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愛樂上半場攜手鋼琴家趙成珍,演奏的是拉威爾G大調鋼琴協奏曲。這位10年前的蕭邦大賽冠軍以自然、率真、純粹的靈動聲響證明自己已不只是蕭賽冠軍,更是有自己一套足以說服人的曲種方式。我會將他的拉威爾稱作「精準、精密、冷欲卻迷人」。自協奏曲的開頭,他的琴聲就以靈活亦帶有點清涼的方式奏出細密的連續音符。或許能這麼說,那個當下就知道趙成珍的這首拉威爾鋼協將會非常的不得了。後續的演奏也證明了如此,音符的節制乾淨與音色的多樣矛盾而迷人的存在著,冷冽的琴聲有著純淨的質地。他處理爵士元素那種藍調般的傷感比較偏向是冷性的,卻也是誘人的。
冷性的音樂面孔卻像是西裝筆挺的男人亦能表現的強大破壞力(誘人意味),修身筆挺的衣著讓幹練身材的展現無遺,肌肉的運作像是在琴聲的塑造下,冷俊而內裡熾熱的散發該死的魅力。不用浪漫,不用煽情,光是存在的顏色、型態,趙成珍的拉威爾長成了克制節制乾淨,同時富有表現力的率直存在。
倒也不是說禁慾之冰山不會有情愫之淚流,趙成珍那股冰凝的琴聲在第二樂章的伊始散發獨到的光芒。右手的旋律如水流動,左手卻是如冰般冷傲的行進,彷若臉上的冰霜仍將堅持不動,卻以淚代替情愫去表現內心逐漸的暖化。或許得說這個第二樂章,甚至讓我回頭理解去年底趙成珍於布拉姆斯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所做演奏意向。他那股室內樂形式的鋼琴唱法,自若而恰似作為伴奏去加入捷克愛樂的團體當中。作為伴奏去襯抬英國管,作為迎合著去呼應大提琴。緊密編織,琴聲拉近了整個樂團的距離。他的掌間在三樂章拱起彷若貓爪,彈出了輕巧與靈活的聲響。琴聲靈敏而輕快的反應,用的是反浪漫的邏輯性,穩定的節奏卻彈出了直擊紅心的律動感。
畢契科夫配上捷克愛樂在協奏曲的表現則是另一個使人訝異的點,本來想說這隻中東歐的樂團會無法駕馭美式爵士和法蘭西色彩,但正好相反,他們將這些元素臨時的納進了他們的DNA。像爵士音樂從美國的東岸到西岸,再從美國飄蕩到歐洲,都呈現出來不同風貌,捷克愛樂在畢契科夫指引下也做出了很他們的拉威爾。色彩有高明度卻輕盈無比,行進處處配合與迎合著趙成珍主導的鋼琴。也偶而流出了Swing感的狂氣,偶爾展現了鐘錶一般精緻的色彩變化。室內樂感到滿溢,也讓趙成珍順理成章的加入這個大家庭,共同完成上半場精緻而快意的演出。
而除了拉威爾的協奏曲,或許是蕭邦大賽又在上演的興致使然,趙成珍這位十年前的桂冠得主秀了一手蕭邦的圓舞曲。渾然天成,右手的旋律線悄然的帶有富麗的色彩,左手的三拍卻像是溶於水當中的弱音無聲,卻處處可聞。這是個秀外慧中,靈敏而自然的圓舞曲演奏。
下半場的音樂廳換上了另一種空氣,正如同昨夜演後座談說的,這是一首充滿Power 的交響曲。在畢契科夫的手下,蕭士塔高維契第八號交響曲這股能量轉換為一種對於靈魂的直接重壓,但指揮大師的手法又不是最重的猛下辛香料,可做出的卻是令人震懾的演繹。
毋寧多說的,是畢契科夫和捷克愛樂產生出來的化學變化之好。他經常能做到三點開花或者多線並進。可能前面有弦樂連續綿弱的低啜,中間有大提琴拉奏樸質的哀傷,後方的木管連吐卻是有點戲謔的冷顫。捷克愛樂強悍的地方就在這多樣多點的聲部們,彼此都維持著這個樂團獨到而有韻的聲響,卻又神秘的互相統合著。像是有股特別的意志,超越了樂譜分句不同的隔閡,牽引著彼此。而畢契科夫非常善用這點,讓蕭士塔高維契彷彿複音音樂多聲部的狀態顯得明晰透徹,可仍然密不可分。
畢契科夫整體用了一種中慢的速度去鋪開樂曲,第一樂章的序幕很像是營造什麼不安的到來。他所運用的,是讓聲響間帶有一絲足夠的必然情緒,但不需要太多。因為他以張力所醞釀的那股緊繃與壓抑正在樂曲塑造的絕佳平衡點,僅僅是這一縷五分滿的情緒壓制的讓人無法喘息。他在低音逐步塑造衝突的方式,彷若是戰爭前的局勢升溫音樂形象化了一般。來來回回,起起伏伏,每一次都更強烈,以更強的不安與緊張去折磨人心。畢契科夫塑造的,好似一個真的呼應時局的縮影,好似戰爭之影在我們周遭昇了又落,又好似一股來自蘇維埃的重複性集體意識壓迫,反覆不停的聲響被肅殺而壓抑的感受籠罩著。即令是古怪的滑稽聲響,也像是扭曲的號令,充斥著令人躁動不安的恐慌。
而且有一股微妙的感受,畢契科夫讓其籠罩著整首樂曲,且特別於第四樂章廣版當中明顯。上次同樣有這股詭異的感受還是我在讀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有出現。說不上來的,介於苦、悲、愁、思,封閉而壓迫的存在感染了腦海裡的判斷邏輯,一切都如灰雲灰霧般的難解。畢契科夫的蕭八,充斥著言語難解的情感,帶有著複雜的情緒。及令是最終那看似解脫的弱音,卻又飄渺的只像是臨終前的嘆息。
今夜的觀眾,或許也是聽懂了這首龐大又有點艱澀樂曲蘊含的強大能量。在樂團的弱音消匿於音樂廳時,沒有人急著破壞畢契科夫與捷克愛樂塑造的殘韻。直到老指揮將肢體放鬆,彷若全身心靈都於這首大曲中釋放殆盡後,如雷的掌聲才響徹這個大廳。何其有幸,能在臺灣聽到如此震撼人心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