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酒杯站在人群中,自感不太擅長應付如此熱鬧的場合,但眼看這裡聚集了不少許久沒見的臉孔,心情也甚是愉快。
打了勝仗,營中自然洋溢起一股歡樂氣氛啦!特別當上頭說要舉辦宴席慶功後,身旁將士更是眉飛色舞,喜不自勝。在馬岱和姜維的招呼下,也領來酒器,並與眾人一齊執杯高呼,「贏了真是讓人高興呀!今天晚上,大家不醉不歸吧!夏侯仲權先敬大家一杯啦!」說完,昂首飲畢杯中物,週圍隨即叫好連連,不少人也隨即跟進,將酒水一口入腹。
聽見仲權舅父的話,便與各位祝酒共飲。雖然自己酒量不算差,但將士們互相勸酒實在讓人招架不住,幾杯落肚後,忍不住婉拒一再為自己添酒的士兵,向旁人道句失陪後,就走出營外了。
外面吹起晚風,驅散酒水而聚集於臉上的熱力,讓頭腦清醒不少。沿著眼前小路踱步,走向不遠處的樹林,眼角餘光瞥見漆黑一片的樹木之間有著點點光芒,「那是……螢火?」正眼一看,盡見宵行,如夜空的繁星一般,格外奪目。
「看起來好像是呀!」望見林間夏螢成群,忍不住出聲附和,然而這樣的舉動似乎讓星彩嚇了一跳。面對外甥女略為驚愕的神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哎呀、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嚇星彩的!只是剛剛在營帳裡,我和馬岱覺得妳看起來好像有點不對勁啊?放妳一個人出來,似乎有點危險,所以就跟過來看看了。」
「沒關係。」輕撫胸口讓自己鎮靜下來,「請不要擔心,我只是出來透一透氣,馬上就會回去。」以為舅父想要帶自己返回軍營,於是準備隨他往回走,但見他僅是站在自己身邊,便安心一道留下來,凝視林中景致。
征戰多時,難得能欣賞靜謐的景色,不過回想起來,以前確實曾在行軍期間目睹類似此時此刻的成群螢火,憶及當年的情景,不禁淺淺一笑,「……町畽鹿場,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抬眸望見舅父好奇地看著自己,便解釋道:「沒什麼,只是剛才……想起跟兄長和關興一起看螢火的事。」
「剛剛那幾句,是詩經裡<東山>的內容吧?好懷念啊,以前也常聽到呢!」方才星彩低吟的短句,讓自己感到非常耳熟。幼年時,每當老爹從軍遠征後,阿娘總抱著自己坐在階前賞螢,所吟唱的詩句似乎也是<東山>啊!雖然自己還是比較擅長動刀舞槍,但這從小就反覆聆聽的東西,自然也不易忘卻。
「話又說回來,兄長是指張苞嗎?」聽星彩這麼一說,才赫然想起自己應該有個外甥,但聽說在自己入蜀前,他就已死於陳倉之戰了。星彩並非感情外現之人,這還是第一次從她口中提到張苞呢。
「是的。」方才提起時並沒感到有何問題,但舅父道出那個自己已許久沒聽到的名字,胸口一緊,轉頭避開其目光。
然而,舅父問及兄長的事純粹是因為二人不曾相識,而不是刻意讓自己想起那場戰事,那就別多作回想了。
「兄長向來對書卷興趣缺缺,但偶然又會引經據典,像那次一同看到螢火時,他就跟關興談起了<東山>。」重新對上舅父雙眼,想到兄長的笑顏與舅父的有幾份相似,又輕輕勾唇,「想不到舅父也常常聽到這段經文呢。」雖然本來分隔兩地,但無論是哪一國家的人民,對自己親人的思念亦是一樣。
「想不到張苞是這樣的人啊?哈哈哈,好像很有趣啊!嗯,打我有印象起,這詩我娘就常掛在嘴邊,特別是老爹不在家、她獨自帶我們一票兄弟撲螢的時候。畢竟這<東山>啊,不管是對於遠征的從軍者,還是對於守在家中的妻小來說,都相當感傷呢!」與星彩相視而笑,突然驚覺一直站著講話也不是辦法,於是解下披風,覆於草地,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同時昂首示意星彩一併坐下。
