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無乚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是的,歷史不會重演,但會押韻。人類群體面對類似的情境,會出現同樣的行為模式。
我們可以檢視現代的社會,有誰還會去在意身上穿的衣服是工業產品或是手做商品?沒人會在意身上的衣服的紗線究竟是機器織的,或是人工織的。甚至連「手動的製品比較精緻、有格調、有品味」的理由都不具正當性,因為現代的機器的精確度早已超過人類。
但上層、時尚界,還是有辦法塑造一套敘事規則,製造出一套時尚、流行、品味的論述,把自己的商品詮釋的「更有價值」,而講求格調與時尚的人,依然買單。
雖然這在現代是讓人覺得微不足道,甚至視為常理的小事,但這種觀點,跟工業化的進程非常有關聯。
在工業化之前,上層的人跟底層的人的穿著有很明顯的不同,從外觀就能看出一個人的財富、身分差距,因為談吐以及穿著,馬上被人判定階級,貼上標籤的狀況是社會常態。
如果以工業時代之前的眼光來看,現代每個受過國高中教育的人都是文化上的高知識份子,去大買場買套乾淨無補丁的西裝,穿著都像是上流人士。
工業化動搖了舊的貴族階級制度,並重塑了新的社會階層結構,這種現象可以從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學作品中看出來。
當時有本叫做《平面國》的書,故事中的角色是三角形、正方形、五邊形等正多邊形,人們用形狀的邊數判斷階級。邊數越多的人階級越高,等級最高的是圓形。有天,有人發明了「色彩」,這使得平面國的階級出現混亂,因為會有人嘗試在自己的邊上塗上不同顏色,這樣看起來,會讓別人誤以為自己是更高階級的人,因為在同一個邊上塗上兩種不同顏色,會讓人把一個邊看成兩個邊。
這故事是抽象的寓言故事,但仔細研究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現象後,會發現這其實是在指工業化時代階級焦慮與社會流動性。
以前的「衣物」與「染料」本身就是階級的象徵,因為某些布料跟顏色相當昂貴,如果一個人穿得起某種衣服,那麼他一定很有錢,並具有相當的身分地位。但工業染料的出現,以及紡織業的發展,導致每個人都能穿得花花綠綠的,中低層的人會模仿上層的人的穿著,導致外觀不再成為階級的識別依據。
前面我們講了,工業化是如何在物質上改寫人類的社會制度。
但文化上又何嘗不是如此?
柏拉圖記錄了蘇格拉底的一段對話,書寫的發明者托特(Thoth)向埃及國王塔穆斯(Thamus)展示文字作為「智慧與記憶的藥方」,但國王回應說:「文字發明會導致人們的記憶力衰退,因為他們會倚賴外在的文字而非內在的記憶。這不是記憶的藥方,而是提醒的藥方。」
從這段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文字的出現也使得當時的知識份子擔憂,文字會破壞人類的記憶能力。
對於當時的人而言,那些神話就是一個人的文化資本,你知道、記得更多的神話故事,就代表你是更有知識的人。
文字的出現等於是侵蝕的知識分子的文化資本,因為任何人只要識字,就能閱讀神話故事。
現代人幾乎每個人都識字。
但也幾乎所有人都像是埃及國王塔穆斯所說的,每個人都把記憶力外包了。看看手機上的代辦事項、筆記本上的上課講義,人類不再完全依靠大腦的記憶,而是使用文字代替記憶,把資訊儲存在電子檔案中或紙本筆記上。
AI的出現,我想也會相當的取代人類現有的,自己親自動手做的能力。
比如說創作。
拿藝術來當例子。
在達文西的時代,畫圖是門檻很高的事情,因為一個繪圖者必須要親自從礦石、植物中製造顏料,有些顏色的原料的價格堪比黃金,有些顏色甚至會成為工坊的獨門配方。所以在達文西的時代,光是「能畫圖」這件事情,本身就綁定了「取得顏料原料」、「製造調製顏料」的技術與財力門檻,要有一定的財產與技術才能做到。
