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賓娜從氣象站回來的時候,狂暴的雨勢已經將雲層壓得密實,像是一道巨大的帷幕重重落下,不教天降的災厄往別處肆虐。
她的裙襬和鞋子完全浸濕而變了顏色,雨滴順著收合的傘骨滑向傘尖,結成一串渾圓的水珠。她抬起手,拿磨損的外套袖口擦了擦沾住的眼睫,告訴房子主人洪氾的消息。
淋漓的房客微微躬身,支著椅背小聲地對姑媽說話。安盯著她凍得蒼白的嘴唇,上唇比下唇豐盈一些,嗓音纖細,咬字卻異常清晰。她並不如姑媽那樣為了莎賓娜捎帶的事情害怕,她幾乎不願讓它流過思想的表面。
安先扶著姑媽到二樓的起居室,花了一點時間依照她瑣碎的指示放置煤塊,在壁爐升起最恰當的火焰。接著無數次奔向一樓,在櫥櫃和幾十個抽屜中尋找姑媽的寶貝。
她沒有回應姑媽對某件物品的描述,只是說著「有」,或者「沒有」。她把兩隻手臂能夠托住的所有小玩意堆在起居室的桌上、座椅上、還有其他檯面的邊緣。望向姑媽覆著翳膜的眼睛,她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姑媽想了想,要她看看那套漂亮的茶具是不是好好的,它們等著大日子啊。
安打算說出最後一次「沒有」,莎賓娜修長的手指卻越過她的肩膀探進紙盒縫隙,取出套組中的第二十四件東西。一隻精緻的小匙,她裝作深刻認識它的重要性。莎賓娜換了一套潔淨的米色洋裝,揚起臉望向二樓,理解似地抿著笑。
安踮著腳,悄悄待在樓梯中間聆聽莎賓娜的動靜,確認她準備了她們真正需要的物品。
她們在突然顯得擁擠的起居室用完晚餐,窗邊一整列陶瓷動物注視安小口吃著麵包的模樣。
雨勢益發猛烈,彷彿外頭的街道、商店和每個點燈的房間都被凶狠地奪去,僅剩漆黑,以及水珠逼迫般的敲打聲響。莎賓娜端著蠟燭,往下走了幾級樓梯,說:「水來了。」
「貓呢?小傢伙肯定嚇壞了吧?」姑媽擔憂地問,又絮絮叨叨地替貓盤算這個、盤算那個,像是莎賓娜會帶著牠永遠留駐。
「牠是大女孩了,有自己的主意。」莎賓娜逗著老太太,說:「如果雨滴砸破屋頂,牠或許肯從三樓下來呢?」
「哎,這樣大的雨!」
安回到臥室,僵硬地站了一會兒,不知道做什麼,也不知道休息,雙手擱在身側。她想著指尖不要碰到裙擺、手腕不要碰到袖口,那樣才規矩。手指伸直的距離更安全,但僵硬的姿態反倒招引她們猜疑。別呼吸,呼吸讓人顫抖,顫抖跌入水中。
一股撞擊沿著建築的結構擴散,碰到她的腳。
她像是被命中般踉蹌,那種姿態唯獨缺了一把凶器。靠著牆壁重新站穩,她小心地從拖鞋裡抽出一隻腳,摸了摸柔軟襪子包裹的腳心。然後,另一隻腳也是相同作法。
當撞擊斷斷續續地竄過房子的結構,安開始能夠將它和趨於和緩的雨勢分開。她扳動窗閂,不費多少力氣窗戶便應著呼嘯的風敞開。
她探出窗戶,以身體護住蠟燭搖曳的光芒,照亮一張佈滿傷疤的污穢臉龐。
安托妮卡在水中。
高漲的水淹沒半層建築,挾著一具妝扮豔麗的假人漂蕩。它的禮服劃得如同遭遇惡行,像是鐵鏽的顏色。漆黑髮絲纏繞雕刻的頭顱,安看不見它是否鑲嵌一雙含著魔魘的碧綠眼珠。
安盯著它袒露的胸脯隨著波浪起伏,那對承載慾望的造物徒有輪廓,應該微微翹著的乳尖位置磕掉了一大片木屑。
直至飛濺的雨滴撥亂她的頭髮和衣襟,她才關上窗戶,確實地將窗簾拉好。
安離開臥室。經過連接三樓的樓梯時,黑白毛皮的貓蹲在樓梯中間,睜著閃爍的碧綠眼珠注視她。牠吻部的白色形狀並不對稱,露出牙齒的模樣如同一抹歪斜的笑。
