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art 2


轎車沿著林間小徑緩緩駛入，在靠近療養院附設的溫室花園旁停下。隔著乾淨的透明窗，可見有幾人在花園內散步和歇息，而濃密的樹林遮擋效果極好，少有人會留意到小徑這裏的動靜。

日光透過葉縫安靜地撒落在空氣裡。

陌夙走下了車，仰頭張望白色建築周邊的動靜。潔白的院區，與窗底擱置的幾張抗議舉牌相對，彷彿是從方才混亂的人群中走漏，一路跟上車胎的印痕而來。
此時，托納多的呼喚再次喚回他的意識。

「負責行動小組的實驗室在316號房，辦事人員捎來權限代碼。另外受到精神污染的組員，目前仍有幾位未通過精神測試，辨識能力仍處於負值，還有待觀察。」

「還有，董事長也傳了訊息……」

托納多滿臉複雜的把手機放低，與回過頭來的陌夙對眼。

「說罷工期間嚮導很缺，問我能不能抽空回去幫忙？」

「喔，好啊。」

後者才剛聽到，馬上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反應奇快，讓一直伴隨孩子長大的護衛差點涼透了心。看著自家束著一對黑眉，對此毫無表情的無情少爺，托納多用手指按壓著眉心，長嘆了口氣。

「就算您在跟董事長鬧彆扭，這回的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我是認真的。」

陌夙別開視線。「況且現在是非常時期。」

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會在未來感到後悔，但唯獨大局優先之時，他清楚自己可以不著痕跡的順應情勢，選擇理智……以及在絕對的權威與力量面前，他近乎赤裸的事實。

鬱悶已在心裡染成墨色的花。
而他偏偏固執地忽視，裝模作樣的哼了聲。

「就當放個長假？高興點吧——」

「少爺…」

「走啊，先給你拿個冰袋。」

托納多眨著眼，舉起右手觸碰自己的臉頰，這才發現被擰過的位置有點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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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夙一身漆黑走向櫃檯。

他的雙手背在冷光西裝後面，食指緊扣尾椎位置，搭上一對俐落且大幅度跨步的雙腿，高級絨布前後擺蕩著，鞋跟敲在大理石地板上使他走起路來威風凜凜——每擊出一道鞋底尖銳的聲響，大廳裡便有幾位路人轉過頭來好奇張望，視線紛紛集中到一個小矮子氣勢洶洶，直逼那位不小心與他對上眼的淺髮醫護人員。

「Cold pack。」

短短一句話讓醫護人員倒吸涼氣，連白袍都戲劇般滑落至半肩。
而陌夙凝重的臉則在察覺對方反應時，立刻轉變成尷尬和懊惱，眼神快速從醫護身上飄開，把自己身後捧著臉的大個子護衛推到前方。

「不是我，是給他用的。」
「呃噢，呵呵…」

托納多綻著憨厚淺笑，接過遞來的涼物連連道謝，還未離去，一旁的護理師們紛紛好奇的湊近他想問出更多。

「請問那位是董事長的兒子嗎？」

「欸……稀客。」
「新聞播放時還不覺得，現在看，長的跟夫人好像～」

「各位各位，麻煩小聲一點。
少爺……　少爺？」

即使出聲提醒，幾人還是像八卦魂燃起般樂的竊竊私語，互相交換著小道消息。
嚮導聳了聳肩，剛回過頭，就發現原本待在身邊的少年早在不知何時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然後啊，我只不過是扭了一下耶，醫生就叫我下床要全程坐輪椅耶。」留著捲長髮的少女氣鼓鼓地在輪椅上抱胸，面露不悅抱怨著，而在她身後推著輪椅的丹只是笑著回應。

