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珩在一陣陣細微的嗡鳴聲中睜眼。
那是儀器的循環運作的聲音。

無神的雙眸緩緩轉動
視野中一片蒼白。
白到分不出牆、天花板，或光源。

他動了動手指，指尖卻像不是自己的。
感覺不到一點動靜，全身上下有一種說不清的遲頓感。

不知過了多久，最先甦醒的感官是氣味。
淡淡的涼感，像薄荷。
而後是觸覺，他感覺到了自己彷彿被果凍般的東西包裹著。

...有人在說話，隔著玻璃。
他聽不太清，只隱約聽到幾個字：醒了、可惜、觀察...
那些字像泡沫，一碰就碎。

記憶再次回溯，
他想起銀行裡的槍聲、母親的喊聲、父親的身影。
一幕幕在腦海裡重播，卻沒有激起任何漣漪。

沒有怨恨、沒有痛苦、沒有憤怒，也沒有想哭的衝動。
彷彿那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災難。

幾個小時後，他才知到自己是在醫療艙裡。
這裡是一個隔絕室，牆壁嵌著穩定、隔離精神的儀器。

他沒說話，只是輕輕閉上眼，
他的精神圖景裡出現一抹淡淡的橘色身影

一隻赤狐。

牠蜷縮在白霧中——
毛色是鮮亮的橙，但近乎透明。
呼吸時的起伏微不可見。
他伸手想去碰牠，可掠過指尖的只有冰冷的氣流。

「…對不起。」他低聲說。

幾周後，他終於被允許離開隔離室。

「你的精神體…暫時還不會醒。」
醫生語氣輕柔，像怕驚動什麼。
「牠會醒來的，只是現在還需要休息…你們很堅強。」

蘇景珩只是靜靜聽著，而後點點頭
「謝謝，牠多久會醒？」

「不確定。可能幾天，也可能…幾年。」

走廊的燈是溫白的，
腳步聲落在地板上幾乎沒有回音。

他停下，望向窗外——
夜色覆在城市的屋頂上，一切都像被蓋上薄霜。
細雨輕輕敲擊著隔音的窗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遠處的車燈連成一條白線，
偶爾有風拂過，帶著樹梢輕輕擺動。

他盯著玻璃上映出的臉。

那是他自己。

他靜靜凝視著那張臉，
忽的輕輕揚起嘴角。
幅度極小，像是為了確認什麼。

他能感覺到某個地方——
精神圖景裡應該流動的「溫度」——
正在從他裂開的精神核心中緩緩溢散。

可能用不了多久，
會剩下一個完整的邏輯、完整的記憶，
一個會呼吸的，不一樣的他。

牠仍在睡。
即便牠再醒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報復、災難、困境、未知，
它們不再是讓人困擾恐懼的事，
而是令人愉悅快樂放鬆的遊戲

這是不對的...是不被正常人認可的想法。

他再次抬頭看了一眼玻璃裡的倒影。
笑容越發明顯。

——而他發現，這樣的笑，
竟意外地輕鬆。

他要繼續前進了。

世界不會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停止。

他要收起他的異常，要成為一個正常人，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嚮導，
隨便一個鍛鍊過的人就能制服他，
他想悄悄的、如玩鬧般滿足他的惡意，
他也還想正常生活...

他會是一個溫柔、開朗、熱情的人，
如同他的父親。

成為護理師，是他自己選的。
最先學會的技能，是止血。

工作中時常能感受病人們的那些情緒。
尤其到了前線後。
痛苦、恐懼、掙扎、不安——
坐在床邊，為病人擦拭傷口。

微笑著，安慰著...
感受著對方因疼痛而輕微顫抖的反應 ，
指尖接觸到對方、精神與之連結時。
那些情緒波動滲進他體內， 像溫水一樣。

吸收他們的負面情緒，在能量流入那個世界的瞬間。

他感覺自己破裂的地方短暫的被填補...
那個無法修復的，碎裂的精神核心。

他能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那些不安、憤怒、怨恨...
彷彿在代替他，對他所經歷的一切做出反應。

鋼琴靜靜立在銀行中央，覆滿灰塵與乾涸的血跡。
四周漂浮一頁頁破碎的樂譜，
但展示的藝術品不是樂曲...

是他曾經見過的，那些痛苦的表情——
患者的、陌生人的、戰友的...

那些他吸收的情緒化為一條條黃色封鎖線，
纏繞著一切。

他走向前，鋼琴上擺著一份未完成的樂譜，

「對了，這首曲子還沒有名字，雖然還沒完成…」
「我們小壽星幫忙取一個？」

伸出指尖摁下冰冷的琴鍵。
下一瞬，世界顫抖。
音符化成血紅的光，沿著琴鍵竄入他體內。

黃色封鎖緩緩爬上他的腳踝...
而後是大腿、腰、胸、手臂...

它們只是在替他為他經歷的故事做出反應。

他成為護理師並不是為了幫助。
他不想救人。
所以他不會成為醫生，
他們追求的是拯救、挽回。

而他，是想靠近痛苦。
每當有人在他面前痛苦、哭喊，
那些情緒會順著精神處肢流進他心口。
不多，只是一瞬。

可那一瞬，
比所有別的時刻都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