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在銅鑄狹窄的廊道中迴響，不知走了多久，手電筒燈光與階梯盡頭的微光相融，在步下最後一格階梯同時關上照明設備。

映入眼簾的是石磚鋪成的街道和成群矗立的建築，灰白色石材交錯堆砌，造出一座肅穆莊嚴的古城。

牆面沒有受到嚴重侵蝕，地面也沒有堆滿落沙，純淨又安穩的色彩讓整個空間透著一股不自然，而這裡甚至沒有「光源」。

「……這是幻覺還是？」剛從黑暗長廊進入明亮環境，他仰著頭，眨了眨眼調整視覺，眼眸映出天頂倒懸的城市。

恍恍惚惚地將最後的文字輸入，確實地按下了送出鍵。無名沒來得及檢查那封給紅色夜鷹的回報通訊是否送出，便跟著被頭頂的一片奇景震撼萬分。

淡藍的螢幕閃爍了兩下，螢光漸暗，恢復成保存電量的模式。他們幾乎要被這座古城吞噬，甚至分不清楚這是不久前精神干擾的餘波，還是真正的地宮內部。

無名望向穹頂的都城，皺眉思索良久才道：

「如果你也是看到倒置的都市……」

「那或許會是真的？」語氣充滿不確定跟遲疑，他的精神觸肢往外探了些，似乎能感覺到其他嚮導留下的氣息。「這層感覺有不少活人，有可能是其他組織的調查人員。」

以人類現有的技術建不出這個，也不能用什麼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來解釋，如果不是精神出問題……那就是極其詭異的現實。

「……好吧。」不得不接受現狀，收回視線，轉而移向眼前的街道。

「安全區？……或他們是被困在這裡。」聽著嚮導的話，他冷靜下來，能感覺到活人的氣息，其中或許也有塔裡的同事，但不確定是場地影響還是其他原因，難以判斷所在位置。

「要想辦法會合嗎？」觀察著腳邊延伸進城鎮的地磚，引導似的排列方式像在邀請他們入內。

「試試看吧。」他順著地磚指引的方位瞧去，總覺得遠方的路徑又扭曲了起來。「到安全的地方休整一會也不是甚麼壞事。」

「上面剛剛傳了消息，說是毒蛇咬出的傷口表層結出晶體薄膜……探路的時候最好小心點。」

無名細看了幾眼，便開始往迷宮深處走去。石磚飽經風沙，看上去有些被侵蝕的痕跡，部分地磚上頭壓的紋樣在這些痕跡中顯得格外令人在意——明明淺淡地不起眼，卻讓人無意識地盯著那看。

「地面有點凹凸不平，別走太快。」

「是指小心有毒生物嗎？好。」走得稍快於無名一點，在兩步外的距離執行探路本分。想想目前在地底只見到蟲子，不以為意地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街道迂迴曲折，白色石材折出不同的陰影，很容易混淆方位，他抬眼打量建築物高度，認真思考了幾秒兩人上屋頂移動的可行性。

「要不先定個『終點』？」在迷宮裡亂走也不是個辦法，哨兵在岔路口停下腳步，回頭徵詢嚮導的意見。

沒來得及等到回應，隨著地面傳來一陣低鳴，街道在眼前瞬間收合轉向，方才還是岔路的小巷成了一條截然不同的大道。

「我剛什麼都沒做吧？」他像隻被踩到尾巴的貓，一下子退到你身邊，滿臉你看到了嗎？這是怎樣？

「終點……那個——」

無名正打算抬手指向天頂上最顯眼的建物，位於正中央的高挑石造神殿幾乎要與迷宮頂齊平，在四周觀察的話說不定能看見內部的一些石雕作畫——當然，前提得是先靠近了才能見著。

不過，很明顯在他給出判斷之前，迷宮率先做出了抉擇。快速變化得幾乎不像是沉重的石料，低鳴聲僅持續了一瞬，他似乎在裡頭聽見了一絲海濤與鈴響。

無名皺起眉頭，輕輕搭上你的肩膀，快速地到自己與艾維斯的圖景連接處晃了一圈，平靜的海灣跟毫無波動的街道並無變化，令他無法理解方才那一瞬到底是幻覺還是錯覺。

] 「……至少我沒看到。」他從圖景出來後眨眨眼，偏頭看向你，似笑非笑地說著：「說不定是『有毒生物』？」

「也不能排除是這座迷宮本身的規律，又或者其他地方的誰動了機關。」鬆手，再度指向正中央的神殿。「先往能看得到的位置走吧，我們總不可能飛上其他建築。」

「不能因為海蛇也有毒就栽贓我吧。」不確定對方在確認什麼，沒有多問，也只偏頭笑了笑。

「嗯，希望是有規律的……如果小安也下來就好了。」他點點頭把時間記錄下來，迷宮會變動，只好放棄爬到高處走的念頭，感嘆了句可惜他倆精神體沒一個有長翅膀。(朱先生：勿念謝謝。)

