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在宮裡也待得有些膩了。算是出外走走。只是,看什麼病?風寒,也不過是風寒也罷。
由早上磨蹭到過午,眼見再不動身天色就要轉暗,他才急忙提上藥箱,上了前往醉若樓的轎。結果支撐自己離開茶室的原因,泰半還是想一睹那個把舅舅迷得神魂顛倒的女人到底長得有多不可方物。
轎子穿過最繁華的路段,須臾小窗外已飄來一陣脂粉香。外頭暮色漸重,環繞花樓的湖水共落霞一色,夜幕讓這地方更顯朝氣活力。
經過通傳,下轎轉入庭院深處,他被帶領到一扇朱色的大門前,甫推開門,便是一陣異樣的味道鑽進鼻尖。
已沾上的胭脂粉墨,烏黑的細髮被盤了髻,上頭裝飾耀眼奪目的簪飾,南海的珊瑚那橘紅的色澤不像世間之物,一體成形的髮簪價值不斐。
穿著華麗高級絲緞所製成的服飾,就算眼尾上了殷紅人無法掩蓋人的倦意,精神不佳因為受了風寒,過個七日仍未痊癒。
「鵜兒,門關緊些,冷。」未完全爭開的雙目,懷中仍抱緊一個冰冷的小陶罐,上頭的封條換了張,因為睡意與不適已數日未出房,甚至產生自己現在或許其實還在睡眠之中的錯覺,所以無法第一時間辨別是誰開了門。
侍童們似乎對房裡的人生畏,只站在門前請自己獨個入內,隨後把門關在他身後。也不在意是否乎合禮節,逕直便走到床邊,拉了一把木凳子坐下。先別說眼前這金雕玉琢的人兒,這房間裡的東西全都價值不菲,光是他坐著的這把看似簡單的木凳,也是千年紫榆木所製,凳腳雕滿彩雲式樣的暗花。
他細細看著坐在床上閉目養神的人片刻,不忍輕笑:「竟然是個男人。」
料不到舅舅都已是花甲之年,還被這比自己還要年輕不少、病得七葷八素還得在臉上濃妝豔抹的男孩迷暈,想想就覺好笑。
聽到不熟悉的帶著輕視的嗓音,不免皺起眉頭,頓時間還產生是否是己身錯覺得想法。
緩慢睜開淺色眼眸,與人直視著無絲毫退縮,但難免夾雜著困惑不解,開著上了正紅的薄唇詢問:「誰?」
不是客人……因為鴇娘未提過這個時間有客人預約什麼的。
收緊了抱著冰涼陶罐的手,有些警戒但不失禮的說道:「若要找女人,那您可能走錯房間了……」
「我要找一個染了風寒的人,你說我有走錯嗎?」也只是個反問句,話未說完已主動脫下鹿皮手套,墨紫指尖撫向對方脈門,探脈的同時端詳這男孩的臉,覺得這人實在蒼白,連瞳色也帶著透明感,像有外族的血統。
「底氣不足,血脈虛浮...年中大病偶發,小病不絕,對否?」雖然是顯然易見的病症,但指尖持續輕按,雙眼偶爾好奇對方抱著的那小陶罐,那奇特的氣味恐怕就是從中洩出。
纖長的睫毛輕輕眨著,眼角注意到對方那已變色的指尖,像極了中毒之人。
「沒聽說,今天有醫生會來……」配合的將手伸出,露出紅裳外的那截手臂,白的有些刺眼。
「是誰請您來的嗎?」從方才的對話之中,抓到些碎片線索,反過詢問,但氣色仍是不佳。
「...一場冤孽。」
其實不打算解釋更多去把人脈關係複雜化,但想到本來想看看把舅舅弄得昏頭轉向的人到底有多少斤量,首先,他就得讓這人好好活下去。
想了會,於是朝人揚了揚下巴:「把上衣脫了。」
所有的疑問未得到該有的解釋,面對人直接的要求自己並未打算照作。
「這也太奇怪了吧,若是脫衣的話是要付費的……」有些病氣無奈笑著說,就算如何,也不想完全在這種不清不白的情況下任人擺布。
「付費!你那蘇四爺也還他娘的沒給我付費呢!」
他差點要翻白眼。想他堂堂太醫院御醫,官拜正五品,還得在這裡被這小小倌妓喊著要相金先惠,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你是樂於帶病過年呢,還是現在乖乖把衣服脫了,讓我探探你的肺經,你自己選一個。」
垂下眼眸,感覺再多說似乎就是自己不識相了,有些無奈笑著。將懷中的陶罐放置在軟墊上,刻意放緩了動作,抽開了腰帶,讓身軀因為衣裳的敞開而曝露出來,滑下了香肩。
「麻煩您了。」輕微上揚的語氣,笑看人。
他讓病人卸衣看病,早是家常便飯,習以為常。但無可否認,這回他確是稍稍失神了片刻。
帶點病態色澤的肌膚從華衣中逐漸坦露,在衣物的對比下更顯雪白。輕解羅衣的動作很慢,有如刻意要讓自己焦急起來。是刻意?還是天生氣質使然?雖說自己已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年郎,但也並非那些會特地前去漁色的人,如此挑情的場面實在不多見。
