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早已降臨,往常熱鬧的校區也隨著天色一同沉寂下來。
現在時刻才不過九點多,遠遠還未到學生會乖乖去睡覺的時間,但放眼看過去進入視界的僅有被寂靜所籠罩的建築物以及空蕩蕩的街道,偶爾雖能看見一兩名學生急步朝著宿舍所在的方向跑去,但除此之外幾乎看不見任何人影。
這般光景放在其他地方或許會被視作異常事態,但放在這座人工島上並不足為奇,畢竟『宿舍門禁時間為晚上十點』的校規就擺在那邊,縱然違反規定也不過是予以勞動服務等可謂相當輕微的小懲處,但對未成年人而言,也沒有什麼事情能驅使人不惜挑戰校規也要待在外頭的。
佇立的路燈投下了黯淡的光暈,稍稍照亮了看似杳無人跡的廣場的一隅;而沐浴在人造光之下的,是兩個坐在長椅上的人影。
即使在外逗留的自由時間已進入倒數階段,仍絲毫未見那兩人有要動身離開的打算。
其中一人是高中生年紀的少年,從那過於顯眼的挑染和服飾打扮看來,說是『想要挑戰校規而故意夜歸的不良少年』也勉強說得通;可另外一個人影,那名十歲出頭的女孩卻早已換上輕飄飄的睡衣,手裡還摟抱著動物布偶,看起來就像是即將就寢時突然跑出來了那樣,有種說不上來的突兀感。
明明長椅的空位足以容納上好幾人,可二人並沒有並排而坐,女孩十分理所當然地坐了在少年的腿上,彷彿這裡就是她的專屬座位似的;左藍右金的異色眼眸凝望著頭頂上的夜空,但顯然地女孩並無心觀星,說是『凝望』也不過是將目光定在那片無邊際的黑而已,眼神完全呈現一個放空的狀態,思緒早就不知飄至何方了
此般靜謐不知維持了多久,女孩才眨了眨眼,總算自恍惚中回過神來,並回頭看向身後的少年:
「哥哥,謝謝你肯過來陪我。」
「這點小事就不用特別道謝了吧……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搖了搖頭。
「不,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有點沒辦法靜下心來而已……好像也不對,是安靜過頭反而……容易胡思亂想。」
女孩緊抱著懷中的烏龜娃娃,而少年也像是在模仿她的動作似地,將那嬌小的身軀擁在臂彎之內,微微俯下身湊到人的耳畔低聲說道:
「……當初入學填宿舍申請的時候就應該申請雙人房或者四人房吧,雖然房間會小一點但應該很夠住了,小織那時候也唸了你很久吧?……連她都知道你不是那種能耐得住寂寞的人。」
「我知道……但要是真的同房了偷偷哭出來就會被發現了,以氷糖ちゃん她們的性格絕對會問到底呢……我不想被你以外的人知道那時候的事。」
「……又想起待在那裡時的事了嗎?」
「偶爾會呢,大概是所謂的心靈創傷開關(トラウマスイッチ)ON?」
說著說著,女孩想起了曾在動畫裡看到過的一幕,散發黑氣的淺藍色外星人抱膝坐在角落,用顫抖的聲音大喊『好過份呀』,有點滑稽的畫面讓她忍不住輕笑了下,但下一秒又變回面無表情的模樣。
「哥哥聽說過所謂的『平行世界』嗎?如果自己身處另一個世界、如果那時候沒發生某件事、如果當時的自己作出另一個選擇的話,自己是不是就會過上與現在截然不同的人生呢?虛構作品滿常會拿這個來當題材喔,有時甚至會安排不同世界的自己見面呢——」
現在的話題看似與女孩的煩惱毫無關聯,但少年並沒有插話,也沒有表現出半點不耐煩,只是不自覺地加重了擁抱的力道。
「我一直在想像,要是我沒有遇到那件事,要是爸爸媽媽都還在,要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所謂的『奇跡』的話……我到底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想像出來了,應該會是個傻傻笨笨反應總是慢人半拍、活像溫室花朵的天真小孩吧?雖然會因為這樣而遇到很多挫折,也可能會因為給別人添了很多麻煩而被討厭,但無論面對怎麼樣的難關,在身邊的人的支持下,她也一定會笑著說『沒問題』然後努力跨過去!就這樣一點一點成長——」
人總會美化無法達至的可能性,即使是身為異能者的伊町礼文也不例外。
「我想,這大概就是『平行世界的我』了吧?而我也照著我想像出來的模樣生活了,因為這才是『正常』的模樣,是我本來應該要成為的樣子……我想要成為正常的小孩子。」
這是她在離開那個白色牢籠後,對未來許下的第一個期盼。
「但是啊,從我產生『希望能作為正常小孩過活』的念頭的那一刻開始,不就代表了我現在不正常嗎?要是本身就是『正常』的話,那還得需要『變得正常』嗎?正常人會需要強調這種事情嗎?就是因為知道自己不正常……才會希望變得『正常』。」
五年前的那一天,在推開那門扉的那一瞬間,她被迫站上了人生的分歧點。
被囚禁在實驗室裡的那段日子,從她的角度看來是一段相當漫長的時間,但轉換成數字也不過是一年多左右而已;然而,要扭曲一個小孩子的人生,一年時間已足矣。
在經歷撼動人生的非日常過後,她找回了屬於自己的色彩、回到了廣闊的世界,在身邊的人的陪伴下,女孩重拾了昔日的活力與童真,就像一切未曾發生過那樣。
然而,即使與人一同歡笑著,但她總會隱約感覺到一絲違和。
陪伴和笑聲雖足以掩蓋那微小的不協和音,但獨自一人待著、回想起自己平常的言行舉止時,這份違和感便會被放大到極致。
——那時的我,是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了嗎?還是我認為在那個場合表現出開心的情緒,才是正常小孩應有的模樣?