朝著中央神殿的方向，才剛移動腳尖，他敏銳的察覺到腳下石磚微妙的下沉了一點，體感輕到可能會被忽略的程度。

oO(不是、這算一種強迫中獎嗎？)
他低頭，看見刻著像8形狀的紐紋地磚，小心翼翼移開靴子，不動聲色地豎起耳朵警戒了幾秒，什麼也沒感覺到。

搖搖頭，帶著一點困惑繼續前進，途中部分地磚也壓有相同紋樣，一路無事發生，他都快要相信這些或許只是普通的建築裝飾，直到他們走出小巷──回到了看見迷宮變形的那個路口。

甚至自己踩下的壓紋石磚都在一模一樣的位置。
「你覺得我再踩一次會復原嗎？」認真的？

「踩甚麼……噢。」畢竟地磚不是出現在他的腳下，他的聽力更沒有身旁的哨兵那麼敏銳。無名只是在路上走著，感覺路越走越熟悉，就聽到你這麼一聲。

他順著話語看向你的腳邊，才發現那下沉的地塊：
「那得看你踩下去這個機關是上浮還是下沉。要是現在是機關卡住了，只踩了一半……」他微微抿脣，才說：「那情況可能會更不妙？」

「明明一直向前……這真的不是長得很像的、讓人被誤導的區域？」眼前的路徑正微微扭曲著，干擾自己的知覺，他甚至很難判斷方才走的到底是不是向前的路，不過，艾維斯探路的能力一向值得信任。「瑞德的精神體在這種時候的確很方便。」

甚至需要的不是他本人。

無名開始觀察起週邊的石材，他總覺得——
「艾維斯。」他指著一面牆，雖然看上去有石材的凹凸不平，但上頭的紋路不像是石料，反而有點像……木紋？「你覺不覺得這裡、有點怪異？」

「倒不如說有點眼熟？」是晃了兩圈的既視感，還是——自己的圖景？
他對於後頭冒出的想法感到一陣荒謬，搖了搖頭，一邊低喃著：「哈，想多了吧。」

「那先不動它。」他蹲在石磚旁，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只好偏著頭觀察石塊跟地面間的一點縫隙，沒動靜，或許它只是回彈的比較慢？

「我們剛才應該是朝著神殿移動，但距離沒有縮短……」起身，抬頭望向中央的高聳建築，如果有正確接近的話，視覺上應該要放大些才對。

回頭看了眼來時的小巷，跟前方他們不久前才踏入的街道，回想著路到底是從哪裡開始重疊的──然後他聽見無名的叫自己的名字。

「哪裡？」聽話的靠過去，視線順著手指移向牆面，石材紋路分布有點不自然。艾維斯眨眨眼，注意著腳邊石磚，後退幾步把整面牆收進視野，不太確定的回道：「有點像、木製的窗框？」

「……你的圖景裡……」只是想起在哪看過，一說出來自己也覺得很詭異，所以他看向你。「不是吧？」

「我希望它只是看起來很詭異的混合材料。」搖搖頭，把目光轉向你踩過的機關。「比起那個，先離開這個地方更好一點。這附近還有其他的、類似的東西嗎……」

「如果真的沒有，那還是得再按一次對吧。」半闔雙眼，將精神觸手的感知範圍擴大了些，在接連不斷的干擾中，無名只能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還有彷彿鬼打牆的迷失感。

「找不到路。」睜眼望著你，他知道自己的反應速度沒有你快：「給你決定吧，再繞一圈，或是再壓一次這個磚塊。」

「啊、我決定嗎？」艾維斯靜默了會，自己也感知不到前後兩條街道以外的地方，像被一道無形的膜罩住，可以確定的只有他們還在迷宮裡，並沒有被剝離。

「我覺得迷宮機關應該不會只使用一次，它可能有時限？或解除條件是我們在這瞎繞多少回……之類的。」仔細想想他們不清楚地宮的目的，再踩一次太冒險，鬼打牆消耗體力也沒多好，他盯著巷道提議：「要不讓精神體去繞一圈試試──」