名無乚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到了梵谷的年代,工業顏料普及,甚至出現了軟管顏料,這使得畫家可以在街頭寫生,在戶外畫出當時的風景,而且顏料便宜,連貧困的梵谷都能留下大量畫作。
在梵谷的年代,畫圖的財力與技術門檻降低了,但我們會因此認為梵谷比不上達文西嗎?不會吧,因為即使科技讓畫圖的門檻變低,但總有,只有人能做到的事情。
在現代,電腦繪圖甚至讓人打開調色盤就能選取色彩,但我們依然不會否定那是人類的創作,因為創作的本質依然沒有變。
我們可以設想,AI的出現對未來的創作會有什麼影響。
但在這之前,我想先討論一下創作的本質是什麼。
「沒有靈魂」這句話反覆出現,先來思考在創作以及製造上的「靈魂」是什麼。
在閱讀作品時,常常可以感受到作者所關注的意圖,作者的價值觀,作者的興趣,作者的認知,作者的偏好。我想這就是作品中的靈魂,讀者可以在作品中感受到作者的存在。
但是,一部作品是否暢銷,是否受到大眾喜愛,顯然與作品是否有靈魂是兩回事情。這是殘酷的現實,就像是你不會在乎桌上的馬克杯究竟是機器製造的,或是手工捏出來的,使用者只在乎一項產品是否滿足自己的需求。
不可否認現代依然有人手工製造那些被機器大量生產的物品,但那畢竟不是主流,而且很難形成商業規模。如果想在商業上生存,唯一的出路就是替產品上加故事敘述,賦予額外的文化價值,例如這是某某陶藝大師做出來的杯子之類的。
名無乚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我想再舉個例子。在《孤雛淚》中的奧利佛看著房間牆上的肖像畫時,一旁的大媽(傭人)說畫家畫得比拍照的好,因為畫家能把圖畫的比本人漂亮。這其實顯示了「攝影師」跟「畫家」在社會上被取代的過渡時期。在當時,攝影技術剛出現,在之前,畫家的工作有一部份是類似現代的攝影師,他們會受邀到上流階層的家裡,把當時的人或場景畫下來,就像是現代在聚會的場合,會大家一起拍張照一樣。所以在當時,畫圖的要求會是越能精準的紀錄下當時的場景。
在現代,畫家依然在畫畫,但更難靠畫圖養活自己了,因為照相機取代了一部份畫家的工作。但同時,畫家也更自由了,他們可以畫出自己想畫的各種藝術風格,不再受到拘束。
名無乚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所以說,在討論創作的本質時,我們得先思考,我們人類的創作,究竟是為了自己,或是為了「被需要」。
如果創作的目的是「被需要」,那麼,這樣的創作其實是在製造商品。當創作者觀察到自己創作出某種風格或主題,就會受到更多讀者、受眾的喜愛時,他的創作方向就會更向讀者喜愛的趨勢發展。
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我就是想畫這個」,那麼他是為了自己而創作,不會在乎有沒有人願意看跟自己的創作。
實際上,只有少數作者喜愛的剛好就是大眾所想看的,或是少數作者閉門專注創作,不在乎有沒有讀者。大多數作者常常在這兩種狀況間掙扎,想創作自己的,但又想要自己創作出來的作品受到喜愛。
AI本身沒有靈魂,即使有一天,AI看起來有靈魂,那也只會是被人類設計出來的。
雖然朝另外一個方向,我們可以探討,人類從小到大的生長環境以及教育,後天引導塑造出來的興趣、喜好、價值觀,是不是也算一種「人造物」,進而探討「人造靈魂究竟算不算靈魂」這件事,但這是一個大辯論,留給以後人,在遇到需要辯論這種情境時,再去思考。
AI乍看起來會有自己的價值觀,但那其實是工程師餵資料訓練出來的結果。
以這種角度來看,AI也是人類的「創作品」,因為工程師或某個負責把關訓練AI資料的人/人們,他們所依賴的準則,就是作者的靈魂。所以我們可以感受到,某個AI的立場以及行為有某種傾向,那其實是在反映作者的價值觀。
名無乚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AI對創作者而言,殘酷的地方是在於它沒有自我。他就只是個工具,它沒有「我想創作出什麼樣的作品」的慾望。
