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卡納克神廟祭司用的小門,視野驟然開闊起來,一大片侍者和祭司跪倒在地,簇擁中央站立的數名孩童。
記得那些是法老的子嗣?少數有繼承權的那些。
巨柱間拉神的恩賜潑灑在少年們身上,確實有如神祇。但也只是"有如"。
行過拜禮,我無所謂的站至一旁繼續扮演可有可無的文書官。莊嚴國祭在第一先知的喃喃祝禱下舉行,鑲嵌珠寶的黃金額飾在王子們額前平貼,反射奪目光彩。
一陣吵雜打斷了安靜的祈禱聲,我抬頭,看見身邊的祭司和大臣誠惶誠恐的跪成一片。額前配著王族象徵的其中一名王子站在我面前,透明眼睛看著我這個應該什麼也不是的文弱官吏。
他乾脆的以最高禮節向莫名其妙的我拜禮。
原來如此,我懂了,他發現了。
一同參與祭典、有最高身分的一干臣子爭先恐後的發出議論和慘叫。也對,埃及尊貴的王子向文書官拜禮這種事、他拜了只針對法老的至高禮節。
「我會成為攝政王子,成為下一任法老。我將保護你,為我的疆域而戰。」王子以清晰的聲音開口,神殿頓時陷入死寂。
這個王子瘋了。我想著。他當著王族諸侯的狂妄言語,行下不該行的禮節。
低頭看了看身上的亞麻短衫和簡樸護腕,我打算開口說點為他辯護的話。出口的倒是另一句、更添眾人恐慌的回答。
「我等著。」三個鏗鏘有力的語音迴盪,第一先知轉向始終默默無言的法老請求口諭 ,我不需要聽見也猜得到是希望把我拖去求刑。
我轉頭對上遠方的視線,眨也不眨的和法老對視。
在場唯一有權在神殿攜帶武器的王者抽出冰冷劍身,隨意斬殺了當初第一個怒斥王子舉動的大臣。法老甩去劍上的血,緩緩掃過動也不敢動的祭司與貴族,命令被下達了。
「膽敢提起在這裡見的事,廢該門族男性雙目、處死所有女眷。」我聽了收回視線,發現手腕正被牢牢扣住。
又是那個王子。當兄長和王弟們流露出對父王殘酷的恐懼時,獨獨他揚了揚眉勾起無畏的笑。
我看過無數次了,王者的笑。注定孤獨的笑。
之後的某個熾熱下午,我捧著莎草紙書卷經過新建造著的神殿,太陽下被雕刻的法老形象非常眼熟。
他說的成真了,那王子成為了賽提一世。
尼羅河氾濫的雨季來臨,祭祀上我自行離席,穿過層層侍從走向法老的後宮。我在那裡尋找掉了的一個金製蓮花髮飾、由底比斯手藝最精湛的工匠打造的。雖然我想找回它只是為了上面的一段浮雕文字。
以柔軟絲緞包裹身軀的娉婷身姿躍入我的眼中,那名女子正在從蓮花池裡撿起一樣東西。蓮池太深,她努力攀住池子邊緣還是失去平衡,搖晃的柔美身軀美麗無比。我不帶遐思的讚嘆,躍入水中將她攔腰抱回池邊。
埃及人的烏黑長髮浸滿了水飽含光澤,披瀉在我的胸膛到她輕微起伏的胸口。我好奇是什麼可以讓她不顧危險也要去撿?握起她手裡金燦燦的小東西,我看見自己找了很久的蓮花髮簪。
「حیرت ہمیشہ رکھنا بے کار ہے.」
我閱讀著細小文字,不去理會怔在胸前的女性的細微呼喊。
一個側手我把它別上那頭柔順的長黑髮。「名字?」我問。
「圖雅…」得到回應我放開她,不捨的撫了一下圖雅髮上的蓮花墜飾。我眷戀的是那枚稀世髮簪還是這名女子?我笑了,轉身拋下她一人渾身濕淋淋的杵在蓮池畔。
「美好的總是虛幻。」我是如此喜愛那髮簪上的描述。
永恆是個咒詛,我不明白這些拉神的後裔為何當它是榮耀。
想著想著我停在法老的書房前,趁著衛兵趕過來阻止我前推開門邁步。身上的侍從短衫及濕透的髮連我都覺得可疑。