『嚓。』

「哦、猜對了？大概15…20分鐘左右？」一聲極細的聲響飄入耳中，他乾脆收回已經顯現出半條身體的海蛇。

鋪滿街道的石磚嚴絲合縫，找不出一點機關痕跡，只有雙環陷阱安靜的印在原處，等待下一個失足者。

「那……像是那種的。」他抬頭，指著你身旁牆角的石磚，同樣的壓紋顏色與清晰線條，只是圖樣長得不太一樣。「很類似吧，我們先盡量避開？」

「嗯，多保留一點體力。」看到你將海蛇收回的瞬間，眼底飄過一絲惋惜，但他也知道這時候沒必要把精神體放出。

無名輕巧地避開了圖樣附近的石磚，再度回望一眼雙尾蛇環，又再度探著精神觸手一邊向前——畢竟精神感知總比自己的五感要來得更快一些，更不用說方才那股毛骨悚然的氣息從未散去，除了增加警惕，他暫時對此毫無頭緒。

「這次有在靠近了。」望向更顯壓迫的建物，目前還沒辦法從間隙中窺視內部。「就是這個機關……」

「還蠻密集的嘛。」不遠處的太陽紋樣，上頭的眼睛總像是盯向自己的方位，一顆接著一顆，似乎不會終止。「這目光真讓人不舒服，就好像有甚麼……」

突兀地停頓一下，他的精神觸手前端觸到了一團對自己的精神力滿溢著惡意的團塊，距離尚遠，他很難判斷那是甚麼東西。

「前面好像真的有甚麼在等我們。」他真的很需要一個會飛的東西。那團惡意迅速地消失在感知範圍，他根本無從捕捉。「那東西落跑得很快，像沉進了水裡一樣。」

「我們換個方向？」

他們在交錯的巷弄中移動，嚮導在身邊，哨兵便把更多注意力放在迷宮實體的變化，即便如此也還是能清晰感覺到某種視線留在他們身上。

艾維斯在快速經過一個死胡同時，潮濕的氣味鑽入鼻腔，深褐色岩層突兀地出現在眼角餘光，僅匆匆瞥了眼，困惑爬上眉間──那看起來是他的圖景。

「水裡？……生物嗎？」注意到你停下，他也頓住腳步，不確定是自己分心忽略了聲音還是距離問題，又或是空間籠罩的詭異氣息掩蓋了生物痕跡。

「好，換條大路吧。」點點頭，他想了想，圖景的事或許不是錯覺？還是多提了一嘴：「那個、只是說一聲，我剛才也看到海灣了。」

還不確定是不是觸動到機關，目前也沒其他頭緒，只能繼續朝著神殿方向走。拐出巷口，沒走幾步，細小的流沙聲伴著一股寒意攀上背脊，他近乎本能地回頭，沒來得及控制力道，一把將你扯到身後。

「哈？」轉角的陰影處，影子邊緣不自然的扭曲，像危險的預示。他反手搭上腰後的裝備，頓了下，換抽出腿側的小型飛刀，在黑影突然逼近時大力朝中心投擲。

隨後地面低鳴，迷宮收合，一堵牆出現在面前，嚴實地阻斷來時的路，包括那團駭人的巨物。

「你說的是那個嗎？」

「呃、」被往後拉回，未經控制的力道扯著領口，幾乎有一瞬間被扼住喉嚨。他踉蹌之後花了一點力氣踩穩腳步，將目光定焦在你說的物體上。「機率很高，沒在外圍感知到其他氣息。」

「那個藏在影子裡，代表它可能在任何時刻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將精神力鋪開偵查，牆對面似乎只剩下你擲出的飛刀。「它應該很擅長隱藏自己。」

「而且……」他感受著精神觸肢末梢再度攀上的惡意。「它對精神力還頗有興趣的。」

「說不定那個看上去很像我們的精神圖景的東西，也是那傢伙搞出來的。」收回精神力，無名往周遭再度掃視一圈。「是模仿了感知或防禦精神攻擊時的頻段嗎？所以看上去都是不完整的碎片……」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似是現在才反應過來自己太大力，緊繃的肩一下卸力，他滿臉歉意地低頭查看你稍亂的領口，確定沒有擦出外傷，才把視線重新移回牆面。「嗯，我沒法追蹤它移動的痕跡，只能先預設有影子的地方都可能出現。」

「而且沒有打中實體的感覺。」在牆壁收合前，他看見刀刃穿過黑影，帶動氣流破出一個洞，就像穿過一團細沙。

「能不能給我們造成實質傷害，要──」試看看才知道。頓了下，目前狀況應該再謹慎些，便沒把後話說出來，看你肆無忌憚的伸出觸肢又收回，他偏頭詢問：「是追著精神力來的？但它好像不會進行精神攻擊？」

「情況緊急，沒事。」他隨著你的視線，把衣領整理回原樣，上頭多的幾道皺褶不是現在有空處理的東西，他只能忽略掉。「是追著精神力嗎……倒不如說像把精神力當作依據在找甚麼。它給人一種想從精神觸肢尋找我的位置的感覺？」