這是很冷血的地方,AI就是個「商品製造機」。甚至AI本身就是商品,例如AI虛擬戀人本身就是一種創作品。
所以,只要調整、製造出優秀的AI,AI就會源源不絕的創作出大眾偏好的作品,就像是你桌上的原子筆與筆記本,那些數萬個一模一樣的商品。
在現今的世界中,創作是一種商品,我們必需正視這一個事實,不論是電影、小說、漫畫、遊戲,都是出版社以及製片商拿來販售給讀者獲利,並藉由分潤讓作者賺錢的,出版社以及片商基於營利原則,在選擇要出版那些作品時,本身就會去預測讀者會不會喜歡這個作品。這是必然的,如果出版社以及片商不這麼做,很快的,這家公司就會面臨虧損而倒閉,它會消失在市場上,或被迫改變策略求生。
身為創作者,我們可以發現,我們出現極為強大的競爭者了。雖然現在的AI還沒有壓倒性的優勢,但在未來的發展,總有一天會像是工業技術那樣,人類手工製造出的東西,不及電腦CNC車床那樣精準,消費者也越來越不在乎商品是人做的或是機器做的。
名無乚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對於消費者而言,有更令人擔憂的現象正在發生。
如果有在關注社會議題,或是消費娛樂作品的人,應該會注意到DEI以及政治正確正在侵蝕娛樂品的市場。
娛樂,從古到今就不只是單純看了有趣、開心的東西,它們其實會在不知不覺中,將內涵的價值觀植入受眾的內心裡。
所有人都活在一層價值觀泡泡中,而這點是人類難以自我察覺的,即使偶然發現了,也會本能性的排斥抗拒異價值觀。但是娛樂品會在不知不覺中將那些價值觀輸入到受眾的內心理,這也是那些極權專制國家為什麼會管制娛樂品輸入的理由。
我們現在會覺得那些DEI以及政治正確的作品很難看突兀,那是因為那些作品的技巧不夠純熟,如果手法更純熟,故事所敘述的世界觀、價值觀,就會成為一種可能性,在讀者的心中發酵,在未來的某天,就可能造成世界的改變。
這不是杞人憂天。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就提到了,詩人的創作會改變人們對神祇的形象,導致人們對英雄的概念發生扭曲,因此主張娛樂應該要受到審查,並且放逐理念不合的詩人。在歷史上,許多文學名作往往反映的是時代的重大改變,以及社會觀點的重大轉折。在過去,這種現象我們可以視為是作者對社會的觀察以及對社會的思考與批判。
但在AI出來後呢?AI是機器,它的製造能力能大量生產娛樂品,會大量的輾壓人類的輿論與創作,我們得承認這是一股龐大的新型態的力量。
所以,未來有兩種災難性的後果。
一個是消費者陷入娛樂泡泡中,只看自己想看的作品,其中沒有人類的靈魂在裡面,而是消費者的想看的慾望。
另一種是有意識的製造具有意識形態的作品,淺移默化的改變人的價值觀。
現階段,我們不會把潛移默化改變他人價值觀的行為視為是暴力或是犯罪,但這其實是有隱憂的。自古以來價值觀的轉變往往伴隨著力量,像是清末民初、明治維新,就是徹徹底底的文化斷層,拋棄舊有文化以及重新塑造。
現代也是,只是力量化為更溫和的技術能力,AI遲早會成為文化滲透的武器,而我們還沒有對這種未來做好準備,以及壓根不把這種手段當成是一個問題及威脅。
名無乚
3 weeks ago @Edit 3 weeks ago
甚至,問題更為複雜,因為我們人類其實沒有一套理性、公平的方法可以決定「何謂正確的生活方式」,因為就連理性、公平的規則,都是由價值觀框架定義的。
力量強大的文化說用暴力改變別人的文化是正確的,那就是正確的,當時古羅馬、古中國以及歐洲大航海時代時,他們就這麼做了。
力量強大的文化說,用暴力改變文化是不對的,那就是不對的,然後源源不絕的娛樂品以及文化產物輸入其他文化圈,改變其他文化。
那麼,當AI成為文化的武器的時候呢?
我們該正視,AI成為文化武器的可能性的狀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