「你免疫系統和修復力本來就比較不好，醫生講的也沒錯喔。」

在療養院非常偏僻的地方，一個小小的溫室種植著各種香草和花朵。這裡很少會有人來，因此莎拉——也就是小丹六歲的妹妹，很喜歡將這當成和兄長的秘密基地。

丹推著輪椅繞進第二叢小徑，低頭看著沿路翠綠且健康的香草。

「這邊有種迷迭香……還有紫蘇呢，好像可以做個紫蘇鹽飯糰……」

「要不你就偷偷拔幾片走，然後做給我吃。」莎拉作勢伸長雙手揮動。「快點，我掩護你。」

難道妳偷拔過嗎？丹笑著吐槽，輕輕敲了妹妹的後腦勺，繼續推著輪椅前進。

對丹來說，和妹妹相處或許也是少數不可多得的寧靜時光。沐浴在植物的香氣，待在家人身邊，讓他心靈更加平靜，更能忘卻其他煩惱——

「……最近工作很忙嗎？」莎拉頭也沒回，小聲問起。

「嗯……還好。」不全是謊話。「能休假來陪妳，看到妳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丹表情就像寧靜的海面，毫無波瀾，一直默默地推著妹妹散步。

淺色兄妹倆前腳剛剛走遠，他們途經的草叢旁開始沙喇沙喇的。
接著，冒出一顆黑色腦袋。

不過只是想找個無人的地方，稍稍脫離嚮導的監管……

陌夙鬆了一大口氣，看著兩人安靜的走遠，他頭頂著幾葉草，心想這條西裝褲延展性還是蠻不錯的，一邊準備往反方向邁步離開。
但走著走著，他餘光就瞄到那對兄妹方才討論的盆栽。

『 迷迭香……還有紫蘇 』

『 可以做個紫蘇鹽飯糰…… 』



對方是這麼說的，吧？

好奇的他彎腰靠近草葉，手指觸摸深色葉片拿近嗅聞，一股微辣的香氣立刻捲入鼻腔和腦門，濃烈的氣味被哨兵的五感放大，立刻使他嗆個不行，只能勉強忍著鼻子的騷癢難耐，艱難的拔下幾葉。


要是托那多追問，就拿這堆搪塞他讓他下廚。

陌夙瞇著眼，蹲著一片片摘下旁邊的甜菊跟幾支迷迭香，撇除這偷偷摸摸的姿勢，他心裡是真想著打了副好算盤。

接著，他就在一堆草叢旁的土面發現了個灰色的東西。
撿起一看是枚感應扣。

「……什麼？」

原本要將莎拉推回療養棟的丹順手摸了摸胸前口袋，發現有東西不見了。

是個不見了會有點麻煩的東西。

「莎拉，我好像有東西掉在剛剛的溫室裡。」他邊說邊將妹妹推到附近有遮蔽的建築旁，走到對方面前彎下腰微笑說道。「在這邊等我一下喔。」

看著兄長離去的背影，她終於感受到那個違和感是什麼。

以往，丹總是會直白地說是什麼東西落了，什麼東西忘了，但剛剛卻輕描淡寫地帶過。

她想問，但她直覺不該追問。

「……我們不是相依為命的兄妹嗎。」

丹一回到溫室，便看到一個黑髮少年站在裡面。

剛剛這附近有人的嗎？丹狐疑想著。

「不好意思。」他率先開口，邊走近對方。「請問你有看到一個感應……啊。」

走近便看到對方手上握著自己剛剛弄丟的感應扣還快速放到背後，對上少年湖水綠的雙眼，他能感受到對方的困惑和些許緊張。

「那個是我剛剛掉在這的。」他指了指，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

「雖然我沒什麼方式可以證明……但可以還給我嗎？」

才剛起身，陌夙遠遠就聽到人聲腳步——他開始慌亂起來，手裡捏著大把香草和來路不明的感應扣無處安放，來不及做出適當的反應，只好把雙手都快速背到身後。

而這個動作顯然早已經被對方看在眼裡。



「……」

他就這樣與青年對視，沒有馬上回應。黑裡泛綠的雙眼，凝視著面前中途折返回來的青年，陌夙留意到在對方看起來十分纖瘦的半身與手指節，以及那笑盈盈的臉龐底下透出的虛弱，白裡透紅的眼底單純至極，甚至沒認出剛剛上新聞的自己。