「不過跟你說的差不多，他的精神控制力應該不怎樣，不會追跡也找不到人。」屏障都還沒派上用途，目前要逃開那東西還算還輕鬆，不知道之後深入迷宮會不會有所變化。

「既然我們這一側沒辦法攻擊到它，那還是先避著走吧。」他瞧著旁邊佈滿紋樣的石磚。「極端情況……或許我們會需要利用一下這座迷宮。」

「一個沒弄好說不定就分散了。」烏鴉嘴不知道甚麼時候要應驗。「繼續走吧，盡量走在影子少的地方。」

「不會精神攻擊的話，還算好處理……」想著物理的部分可以再嘗試一下。「嗯，總之盡量走路中間吧。」

「剛才那個應該是迷宮本身的規律變動吧？」他猜的，看了一圈腳邊沒有特殊圖紋，不太確定剛才緊急狀況有沒有觸動機關，純看這收合方式跟他們鬼打牆前遇過的情況類似。

「不知道怎麼轉的，但我們看起來離終點很近了。」抬頭看，神殿放大了許多，目測就差個幾條街，或許能在下一次變化前趕到。「極端情況可以理解……但我們還不清楚那些圖騰的作用。」

對利用迷宮機關沒什麼意見，前提是先知道哪個能用，至於分散，一道牆真算不上阻礙。

「尤其是那個手掌？數量比眼睛少很多。」

「以陷阱層面來說，大概是製作的困難度或用途有所差異；又或者是他們的信仰象徵物跟雙目連結的更加緊密。」

他停頓一會，觀察著迷宮——他們所在的區域幾乎沒甚麼遮蔽，很難判斷機關的內容。「只能肯定稀少的不一定是好東西。」

「總之祈禱最後這段路走快一點吧，一直在這繞圈，連個活人都沒見到也不是辦法。」明明一進來就感覺到很多嚮導遺留的氣息，但迷宮城大得像他們進到一座毫無人煙的荒城——

「越靠近中心，一些圖景裡的雜物也變得更顯眼了。」他偏頭看向隔壁巷道中那無色的柵格窗檯，無機質的色彩只令人一陣悚然。「這地宮的設計者真是惡趣味。」

「啊……也是？那還是避開好了。」稀少的原因也可能是特別複雜，聽著挺有道理。迷宮才剛轉動，現在也不好浪費時間在機關上，他拋開要不要踩一個試試的想法，前進的同時謹慎跨過街上的圖紋地磚。

「圖景被這樣搬出來有點不太舒服啊。」身為哨兵，艾維斯對別人的精神域了解不多，但也能看見巷道拐角某些明顯不屬於古城的風景，以及其中隱隱透出的精神痕跡。「嚮導的居多嗎……？」

彎過轉角，中央神殿延伸而下的長階梯出現在街道盡頭，他瞇起眼，隱約看見階梯最上層有幾個在移動的黑點。

「看到入口了！上面應該有人。」

「先在附近聽聽他們都說了甚麼再靠近吧。」上面的那些人移動得不快，的確像是休息中的調查員，不過方才見過怪異的生物，他並不是很放心。

「不過隨時都踏在不知何人的圖景裡也挺危險的，不知道階梯上有沒有安全一點的地方。」分不出來那些投影的構造，讓人緊張。「希望那些不是真的被剝離出來的精神域。」

無名對著被倒轉後的階梯重踩兩下，確定是穩固的才緩步向上。「這樓梯看上去還真危險。」

「哦、好。」收起見到活人一下子就想上去打招呼的心思，點點頭，保險起見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只接觸塔或OMSI的成員吧。」

