜的交往不過兩年，小碎花的洋裝只有在告白的當天最美，隨即洋裝的主人背叛了他。他第一次知道人類可以在天真的同時伴隨著殘忍，於是他印象中甜美的女孩被剪成碎布，丟進了海洋之中，隨著飄到岸上的海草一起腐爛。

但他並不覺得厄里亞克的感情會不順遂，主要是這男人的掌控欲可怖的異常，他會剷除一切阻止在他感情前的障礙，包括對方的不安全感，還有其他的不可控因素。

但這又關他什麼事情呢？

還是睡覺最重要，夢裡什麼都有。

希爾夫打了個哈欠，接著閉上眼睛。

謝啦胖海豹 助攻隊友

看戀愛新手煩惱好快樂，找處男諮詢超好笑(發出很喜歡的聲音

violent_tendency: 兄弟我只能幫到這裡ㄌ

wannaretire: 夠ㄌ很夠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