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記二刷感想、週末可能要又再帶家人三刷，也許又會再看到一些細節XD
本來是為了美術去看、畢竟這應該是我第一次在國片大螢幕上看到這麼貼近鄉土的顏色，確實第一眼讓人聯想到廖繼春的作品，是那種很安靜但又藏著風沙和一股亞熱帶特有的燥熱。真的就跟長輩的回憶一樣「我們小時候、夏天沒這麼熱、冬天也沒這麼冷」

其實我早前對處理白色恐怖議題的作品並沒有太大的執著，但相對同齡人來說，還是會自覺自己了解得就算不多也比同齡人早。撞上學運的那幾年、藝大相對生猛，環境鼓勵我們咀嚼未知的一切，我們於是傻傻的葷素不忌。大約從那時候開始對「大濛」的時代背景有了比較系統性地認識，追著社群不斷分享、追蹤，那時候、二二八和之後到解嚴間的幾十年其實已經反覆被用各種方式言說了許多次。過不久赤燭的遊戲「返校」問世，至今還是這個宇宙中最原始卻也最深刻並優秀的一部創作，但無論換了幾種做法、敘事的姿態數年間不問分野，體感下來其實沒有太多的改變。那些抱擁某些意識形態的人對於某種敘事口吻的迷戀似乎主宰了評論和創作標準很長一段時間。在此暫且不論藝術圈更適應的那種虛無，但我其實能理解為什麼有些人對於這座島嶼言說歷史的方式始終有微詞或看不慣、我彷彿也是那樣的。

我覺得我是體感上不喜歡，並不是說那樣的恨或清算沒有意義，更不能因此宣稱前人的生命苦難是虛構或妄想。只是「不喜歡」同時也不能代表我就能「說得好」，所以許多時候很多想說的最終都沒說出口了，算是一種自我提醒，這些形式終將成為某個時代的特徵，但我仍很不知足地總想看到更多，說到底或許是血緣裡的期待終究是血脈相連的，既不期待新浪潮的經典重演，卻又仍想像時代差異、那些此一時彼一時的好與壞，交融不出一個平均的驚喜、但你仍想看。

致使預告出現的時候、其實我的期待是很本能的。直白點說也是一開始就被畫面迷住了，那種氣質很難講清楚，他明明被刻意處理成那種廖繼春的顏色，刻意操作的質感飄散著古舊與陌生，風格化的舊時代當然不可能還原當下，可他高明的地方果然還是出自一種對距離掌握的嫻熟和矜持，必須從最一開始的視覺就能說服我他爬梳的纖細和深邃都是真的，而非驕傲地用記憶中過剩的豐腴或那些血性的、痛苦的二手感受來向外宣稱「我們做了很多功課」。

畢竟真在那個時代活過的人已經漸漸少了，能留下的再怎麼貼近也不會是歷史的全貌。抓住某個時代的標誌或重點然後往死裡打的做法固然有效，但「大濛」從命名開始，其實就沒有非得把什麼往死裡打，放濫情點說，前面都已經死了那麼多人。
可我會一直想起我爸和我描述的那個年代，和阿月大概是十五歲的年齡差，和台灣戒嚴38年相比，足以把一個小孩在黨國教育中拉拔長大，而同時發生的抓捕和監控並非時時刻刻、只適合日常三餐、上學就醫、上班下班一樣無所不在，再平凡不過地交纏再一起而已。我解嚴後出生終究無法理解的，故總是記得他說過鄰居突然被帶走、或班上同學某一天就突然沒來上課的事情，可當時他們都不明就以，「你知道有事情發生了、但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對受難者家屬以外的人來說、那應該才是大多數人曾經活過的「白色恐怖」時期。

故我想起阿月初到台北時的喧鬧繁華、日正當中、熙來攘往，配樂悠揚穩健，還能找到潘客印在路邊客串上演八點檔。鏡頭滑過車站外的布告欄圍著許多人，類似的鏡頭亦曾出現在「無法離開的人」裡，場景卻換成焦慮的少婦孤自在漆黑夜色裡、從槍決名單中找尋丈夫的姓名。數日來也曾看過、有人抱怨歷史不夠還原、也有文字抓著「白色恐怖」在計較，但戲謔點說，「苦難」的外顯與每個時代似乎都不相符，受難者的「隱忍」和「恐懼」作為一個時代隱性的特徵，重新放回時代脈絡時該用什麼形式表現？說到底我還是很喜歡「大濛」給出的解答。而對比之下、一小撮人的苦難和一個時代相較多麽微不足道的現實，這樣的呈現方式展現出喧鬧下的靜默、才是對那個時代最大的諷刺。