「圖景我是沒感覺有缺什麼……」他喃喃道，被剝離出來的推測也不是沒有可能，那會是災難性的精神攻擊。「街道轉了兩次這裡都沒有移動，應該算是相對安全的地點了。」

艾維斯跟在無名身邊踏上階梯，在中間的平台回頭望了眼街景，他們也需要一個可以俯瞰城鎮的高點，這裡很合適。

「……看起來是一樣困在迷宮裡的調查員？」他觀察了會著裝跟攜帶裝備，不少人戴著OMSI的臂章，大部分在做記錄，也有醫療員在為傷者進行簡單包紮。

「看起來的確都是自己人。」跟著在你旁邊盯了一會，眼神來回在其中幾人之間跳動。無名看著其中一位紀錄員：「這裡大概的確挺安全的，待會再仔細檢查一遍圖景吧。」

「我先去問問，你要一起嗎？」不待你回應，他選了一個看上去很緊張的傢伙，閉上眼再睜開後已經掛上那抹虛偽的笑容，跨步過去，開始跟對方攀談。

或許是切入得當，那人從會轉動的迷宮、機關的影響與怪物，一路聊到了村落裡古老的傳說——甚至還聽說附近有一座枯井，上頭佈滿未曾看過的黏性物質。

無名忽地想起瑞德在三門傳來的晶狀薄膜，明顯在聽到這個情報後有些走神，對於對方越講越激動，分享他怎麼瞭解那麼多情報的行為興致缺缺。

他不時瞥向你這側，希望有個機會打斷這個話題。

對方很擅長戴著那張漂亮假面去進行交涉，艾維斯沒有意見，而嚮導確實也沒等回應，他只是乖巧地跟在兩步外的距離。
哨兵仗著聽力好，正偏著頭一心二用的眺望底下的迷宮，比想像中還大，沒有明顯的出口，或許這就是調查員困在這裡的原因？

終於在無名第三次投來暗示時，收回瞟向城鎮的視線，眨了眨眼，拖著腳步往你身後靠。

「抱歉、我不太舒服。」本就蒼白的臉讓他能輕易擺出虛弱的樣子，向情報方表達了歉意，又低頭將下巴放到嚮導肩上，看起來十足是個精神不濟的哨兵。

生理需求是個無可挑剔的藉口，裝可憐他可太擅長了，再說他們確實也有要事得做。

「啊……抱歉，明明聊到這麼好的話題，但看來我得先到一旁幫我的哨兵做點梳導。」刻意抬手撥弄了下你的瀏海，掩蓋你那明亮的雙眸，同時讓兩人看上去更加親近。「在這個區域工作很累人呢，大家都辛苦了。」

握住手，將艾維斯往一旁帶去，無名微微側頭用餘光觀察，遠離了多數人視線後才鬆開，留出讓你站直身子的空間。

「嗯……總體而言聽到的不少，比較讓人在意的……」他思索了一陣：「是枯井上的物質？」

「你剛剛有看到甚麼在意的地方嗎？或是真的有哪裡不舒服？」再度將手握緊，清淺的鈴音在海灣外圍迴響，樂聲流淌，捲走浪花上頭的白斑。「難得看你這麼久才反應。」

配合著垂下眼，親暱的偏頭輕蹭了下對方頸窩，做足需要梳導的姿態，只差沒掛在嚮導身上。

「嗯──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精神圖景根本沒什麼大事，原本只想做戲做得好值得被誇，但聽著鈴聲迴盪，他勾起你的手指決定再裝一下可憐。「枯井是有點讓人在意……得看一下才知道了。」

「我原本是想找找出口之類的，但失敗了。」遍佈城鎮的機關跟莫名奇妙的黑影，把精神痕跡全部抹在一起，更別說這迷宮還會自己轉動。他解釋著慢一步反應的原因，視線在平台上環視一圈，有些不安的皺眉：「這麼多人困在這，照理說迷宮情報應該已經在封鎖區流通了，但指揮部、」

「我們的通訊斷了嗎？」照剛才聽見的情報，起碼圖騰機關線索要傳來才是。

垂眼看向螢藍色的終端，上頭除了自己發出訊息的標記之外沒有其他的通知。雖然不常跟夜鷹聯繫，但他認知中裡的那位嚮導在上班時間可謂是最佳的情報支援者。

精神觸手沿著海岸線通過，將多餘的情報揉進樂音，從勾人心魄的音調中將其磨滅。彷彿能瞧見紙窗邊沿的暗紅立柱往海岸邊延伸，將兩處圖景揉合。

但不消幾秒，這點連結又再度退回海灣深處的狹縫。

「不知道，但可能性很大。」是上層陷入了混亂，抑或是深層的訊號無法向上傳遞並不是他能在此處辨明的情報，他只能反覆刷新終端的介面。「至少我看不見已讀取的標記。」

「你那邊也沒收到的話……或許我們得想辦法離開這個城才能恢復通訊。」

艾維斯通常靠嚮導或指揮給資訊，撓撓臉，調出自己的螢藍色的浮框，通訊痕跡還停留在他們剛進入地宮那時，為了確認設備正常而進行的收發測試。他嘗試發了些文字上去，能看見順利發送標記，卻始終等不到基地的回應。