光是掃過的這幾秒他就能斷定，即使現在立刻掉頭，快步走遠，對方也肯定是追不上的。

但他還是留在了原地。
也許他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

「哦？」
「那它背面的編碼是？…如果是你的，應該會知道吧。」

陌夙眨著眼隨口一問。

「我想想……」丹瞇起眼做出正在思考的表情，腦中其實早就有答案。

「00429。」

丹輕聲吐出五個數字，雙眼毫不遲疑地望回對方，似乎是在等待少年主動遞出屬於他的東西。

陌夙偷瞄了眼背後的小小灰色扣，數字一模一樣。看見的當下他的心裡甚至浮出『 真的會有人把號碼背起來嗎？ 』這個疑問，即使這是他自己要問的。

「噢，確實。」
「喏～」

他拿出小東西放入對方掌心。「還有這個……」

一把清新的綜合香草也跟著放到手上，等幾乎覆蓋住原本的感應扣後，陌夙面露尷尬，臉側到一邊補充道。

「什麼都別問的話，送你。」

只要別說出去自己在這裡就好，他想。

「……」

丹嘴一開一合，依照對方的請求選擇了沈默。他低頭看著這堆葉子，想起剛才和妹妹的對話。

原來如此。

丹其實不介意對話被陌生人聽見，或是兄妹時光被打擾，不過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應該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謝謝你。」

丹不理解對方的侷促不安，但他淺淺一笑，希望少年可以理解他沒有任何敵意或攻擊性。

在丹轉身瞬間，一道微風從溫室的出口往內拂過他身邊——

對方剛剛走遠，陌夙就鬆了一口長氣，習慣性的拍了拍手心剩餘的殘枝細葉轉身離開，忽然嗅到一股清淡的花香。

他慢下步伐，背著對方辨識著這個味道是從何而來。而後他就發現這實際上只是一種常見於市面的普通香皂，配上衣料被洗乾淨的味道。剛踏入溫室時，腦海中還浮現計劃跟想法之際，專注著當前的自己壓根就沒有查覺到——那股有別於院內消毒水味以及微微辛辣的乾草，更加溫和柔軟的味道。

眨著眼他回過頭，但早已不見人影。光線透過溫室的長窗落到無人的廊道，味道也正逐漸散去，連同方才的對話和聲音似乎都漸漸變得遙不可及。

而他才剛開始覺得可惜。

際遇過於短暫，終究是萍水相逢。
下一個去處無疑還是那間冰冷的實驗室。

「316。」

觸摸著自己的鼻子，手上香草的氣息再度涼醒了他，黑色的西裝褲穿梭於光與窗影之間，陌夙跨步走向位在療養院深側的人員專用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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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訪時間快到了喔……」

身穿白袍的男性實驗人員放下文件在桌面，歪頭朝鐵櫃後方喊道。而在玻璃罐與昏暗的投射實驗燈光下，另一個縮著肩膀，臉頰消瘦的實驗員正埋頭書寫，瞇著雙眼仔細盯著燒瓶。

他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氣息微弱到感覺隨時會斷氣。

「…再一下子………就好。」

「學長，結果是誰要來？」女子好奇的聲音從旁傳來。

「據說是董事長的兒子。嘖，軍官也好，第二調查小組也罷，讓未經世事的少年哨兵參與機密實驗？不曉得上面是怎麼想的……」

「欸？所以我們董事長住院這件事是真的嗎～」

「無論妳從哪聽來的小道消息，我只曉得這是董事會的意思。」



年輕的哨兵……？

垂著凌亂髮絲的實驗員停下筆，白色手套移動到外袍口袋放在那裏，他深深吸著氣，然後緩緩吐出，伸入口袋中拿出一條鑲有照片的吊墜，以及一個呈現出歪曲造型的古怪別針。
觀看許久後，就像下定決心一般握緊了那兩樣物品。

「……」

「無論是誰來，都行…快點把這＂棘手的東西＂解決掉吧………」

他搖搖晃晃緩站起身來，口中喃喃碎念著，手裡的物品已經塞回口袋。高挑的身形搭著一張憔悴的臉，目光轉向對話中的兩人，露出有些釋然又莫名令人有些不適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