綠茵沾露,縱使有披風做隔,仍感微寒。指尖觸及那份冽意時,對這情境感到似曾相識,於是擊掌大喊,「唉呀,這樣說來,之前我和姜維也曾這樣,一起坐在草地上,那時也稍微提了下張苞的事。他說張苞是個有點嘮叨但很有大哥風範的人啊!」
見舅父示意自己也坐下,雖實在不好拒絕,但坐在他的衣物上也太失禮了,因此猶豫了會後,便將自己的披風鋪在他的旁邊,坐在其上,「嗯,父親亦經常出征,而兄長身為長男,自小就得協助母親打理家事。至於關興,他的大哥關平很早就隨二伯父上戰場了,所以兄長習慣了照顧我們……」
一直看著長輩們拼盡全力戰鬥,母親又常常擔心久久不歸的父親,自己便下了決心,在長大後跟他們一同守護這個國家。本以為這樣的話,母親就可以放心點,兄長也不用那麼辛苦了,但……還是害他更操勞了。暗暗嘆了口氣,「雖然我和關興年紀較小,但如今都已經像各自的父親一樣成為一員大將,兄長該就可以安心了。」
「是這樣啊!說到兄弟,其實我也有很多喔!雖然我有個大哥,但他早早就被孟德伯父找出去做事了,所以很少回家。相較之下,常在家幫忙照顧弟弟的我,反而還比較像大哥呢!」一提到兄弟與以往尚在曹營的生活,暖意便流淌入心,使得凜秋夜露所帶來的寒意,無形間也驅走了幾分。
「作為兄長,其實也不一定希望弟弟們非得怎樣啦。像我們家老三和老五比較擅長武藝,雖然我和他們玩得最多,但腦袋比較靈光的老四、老六和老七,和我相處起來也非常開心,後來也各自得到不錯的發展。不過,在這樣的時代裡啊,對於父兄來說,或許只要能看到晚輩平安成長,就已經是很欣慰的事情了吧!」
抱臂觀星,雖然和自己個性較近的夏侯稱與夏侯榮死得早,對當時還年輕的自己來說打擊甚大,但反觀另外三名幼弟都各有成就,儘管如今身處不同陣營,仍然對他們能平安度日感到欣慰,
「而且妳看,我大伯和老爹不是個性和戰績也差很多嗎?但還是處得很好呢。雖然老爹是有點遜啦,在定軍山竟然因為平常用的那把弓突然斷掉,就輸給黃忠老爺子。不過我想,對於大伯來說,他還是無可取代的弟弟就是了!也一定以他為傲喔!」
初次聽到舅父談起身在曹魏陣營的親人,不覺意外。關平以前也經常談起關興、關索和關銀屏,他和舅父一樣,都為各自的弟妹深感驕傲呢。
而舅父如今,只能在蜀漢想念著他的家人……「舅父可想過回鄉探望他們?」<東山>所述的思鄉之情實在不分敵我,母親也說過若非時勢所迫,真希望回去看看娘家是否依然如故。如果亂世早日結束,母親以及天下人應就不必再與親人分隔兩地,這也是支持自己隨父兄踏上戰場的心願。
「回鄉嗎……哎呀,這個問題真是有點難回答啊!」自己和姜維、馬岱一樣,都是已經回不去的人了。更何況,雖然生於那裏、也熟悉那邊的一切,但自從司馬家發動政變以後,和曹家以及夏侯家有交情的人,泰半都遭到處分或流放了,即使回去了,那裏還能被稱之為故鄉嗎?
「如果有一天,戰爭停止的話,或許會吧!雖然有些人可能已經不在了,但聽說我女兒好像也嫁了不錯的丈夫呢。或許也可以去看看她之類的--」說到這裡,突然覺得返鄉這件事也沒那麼絕望嘛。
此時,寒風乍起,仔細一聽,其中還挾著馬岱呼喊兩人的聲音,於是對星彩燦笑,「哎呀,我們講得好像有點久啦!馬岱都出來找人了呢。說不定是大家找不到我們正慌張呢!走吧,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在回鄉以前,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得和大家一起努力啊!」
「也是,時候不早,是應該回去了。」朝舅父頷首,與他一同起身拍掉披風上的水珠。一陣冷風吹來,感覺比.剛離開軍營時好得多,與舅父的一席話也讓自己覺得輕鬆不少。
向遠處的馬岱抬手示意,並與舅父一同往回走。將來,我們定可建立仁之世,說不定到時,就能以晚輩的身份,去看看母親和舅父的家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