「我也沒收到……」他想起剛到沙漠，沙塵暴來襲前建置的地磁異常訊號圖，向你提起那份報告：「似乎有說地底可能存在無法穿透的反射層？通訊只是被阻斷的機率很高吧。」

「那──你狀況怎麼樣？要休息一會嗎？」輕捏相握的指尖，歪頭觀察你的神色，他同意他們該想辦法離開這座城，但最好是彼此都身心狀態良好。

「沒怎樣，比起休息……」他挑眉看著你不算安分的手，沒有多說，只是把原本還在圖景交界處的精神觸手完全收回。

「我認為你、不，我會更希望早點出發早點結束。」

「反射層……也有可能是城鎮裡有甚麼訊號干擾……」他搖搖頭，抽出手。「從三扇門之後就沒看見新訊息了。」

「總之，先離開這裡看看。」

「可以，聽你的。」沒有多問，平靜地點點頭，。

「我們剛才從這裡來的……對吧。」站在階梯邊緣，底下迷宮轉動了幾次不得而知，相似的建築風格也讓人難以分辨方位。他想了會，帶著你走向另一側階梯。

「換個方向走吧，剛才那人說他從這邊上來的。」

「目前還沒摸出規律，大概走哪側都有機會到井邊。」他聳肩：「不過我不擅長瞎矇，就照你的感覺走吧。」

他還是比較相信哨兵的探路能力與運氣，跟隨在你的半步之後，為兩人架起一層屏障阻隔怪物的查探。

「雖然這地方是城鎮，但……」穿過幾個轉角，他疑惑地開口：「在這麼深的地方挖井還是很怪異吧？」

「如果不是取水用途……」他想起了最初踏入地宮時看見的獻祭凹雕，心裡浮出脫離現實的推測——

是為了投入供奉甚麼東西嗎？
眉間微皺，他搖搖頭：「沒事，前方可能有遊蕩的怪物，再轉個方位吧。」

「嗯，這區有點……比較鬆散的感覺？如果有規律的話，總會出現在相同地點吧。」在街道小巷間，經過更多公園、廣場之類的的開放性區域，但，對，基本上他也是靠感覺在走。

「很怪嗎？都能弄出那種東西了？」顛倒的城鎮還懸掛天頂，別說一口井，就算說這裡有停機坪也不是不可能吧，他頓了頓：「不過，會不會井只是某人的圖景？聽起來那些具現畫面都是在這座迷宮裡的人。」

應著你的話，艾維斯點點頭，快速彎進左側小道後，才停下腳步回頭：「是之前影子裡的那種嗎？觸肢別靠太近──」

「無，有張紙。」奇怪的摩擦聲傳來，他警惕了一瞬，緩緩低頭望向你身側牆角。

「大概……一般的水井應該會在普通居住區的群落之間，如果是圖景被物質污染了聽起來可不妙。」跟著你拐入巷弄，他也看見那張紙。

「嗯……」上頭沒有沾染到甚麼氣息，他停頓片刻便將其拾起。無名看著上頭潦草的字跡，試圖理解這東西出現在這裡的緣由。

「看起來像是沒被完全銷毀的筆記。」紙張邊緣的焦黃與破裂的纖維就好像匆忙被撕下燒毀的模樣，上頭寫的化學式跟衛星之名簡短得難以理解是聽見未曾聽聞的名詞之後速記下來，抑或是純粹的靈感發想，他們甚至連這是誰人留下的字跡都無從而知。

「如果我沒記錯，這兩個東西分別是監測水體的衛星、還有研發改良太陽能電池的原素材吧？」一下子從沙漠正中的地宮跑到宇宙天文的跨度實在讓他充滿迷惑。「在這地方出現？」

嚮導判斷沒問題，他也湊過去低頭查看，紙張顏色與石材類似。就像對方說的，看起來像是撕下的單頁筆記，也是被風帶起才讓自己發覺這東西的存在。

「我之前也有撿過紙。」紙質不一樣，但同樣上面都寫了莫名奇妙的文字，他皺了下眉：「不過這個至少看起來是完整名詞。」

「嗯……我應該看過相關的書，但沒有多研究這個。」簡短的字詞，潦草的字跡，天文科學知識也有種突然把人拉回現實的感覺。「會跟這裡有關聯嗎？但為什麼要銷毀也很奇怪。」

「這附近沒有燃燒的味道，應該不是這批調查員，不然我們先帶走？」

「也對，說不定剛剛休息區那裡有天文迷，拿回去問問也好。」

將紙條收在隨身包中，繼續向前尋找水井的蹤跡。或許是有人之前聚集，越往前方走，周遭的景物看著越發光怪陸離，唯一不變的是白得像被奪去色彩的石材。

「你還撿過其他紙……這裡撿到的紙都不會脆化，到底是之前的調查員落下的，還是這地方的磁場影響的？」

「想不出個所以然。」不管是哪一側，這些東西出現在這個地方都不太合理，不是他能理解的範疇。

走著走著，他望見不遠的前方堆積著、像攝影棚內未經整理的佈景一般雜亂的圖景造物。那中央被隔出一片空曠，僅有圓柱狀的白色石材佇立原地，讓人感覺有誰刻意清理出那片區域。

