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錫勳:曾替美國總統、若望保祿二世做畫,自創柏油畫,筆觸深刻有力。柏油畫的特點不只是立體,連畫面本身也具有反光的特性,相當有現代感。
邱錫勳將拿湯匙的手腕稍稍往上一抬,輕輕一轉,便繞出纖細如髮絲的線條,非常非常的細、近看真的像一根頭髮的黑線,非任何畫筆所能畫出。他手腕又放低一沈,湯匙一倒,便又在畫布堆疊出整片的厚重。
邱錫勳,有可能、非常可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以柏油作畫的畫家。柏油?沒錯,就是福佬話說的「點仔膠」。主要用途是鋪設馬路,之前島國鄉間常見的「雙道水」斜角屋頂,也會以柏油塗抹來防漏。但是這種遇高溫會變形、低溫易龜裂的通常作為建材之用的東西,真的可以作畫嗎?怎麼畫?畫出來又是什麼樣子?
可說是柏油畫「始祖」的邱錫勳,慢條斯理的扭開小瓦斯爐的火,準備「畫」給採訪者看。類似的「表演」,他已是老經驗囉。從一九八0年首度問世的柏油畫以「憶童年」系列,在台北「春之畫廊」轟動展出後,至今,他多次應邀上電視、出國、到學校示範講解柏油如何流成畫;一九八二年到東南亞、一九八七年
到美國、一九八八年到馬來西亞、一九九六年到中南美洲巡迴教學、一九九七年到羅馬和教宗見面,並代表台灣致贈教宗一幅柏油畫像,今年苗栗縣通宵(他成長的家鄉)還將舉辦學生的柏油畫比賽,請他事先上課,擔任指導老師。
作畫,從燒煮柏油開始。一小鍋固態的柏油加熱後,發出吱吱的細微聲響,逐漸融化成液體。黏稠的黑色液體,很像冬天在賣的燒仙草,但是散發出微嗆的焦油味。邱錫勳拿刮刀、湯匙、有時候甚至是杓子,舀起一匙黑
,運用手腕各角度傾斜的動作及高低拉抬,往畫布上流淌線條。他邊畫邊解釋:「柏油是做馬路,不是畫畫用的,所以安定性不夠,安定性不夠的意思是說,你畫一隻狗,太陽底下曬一曬,可能變成一隻貓。」
他說話溫慢,但內醞笑點,很有漫畫家的幽默特質。他也確實是漫畫家,在一九六、七0年代,以「山巴」之名,出版了將近一百本的本土漫畫。邱錫勳至今雖已是「大老」、「長者」,但就像他家的另外兩位漫畫家——以
《霧社事件》揚名的邱若龍、以《大俠敗小樂》讓人驚嘆佩服的邱若山——一樣,都存在一種質樸的隨興的甚至宇宙感的幽默態度。縱使島國的局勢,其實並不是一路都容許這種幽默的,甚至還多方打壓。
從學生時代開始畫漫畫的邱錫勳,曾因一篇「天花板上的英雄」——描述老鼠對抗貓,然後犧牲死掉,被立了老鼠銅像的故事——而被警總調去問話。好在同學的父親是當時的「有力人士」,出面保回他。但是整體的威權體制,
時刻限制著漫畫人的創作空間,開開玩笑也可能會爆出問題。「當時畫漫畫是稿費少,風險大,大概只有『三八』的人才會去做……」邱錫勳解釋他的筆名「山巴」,多少蘊含自嘲的意思。
然後在一九七九年(應該是吧?漫畫家的回憶,通常沒有嚴謹的年份),因為時事漫畫的處處受限,轉而畫兒童漫畫的他,擔任《漫畫雜誌》的主編。有次畫了一張圖,畫面是幾隻狗在講話,結果國立編譯館的審查說:
「什麼?狗怎麼可以講話?小孩子看了會有神經病。不行,退回退回。」爭取無效後,又生氣又無奈的他索性不畫漫畫了,改投入水墨、水彩及油畫的創作裡。
但是,「繪畫已經兩千多年的歷史。你想到的人家早想到了,你沒想到的,人家都已經畫出來了。」邱錫勳說:「越後面的人越倒楣。」他雖然油畫水彩都畫得很不錯,但總感覺擺脫不了別人的影子,「畫圖的人,最後就是要求風格」
,因而在這樣的認知下,有天閒晃,他看到工人在鋪馬路,靈機一動,心想,不如用柏油來試試看喔!因為「多一種材料,就多一條路!」於是,就這樣開始,嘗試的摸索。