他沒有抬頭,沉吟文件中隨便擺了擺手示意站在他書桌前的侍者和衛兵離開。門被重重關上。「真難得你會來,有事?」賽提終於抬起被時間磨利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空蕩蕩的頸子和手腕。他皺眉。
任何人看見法老親自摘下護腕和頸飾掛到侍從打扮的我身上恐怕會自己先戳瞎自己的眼睛,以免事後因目睹王室醜聞被處以極刑。
「不需要。」敲敲自己手腕上的鏤空金飾,我嘆了口氣。「圖雅。」簡單說出此行的重點。
「你需要與身分相稱的信物。」他淡淡說著,起身越過桌面俯向我。眼神犀利異常。「你提那個妃子做什麼?」
我沒有退縮,只是訝異他竟然記得兩百名妃子中有她的存在。「我要你立她為皇后。」
賜給她榮耀,替我陪伴她。我早就學會了不能對人類動心。
賽提銳利的看了我一眼,手背隱約有青筋凸起。「憑什麼?」他問,我則以一貫的沉默回應。對視良久,最終他還是允諾。我沒漏看桌面上那隻折斷的筆。
年歲流逝,我又一次駐足在賽提一世身前。「不舒服。」三個簡短字音就讓他有巨大反應,簡直和多年前一模一樣。
「哪裡?」他陰鬱的問我,通常我的不適即代表有哪邊的領土正被攻打。這次站在偌大寢宮中,我只是勾起淡笑環顧燦爛金陽照進,每任法老都聽過我接下來的回答。
「底比斯。」王國的首都,我的、埃.及的心臟。「你要死了。」我有預感,歐西里斯神將要帶走我面前的威嚴王者。
聞言賽提放鬆警戒的身體,向後一靠,穿透厚重陽光盯著我。「嗯,然後呢?」
然後?每一任法老接這樣平淡的接受事實,我一向沒有什麼可以多說。「你知道。」見我遲遲沒有回音,賽提率先開口,半世紀以來下達冰冷聖諭的渾厚聲音竟然摻了幾分柔和。
「我立圖雅和她的孩子為后和年長國王子,是你要求的。」我點頭,不置可否。法老掀起以金線鑲邊的被褥裸露一隻手臂平舉,掌心向前。我只能噤聲。「我身邊的人,每一個都是精挑細選。」他緩慢的繼續說下去,說一段我知道他隱藏了數十年的話。
王者絕對不能顯露恐懼,就算他們真的有。
「我在利用和被利用間度過這些年。為埃.及。」他看著我,我平穩回視。回視登基、甚至出生時就注定孤獨一生的法老。他握有的權力太大,掩蓋任何發自心的友好和敬意。
「你要什麼?」我問,手腕被扣著拉過去,我踉蹌跌在駝毛地毯上。昏暗寢宮飄起曖昧氛圍。他要什麼?我嘆息,左手抓住他的手臂爬起,單邊膝蓋跪上床,「讓個位置。」
「拿著。」賽提一世取出一枚流光滑動的寶石硬是塞進我手裡。「等到我與拉神一同回到埃.及,把它還給我。」他淡淡說著,俊挺五官間有了死亡的陰影。
我收下,安靜俯視第一縷陽光在他沙棕的手臂上跳動。
窗櫺陰影爬過時間,不寒而慄的死亡偏偏在拉神的恩寵裡造訪,賽提斷氣時,我行了一個拜禮。和他最初的一樣崇敬的拜禮。
我陪他渡河前往底比斯西岸,生者不會踏上的土地。賽提一世被留在帝王谷中,等待經過審判歸來。
回到尼羅河東岸的卡納克神殿,我把那塊寶石綁在脖子上掛起。
歐西里斯神啊、伊西斯女神啊,守護他們跨越死亡歸來。
使我逼近永恆的生命有能等待的意義。
拉神,與我一同保衛疆域,保護祢的血脈深愛的國度。
「只是過去罷了。」罕見淡笑浮現嘴邊,我沉默背向陽光佇立沙漠。頸間寶石冰冷,和死亡一模一樣的溫度在胸前顫動。
真實的古埃及文字早已失落不復被記得。「阿拉伯語。」我只能選擇追憶,透過本不屬於我的文字。不過是人民的抉擇,他們既然接受這語言...逆向光看不清的面容或許正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