後來想想、有些覺得大濛「不夠白恐」的聲音大概也反映了教育方式賦予我們在閱讀歷史上的習慣仍然過於單一甚至斷章取義。有趣的是這種憤怒其實一再讓我想起阿月露宿草棚被帶進警局後、爭執間情緒之下說出的「我哥哥是被你們槍斃的」。
這是很多人表現「省籍情結」的方式、也是很多人「斷定歷史」的立足點。誠然兩者之間在情緒上承受的重量和不對等讓這個類比顯得不是很恰當，但若是帶著憤怒的眼光、期待親痛仇快或想要共感痛苦的進場又離開，大約也無法好好享受這麼難得的沈浸式體驗吧。

而這確實也是某些人理解歷史的方式和對歷史的期待，這樣的眼光能抓牢重點，但歷史的複雜性、人的複雜性，顯然不是光靠那些執著就能一勞永逸的。「大濛」作為一個片名、關鍵詞，象徵的會是某個時代的特徵和氛圍，這個特徵多麽重要卻又難以說明，才到如今都需要被反覆述說，可每個時代的「本質」終究生長在那些很血肉、很原始生育的繁殖和其所建立的文明上，因而造就他帶著幽默與人文關懷的筆法，好施小善的源流也好似帶著民族交融的隱喻，外省人的善良裡參雜著投機的小惡或憐憫，作惡的本省人放開眼光看也只是平庸。權力結構裡才開始鮮明的尊卑順序其實不怎麼外溢，要是能各自生活溫飽，其實更多的是、在那個年代每個人光是為了活著就已經拼盡全力。

小人物的生活遠比我們自己腦補的要單純的多，「憂傷」和「苦難」在歷史面前卻可能成為某種「資本」的象徵，財富與智識富足決定了醫生娘和阿雲的末路，而最慘如趙公道，從頭到尾都快樂短暫不如煙花、痛苦卻都來得莫名其妙。令人傷心的點果然還是因為這早已不只不公平，而是這對直接或間接的受害者來說真的都太殘酷並難以理解。所謂「無妄之災」的戲謔和自嘲在那個時代並不適用，就連生命的代價也變得頓挫、價值稀薄、意義任人塗改，同時也恣意改變了人的存在與型態。死與活寡、少年情愫恨與復仇蹲守，再小的人物都有血肉，最厲害的是每個角色都有故事、也都被交代得恰到好處。

「黑暗的水源路，從底端吹來水的涼意。聽說在十多年前，那原是槍斃人的地方。」
引用李渝的〈夜琴〉還望能多少凝結最後讓人最震撼也屏息的幾分鐘，明明去的路上還陽光和煦、樹影搖曳，我對那段戲的人情味卻感到渾身發麻，也不知道那股輕快的善良裡究竟有沒有想要表示愧疚，但如今好像也只覺得人能找回來就好了。

倒是魯常手握大耙子在池子裡推來撈去的時候讓我想起將大曾在某次直撥中說過原田左之助的長槍很重這件事。兩個東西都是木製道具，那個長度應該是差不多的，耙子握在魯常手裡倒是感覺不到多少沈重，真正的重量卻一如夜琴所寫，來自底端吹來的水的涼意。

水的涼意、阿水和阿迷、阿雲、阿霞、阿月，和他最後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濛霧。
實在不想把阿雲兩個版本的故事自己解釋成多偉大的東西，考量年紀和家境又覺得阿雲實在太年輕。略想一段合理的生命經驗未嘗不是一個父權社會下理想卻又壓抑的靈魂，生著陽光南方的俊朗面容、眼神卻在甘蔗園中曬出了幽微又化不開的憂鬱。卻也只在和阿月玩著轉手錶的時候一閃而逝。

阿雲給阿月的版本還是相對更好理解的，配合時序來看，那時的理想也尚未真正被殘酷的軍法扼殺。初看時原因不明的沒怎麼把阿雲寫給阿霞的版本看進去才決意二刷。今天看過後果然還是覺得比起作為哥哥的溫柔和阿月眼中令人景仰和依靠的形象，阿雲寫給阿霞的故事更透露著一股無法輕易向外人言說的脆弱。第二個版本的故事應當寫於獄中，被捕後的待遇也不難想像，對一個年輕又承載家族期待的長男而言，阿雲透過故事想對姊姊傾訴的想像空間更加柔軟也幽微，加之牢獄生活時日煎熬，無法對父母弟妹傾訴的最終都用這樣詩意又晦澀的方式向外流淌了，儘管阿霞似乎沒有讀懂，也正因為這樣才令人傷感，也讓人忍不住要去想像他的過去是如何一路走來。

而這個故事可愛又浪漫，二刷後卻讓人想起「安息歌」。通常唱響於清晨時分，有人要被拉去槍決的時候，活著的人用這首歌送別難友。阿水和阿迷的故事，無論哪個版本都能呼應安息歌的歌詞，但交給阿月的版本還留著希望，寫給阿霞的版本由水變成了霧，成為每個人生命中的一片風景，至此道別的意味更重，是暗暗再和姊姊道別、也是和自己和世界訣別，只是直到最後，都是用這樣溫柔的方式在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