——刻意表現出來的『正常』,還能算是正常嗎?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刻意為之』的?
那一刻,微不足道的雜音化為了侵蝕理智的劇毒。
因無法改變而感到的挫敗、迷惘、虛偽、自我矛盾與厭惡——各種思緒混雜在一起,猶如夾雜了廢棄物和淤泥的洪水般地,無慈悲地沖毀所及之處,而毫無招架之力的她只能任其所吞噬,接著陷入自我懷疑的洋流之中。
就像現在那樣。
「……你會覺得沒有異能比較好嗎?」
面對少年的問話,她又一次搖了搖頭:
「要是沒有覺醒異能的話我就得眼睜睜地看著身邊最親近的人離開了,而且我和哥哥的相遇就是建立在這一切的前提之上,我不想否定我們一起經歷過的一切呢。」
「即使這份經歷讓你無比痛苦也好?」
「……來到這裡,我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喔。」
她沒有正面回應少年的提問。
「有親切的人,也有熱情的人,有很關照我的人……當然不是說只有在這座島上才能遇到這樣的人,就算沒有異能也好,我想普通小孩在成長過程中應該也能在外面遇到擁有這些特質的人吧。」
「但是呢,只有在『這個地方』才能遇到獨一無二的大家喔,要是沒有覺醒異能的話,我就不會來到這裡,也不會認識到大家了。」
回憶一點一點地填滿了名為人生的空白板,只要闔上雙眼,彷彿就能看見那些點點滴滴浮現在眼前。
「而且,雖然大家都沒有說出來,但我不止一次想過,同樣作為這世上的『異常』,或許大家在來到這裡以前,或多或少都有遭到一些不公的待遇吧?」
作為頻繁進出心理諮商室的一員,伊町礼文也經常跟其他前來接受心理治療的學生擦身而過,當中亦不乏她認識的人。
『異能歧視』、『針對異能者的惡性事件』……儘管出生在相對和平的時代,但這些事情仍屢見不鮮;而最先遭殃的,當然就是和她一樣、仍在學甚至是學齡前的未成年異能者。
「即便如此,但大家還是努力活到現在了,就算內心某處受到了無法痊癒的創傷,仍然盡自己所能想要以溫柔待人的……在我眼中,這樣的大家都相當地耀眼。」
「即使不正常,即使會痛苦,但我想……這些都是構成現在的『我』的一部分,要是沒有覺醒異能,要是沒有經歷那時候的事,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也不會有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了。」
無可取替的兄長、與自己一同成長的朋友、十分關照自己的同班同學、友善的師長——
比起試圖改變不可被動搖的確定事項(過去),或許更重要的課題,是『在這之後自己會怎樣繼續走下去』。
「所以,我開始覺得,就算繼續『不正常』下去好像也沒關係了。」
緩緩張開眼簾,女孩看見了那一片星空。
點點星屑光芒並不強烈,甚至應被形容為『微弱』,可漫天星宿仍堅強地在那片無際的黑暗之中,散發著屬於自己的光。
——而光芒,最終匯聚成了美麗的星河。
「謝謝你,哥哥,我已經沒事了。」
「不用道謝吧,我只是坐在這裡聽你講話而已,我什麼都沒有做。」
「可是,有些事情憋在心裡久了還是會越想越難受呢,哥哥願意過來聽我訴苦我就很滿足了,謝謝你。」
「……你的謝謝說太多次啦,我耳朵都要長繭了。」
「可是……」
不等她道出更多話語,少年便伸手用力揉了一把她的頭髮,像是要藉此中斷那鬼打牆般的發言:
「沒有什麼可是啦,我那時候也說了吧,我會成為那個能被你倚靠的人……就算沒辦法實際幫上什麼忙也好,我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想要找人說說話、想要人安慰自己……有什麼想要的都可以盡情說出來,沒必要這麼拘謹的。」
「——因為,我是你的『哥哥』啊。」
不知不覺間按在頭上的力道似乎被放輕了,女孩微微仰首,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一抹淺笑——是她一直覺得很好看,卻鮮少在人前綻放的溫柔笑容。
少年微彎著手指,順著髮流輕輕撫平她那被揉亂了的藕荷色髮絲,對方的體溫還是一如既往地略低於自己的,但從指尖傳來的溫度卻讓此刻的她倍感溫暖,心中積聚已久的幽暗彷彿也隨著拂過頭頂的那份重量和溫度,被悄悄拭去了一些。
即使過去不會消失,即使內心的傷痕仍會間歇發痛——
但至少現在,她已經不需要獨自一人面對了。
名為負面思緒的混濁潮水逐漸退去,伴隨安心和溫暖而來的是濃烈的睡意,她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回去吧,再不啟程就趕不及在宿舍的門禁時間前回去了。」
「……嗯!明天還要上課呢~」
暗夜尚未明,點點星光和街燈讓眼眸未至於無法辨認出返回的方向。
握住親愛的那一抹溫度,二人踏上了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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