壁爐的火焰緩慢地蜷縮起來,黯淡光芒任由冰冷的陰影溶解,起居室僅剩莎賓娜。安兀自走著,靠近面對街道的窗戶,沒有碰到任何一件稍早放置的物品。
莎賓娜跟著安,替她溟濛的目光舉起蠟燭。玻璃上映出一團扭曲的、彷彿面孔重疊的景象,移動的光芒掠過安的虹膜。她反射性地想要揮開它,指尖卻探進莎賓娜遮擋蠟燭的手中。
莎賓娜順勢握住安的手,輕輕摩挲她的指節和虎口,再捏了捏指甲邊緣乾裂之後痊癒的痕跡。她注視她,察覺她頭髮和衣襟的潮潤,裝作手的動作並不存在:「妳的眼睛在夜晚是褐色的,像榛子。」
安眨了眨眼睛。
「比起翡翠的顏色,我更喜歡榛子。」莎賓娜呼喚為老太太讀信時唸過的名字:「安托妮卡,妳怕水嗎?」
「不怕。」安說。
莎賓娜繼續握住安的手,她偏了偏腦袋,一縷屬於北方民族的鉑金頭髮滑落肩膀。
安告訴她,逃難隊伍必須冒著暴雨穿過吊橋,才能抵達對面的修道院躲避。在吊橋上,一個女孩跌入湍急的水中。語畢,她的嘴唇依然啟張。住在這棟房子,倚賴良善眷顧的一個月,她不曾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
「然後呢?」莎賓娜問。
寂靜片刻,雨勢似乎完全停歇了。安說:「那條河底的石子和刀鋒一樣利。」
莎賓娜鬆開安的手。
「去睡吧。」她說:「等妳醒來,水所淹沒的必將返還。」
安睡得前所未有地深沉,洗濯整座城市的水都吼叫著、迴旋著湧進她的夢裡。她很遲才醒來,太陽已經升上坐在床舖看不見的位置。她望向外頭彷彿虛幻的鮮明景象,臉龐泛著酡紅。她模糊地感到,自己是好好的。
整理儀容時,她發現手背上有三道淺淺的傷。
水依照莎賓娜的預言迅速消退,房子裡卻找不到她的貓。
安跟著莎賓娜,越過泥沙掩蓋的一樓,步伐穩穩地踏在毀損的物品之間,莎賓娜沒有替她扶著門扉。
她們走在烈日曝曬的街道,洪氾堆積的垃圾發出土壤和腐爛的腥臭氣味。莎賓娜知道貓愛攀爬,她便仰著腦袋搜索安全的地方,呼喚牠的名字。安則垂斂目光,盯著蚊蚋劃過水窪的混濁漣漪,以及其中浮游的虹彩。
城市的清掃隊員正在移除大排水溝的淤塞,安聆聽他們吆喝彼此的聲響。她跳進溝渠,找到了貓污穢的屍體。牠的嘴張開,吐出長長的舌頭,眼睛卻是閉著的。不對稱的、歪斜的笑變得毫無奧秘,安認為不壞,彎腰想要仔細端詳。
「別碰牠!」莎賓娜叫道,撐著地面下來的動作和摔倒沒有什麼區別。她來到安的身邊,語調異常輕巧:「親愛的,妳的手背上有傷。」
她脫下外套,拿它裹住貓,藉著清掃隊員的協助爬上街道。
安注視莎賓娜離開的方向,鎮定地往溝渠的盡頭去,沒有清掃隊員阻攔她。走入晦暗的下水道口,她抓住被水沖斷的柵欄,踩了踩管道內略嫌黏稠的液體。
她必須親自確認,安托妮卡是否仍在水中。
參與
allhallowseve21 創作活動,抽到的
題目是:
[角色/物件]34. 洋娃娃/人偶/傀儡/自動人形/詛咒人偶
[地點/場景]02. 下水道/廢棄的地下鐵道
[事件/主題]05. 誘拐/神隱/失蹤/綁架
太久沒寫文了,能夠完成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雖然結尾根本硬扣題目,或許停在「去睡吧」的地方會好一點。
朝著百合伸出試探的爪子……並不知道究竟算不算有貼貼,但是如果要沙仁的話,還是比較想看女孩子沙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