柏油的安定性不夠、附著力也差,必須要克服。他一次又一次的實驗、試畫、改進,連化工博士的朋友都來「鬥三工」,終於發現到熱融膠挺好用,加入柏油內燒煮後,安定性及附著力都獲得改善,韌性也加強。邱錫勳將拿湯匙的手腕稍稍往上一抬,輕輕一轉,便繞出纖細如髮絲的線條,
非常非常的細、近看真的像一根頭髮的黑線,非任何畫筆所能畫出。他手腕又放低一沈,湯匙一倒,便又在畫布堆疊出整片的厚重。發亮的黑,立體的畫面,「有一種流動的亮麗的現代感。」
他說:「這東西,一下去就不能改。不能改怎麼辦?——(他故意頓一下,讓採訪者動一下直線的腦筋。)——就將錯就錯啊!將錯就錯,有一個好處,就是很誠實。不是做作的騙人的。
那些古典的畫我很討厭,就是太假了、太美了、筆都沒有歪。」
邱錫勳示範柏油一「淋」下去,就不能改的直接。不容修飾、無法美化。錯了就錯了,發生的每件事,像滴下去的柏油。這或許才是真實人生,但社會的發展往往迂迴、逃避、遮掩而不肯正視。好在畫家的眼,很誠實。
從漫畫到柏油畫,邱錫勳筆(或湯匙)下的人物,大多是我們身邊常見的左鄰右舍、親戚朋友,而少有什麼神聖的令人退避三舍的樣版。就連他頗負盛名的、比較合市場口味的鍾馗畫像,也都表情很「常民」,
或凝視或嗔怒或空茫的握著斬妖的劍其實垂垂的沒什麼力……。他畫裡場景大多很日常;島國隨處豐饒的角落,在他貼近的觀察、描繪及勾勒裡,透著有一種饒富興味的景況。
我很喜歡他畫裡所透露出來的這種感覺。從一九八0年代初次發表(當初還被質疑有台獨傾向)的「憶童年」系列開始,不管是一九八三年、一九八六年親赴蘭嶼及澎湖所創作出來的離島系列,或一九七九年後,
他將工作室搬遷到九份山區,陸續紀錄下的風土民情,以及零散的也許法有歸類成哪個「系列」卻生動的再現出島國特色風情的市場巷弄、野台廟會、礦坑、路邊攤、甚至威而剛、垃圾、政治等題材。這島國的美醜、寧靜與熱鬧、純樸與繁華、搞笑與爭奪、悠閒與匆
忙……等活生生,我感覺,在邱錫勳眼中,是一種平實而幽默的凝視。
不誇張矯情、也不扮高級。沒有什麼義憤填膺的控訴,也不任何一方的教條。好像嘴角都笑著的、看著自己的家鄉土地。
饒富興味!
我想起邱錫勳說到小時候上廁所時,蹲著,面向廁所牆壁。水泥牆壁常因為滲水而浮現出紋路。他就拿一枝筆,蹲著一直畫。從水漬延伸而出的童年圖案,常常是欲罷不能,畫了花還有樹,
畫了樹還有樹下擺攤的阿伯穿著白色汗衫以及蹺腳坐在長板凳上吃東西的青年穿藍色脫鞋、而長板凳旁邊還走著一隻狗懶懶的、狗旁邊有一輛「鐵馬」、「鐵馬」旁邊是剛放學打著赤腳的小孩,
白衣藍褲、黃色帽歪歪帶,而那個小孩那天放學時,剛好遇到泥石路要鋪柏油(那年代島國鋪柏油的情況比較類似今日經濟尚不太發展的中南美洲國家),他偷挖了一小塊;熱熱黏黏的臭臭的柏油塊,嘿,可以把玩在手上當作物資貧乏年代的黏土,做做雕塑。
可能就是這樣一種童年愛玩的個性吧,一直到今天,邱錫勳已是「黑色繪」老大,但他仍一貫淡淡的笑笑的無所謂的生活態度。在他家住處的牆壁,貼著他輝煌記錄的簡報,層層疊疊,都泛黃了,任誰也看得出他對聲名的有點「青菜」。
最近有記者曾問他,他是否想過,自己所研發創作的柏油畫,會不會一直流傳下去?他說:「不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做無限的幻想。」
再湯匙一轉,於畫布的右下角簽個名。午後陽光輕輕,照著邱錫勳及他可愛的太太邱唐碧玉居住的永和住宅,院子的地板上,一幅魚的柏油畫三兩下已完成
將錯就錯,有一個好處,就是很誠實。不是做作的騙人的。那些古典的畫我很討厭,就是太假了、太美了、筆都沒有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