「你覺得他們說的井會是那東西嗎？」他停下腳步遙望，再看向你。

「……對啊？」這麼一說，明明乾屍的手一折就碎，羊皮紙殘片卻只有難以辨識上頭資訊的問題，帶回基地更沒有紙張破裂的跡象。「也像是刻意送到我們面前的……不知道，不能跟資訊部聯繫有點困擾啊。」

往前探尋，周遭景象的變化讓哨兵不得不提高警覺，總覺得那些毛骨悚然的視線又貼到身上，入目除了大片白色石材，也不斷有他人圖景裡的物件出現在眼角餘光。

沒空一個個判斷是不是眼花，只能快速略過，專注在避開機關及尋找水井的要事上，直到他看見一片薄霧瀰漫的竹林。

不可能，應該只是相似的場景，但細雨的聲音如此真實，艾維斯聽見自己心臟劇烈跳動，呼吸困難，指尖死死掐進手掌，不讓鞋尖挪動半步。

在嚮導第二次叫他的名字時，才艱難地眨了眨眼，轉身走向你：「嗯，我們過去看看？」

「你確定？」遲疑地停在原地看你，你的手套被壓出了不少痕跡，他懷疑如果沒有隔著那層布料，你的手現在已經流出血了。「是疏導的不夠嗎？」

試圖伸出手牽住你，但你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是太尋常，讓無名的動作不像平時那般果斷，默默地停在離你的手不到五公分的距離之外。

難道是剛剛略過甚麼機關，只有艾維斯被影響了？附近有甚麼？霧氣？水井？還是幻覺？

眉頭像是會夾死一隻蚊子一樣死鎖著，但他只是靜靜地等你做出下一個舉動。

「應該不是機關，別擔心。」艾維斯知道無名不是問這個，但還是先選擇了延伸回應，沒像往常那般回頭多確認一眼，口吻十分肯定。

而後他看了眼你的臉色，又垂眼望向近在咫尺的手，小心又克制地牽住指尖，在抬起的同時低下頭，額頭抵上你彎曲的指節。

「抱歉，我沒事，我真的沒事。」他只是看到了一點惡劣的幻覺而已，那甚至算不上精神攻擊，像是試圖說服你，也像在說服自己：「我們得離開這裡不是嗎？」

他理應相信哨兵，不論是作為塔的一員，還是身為對方的搭檔，他都應該抱持信任。

本就對情緒感知特別清晰的嚮導知道你沒有說謊，但幾乎怎麼沒解釋到的結論並沒有因為這樣安全過關。

但他也知道今天估計甚麼都問不出來。

「……行。」精神觸肢探向海蛇，稍微輕觸一下、穩定狀態便退出。「你說了算，不要影響到探勘就好。」

「前面的就是目標了，走吧。」他跨步靠近那個純白之物，附近的地面四散著一些黏性的材質，至少不像是他見過的植物或生物產物。

海灣看起來無異樣，不確定是原本就沒受到影響，又或是他自己熟練地壓了下去。

淺灘邊，海蛇把停留在海蝕痕跡上的視線轉回，同平時一般親暱回應觸肢的觸摸，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哦……雖然是我說的。」地面四散的未知物質圍著水井，他欲言又止，腳下猶豫許久，才盡量挑著能踩的地面靠近。「但這不會太噁心了嗎？」

「我目前沒感覺有奇怪的痕跡……」哨兵撿回自己的職業素養，在踏入黏性物質分布的範圍後停下腳步，用眼神詢問你精神感知的狀況如何？「要採集一點嗎？」

「是蠻噁的，正常情況下應該沒人想靠近。」將披風提得高了些，還沒分清楚那是甚麼的狀況下他還是秉持著能不碰就別碰的精神。

「分析部門應該會很想要這個東西，不過……」走到了井邊，他微微垂眼往深處看去。「別勉強自己。」

密佈的石耳將平滑的白石面硬生生凹出了斑駁的暗影，彷若淵底的雙瞳那樣令人畏懼，心智與精神隨時都會被吸入的感覺可不謂愉快。

但最讓人感到錯愕的偏偏正是它的外觀如此詭譎，卻在重重探測下毫無攻擊性，無名只好朝你點頭、予以肯定。

「採吧，有需要幫忙叫我。」

「嗯。」無法聯繫，但該做的工作不能落，朝枯井跟地面拍了幾張照片，彎腰小心地拾起一片沾了詭異黏液的落葉，仔細收好放進側包裡。

「呃、這有點……」來到井邊，哨兵的視力能看見更深處，密密麻麻攀在井壁的石耳，雞皮疙瘩瞬間爬上手臂。「對精神不太好吧。」

他沒再多看，偏過頭，在附近撿了根樹枝，又回到你身旁，沿著邊緣把覆在井口的黏性物質纏起，先將你往後拉了點，才鬆手任其掉入井裡。

「……沒有聲音呢？」不能保證樹枝是不是在中途消失了，但肯定沒碰到石頭或液體，又或是這口井是字面意義的深不見底。

艾維斯想上前查看，沒注意被不平的石磚絆得踉蹌了下，手反射性地撐住面前趁手的地方，手指無意間輕觸井口的石耳。僅一瞬，他觸電般縮回手，還不忘拖著你一起後退兩步。

「我……好像看到了點東西？」他遲疑著轉向你，抬手指著自己的腦袋。

被拉著後退之後，觀察你的動作，雖然已經遠離了枯井本身，但方才見到滿佈石耳的畫面實在稱不上美麗。「那你靠近的時候……」

「小心！」才剛打算叫你別失足，就看見你往井口絆去，幸好你即時撐住自己。不過，你接下來的舉動讓他一頭霧水：「怎麼了？」

「你看到……是指精神碎片或是記憶嗎？」看到你指著腦袋，試圖理解你的話語。「會影響到你的東西？還是單純的一段紀錄？」

「有點暈，但不影響。」他搖搖頭，井中畫面跟撞進腦中記憶碎片引起的輕微不適只是生理反應而已，跟精神污染是兩回事。

「應該是記憶，但要說是某人的記憶又、不太對？」偏著頭，回想剛才瞬間流入腦中的訊息。「更像是城鎮的記憶……歷史？很短，畫面也很碎，你要看看嗎？」

「我看看。」

除非是必要手段，他不常直接讀取人的記憶，但艾維斯會認為直接看更好的話，大概是那東西一瞬間給予的情報量過大，又或者是那不是能用語言描述之物。

原想跳過艾維斯，去井邊依照他的動作模仿一輪，看看有沒有機會取得原本的記憶，不過……

他還被艾維斯拖著。

思索良久，他才躍進艾維斯的識海中，試圖在裡頭尋找你提到的資訊。人的記憶總是繁複又冗長，要從節點中攫取有效的情報不算容易，神經元在艾維斯接觸過大量探索之後早已連成一株巨木，他循著最活躍的區塊找去，終於找到像是你描述的東西。

閉眼補充為了尋求記憶所耗費的精神力，他緩緩開口：「你覺得那會是OMSI想尋找的核心嗎？」

即便花大錢、封鎖地塊、掩蓋了真相也想尋找的目標。

「我不知道。」

他低頭稍微打量你的面色，看了眼變化的街道，及依舊在眼前的枯井，搖搖頭再開口：「只靠這段記憶也不太好下結論。」

「只是上層沒有眼睛的石像，現在又是石耳，如果那不是單純的裝飾──」先前裂谷調查也有傳出被沙壁吞沒的事故，迷宮甚至有獵捕哨嚮人類的怪物存在，很難不往壞的方向想，於是他打住，沒繼續細想。「說實話，我覺得現在撤退才是對的。」

可惜他們連出口都沒找到。

「的確不該太深入。」種種異象都在告誡他們這個環境的危險性，在這種時刻與地上層失去聯繫也令人憂慮。

「先回去跟人群聚集在一起，多聽一些……」

地面微微震顫著，一瞬間分不清是龐大的記憶帶來的衝擊延遲發作，他似乎看見外圍的天幕開始裂解——

他沒能立刻反應過來，只是呆愣地望向彼方。

「等等、」比起天邊裂解的畫面，哨兵更關注腳下震動逐漸增強的地面，不是迷宮轉動時的低鳴震顫。

他下意識抓緊無名的胳膊想離開，而古城沒給多餘的反應時間，建物構造劇烈起伏，他們看見石牆倒塌，拱門崩解，遠處的塔尖斷裂。

駭人裂痕貫穿整齊排列的石磚，碰撞摩擦的轟鳴震耳欲聾，天頂像被打碎的玻璃，無數碎石從天而降，艾維斯顧不上其他，只來得及拉上帽兜，把嚮導按進懷裡死死護住頭部。

幾乎是與碎石墜落同時發生的，地面像被瞬間抽走桌巾，石材不合常理的碎成小塊。

腳下一空，在完全墜入黑暗前，只看見天幕的倒轉城市和迷宮方陣彷彿一張撕碎的舊照片，崩解成細碎的沙石，一同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