「──吸氣、吐氣。」不過失神也只是那僅僅片刻,他下指令的同時也深深呼吸來穩定心神,隨即他便將右手提起,指尖貼到對方那雙精緻的琵琶骨中央,慢慢沿著胸口帶下去,直接感應氣脈的走勢。
來人的手也略微的涼,不禁輕打了個顫。用胭脂玉簪所武裝的外表還未有人能突破。
「大夫,您方才在想什麼?」刻意再貼近人一些,一縷黑髮從耳後垂落與病白的肌膚成了最直接強眼的對比。
刻意的,在人面前賣弄,因為自己就為商品。
「我在想,我此行特意過來看症,到底值不值得。」當開始了工作,其他雜念就難以左右。指尖感受著短促不暢、肺氣失宣的脈象,以及比平常人微燙的體溫。而現在那微熱的呼息就直接落於自己臉龐。
「吶...你可知風邪可是會傳染?靠這麼近,要是連我也病倒、治不了你,可要讓你蘇四爺焦急了。」說罷,自己也只有對上那雙淺眸一笑,卻並未有抽身退後的意思,繼續在咫尺的距離內,從藥箱裡取了一瓶軟膏,擦暖掌心,塗於人頸喉上。
「見到我,還覺得不值得?」帶些玩笑意味的說著,在人耳邊曖昧的輕語。
「讓蘇四爺讓他老人家擔心到真的是造孽折壽啊。」瞇起的漂亮眼眸,無聊的看著人色澤不正常的指間在漂亮羊脂玉瓶中挖著同色的軟膏,接著覆自己的頸喉。
其實自己動作自己不太喜歡,頸部被觸摸總感覺有幾分被脅迫的錯覺,但軟膏的氣味很淡,淡淡的不薰鼻,倒是很能接受,有些倦意的想睡,但還赤裸著身子似乎無法……
到底值不值得呢?至少是沒一個時辰前那麼地充滿怨氣了吧。將軟膏均勻塗抹在頸喉與肺經上,指尖抹過覆上油潤軟膏的肌膚,感覺更是滑不溜手。
「這是牡丹白玉膏,我混入了一點薑末,牡丹有寧神作用,薑母則讓人遍體生暖。覺得冷的話,可以塗在腰背上,定必一夜好眠。」
這是自己調配出來的膏藥,連宮中的藥方也沒這麼全面,還好皇上龍體安康,甚少需要動用太醫院的存貨。仔細把藥塗好了,便親手給人牽好衣物,繫好腰帶,但繫好了卻又忍不住搖了搖頭。「讓下人給你換上舒服一些的衣裳...如此盛裝臥床,還能睡得著嗎?」
「原先以為今日風寒會好的,所以都準備好要接客的……」臉上過於厚重的粉墨,還有眼尾與唇上的妖紅,被人精心盤起整理的黑髮,別上了橘紅珊瑚色的髮簪,看來又是白費了。
照人的話語,多半今日之內是無法好的,順手取下髮上長簪數枚,黑髮如瀑泉一般滑下,還遮擋住了臉與眼,其中隱約露出的紅色小唇讓人無法不去在意。
「玉膏的味道很喜歡,可以跟大夫你多買一些嗎?」未將遮臉的髮撥開,就這樣啟著紅唇詢問人說。
烏髮如瀑布流瀉,青絲、蒼肌、紅唇,絕豔妖嬈。他總算明白為什麼舅舅會扯下面皮去請求他這後輩來走這趟。
他乾笑一聲,分明藥箱裡還有幾瓶同樣的膏藥,卻就是不交出來。
「放心,這膏藥效用顯著,不消一瓶,保准你風寒痊癒。」把藥箱一蓋,他重新戴上皮手套,不客氣地朝人翻過右掌。「那麼,診金盛惠白銀三千。喔,我知道我知道,物有所值是吧?」以這人的姿色風情,銀兩財帛實在該是揮之則來,無用為他省錢。
「啊……」聽到人在要求自己付費,倒是有些訝異,向來都是他人贈與自己金錢的。
微湊上前,赤裸著身子將雙手搭在人的肩上,一個施力將人壓倒在軟墊上,什麼也沒說,青絲掩蓋也無法對上雙目。
俯身。嬌紅的唇,在人的唇上落下一個輕吻,短暫的幾乎就像沒有發生過。
「支付了。」上揚的嘴角,帶著得意的笑容,放開人,因為怕寒的體質開始拾起一旁的服飾批上穿著。
「──!」
唇上觸感如同蜻蜓點水,似有若無,他甚至無法看見對方雙眼,到底是閉上的還是張著看他的...只知一陣清香,混入牡丹與薑末的味道,夾雜著那種自走進房間便聞到的奇特味道,一瞬間貼得極進,又在一瞬間抽離,消失無蹤。
這絕對是有生以來花得最快的三千兩白銀,比在賭坊裡的骰子攤裡一口氣買圍骰去得還快。過了片刻他猶如在夢中,最終亦只能撫撫下唇,啼笑皆非地嗤了一聲,如同自言自語:「看來舅舅再不被禁足,早晚連蘇家的祖屋都要賣掉才行了。」
「呵呵,真是愛說笑呢……」批著過長的衣袖演著紅唇輕笑著,這時才順手就遮面的長髮給撥開,在極近的距離與人對視,如同玻璃珠般的淺色雙眸倒映出對方的身影。
「麻煩替我轉告於蘇四爺,蘼宴很想他。」
隨意拾起在錦被上的一枝長簪,上頭還點綴數顆玉珠,簡單盤起的髮,將其插在上頭。雖仍是有些慵懶隨意,但至少不遮眼與面。
「大夫,下次還會來嗎?」放軟的語調語什情使人憐愛。
好說,那樣煽情兼且很有可能害蘇家傾家蕩產的話,他自然是不會轉告。
至於下次還會來嗎?聽見這話他幾乎笑了出聲。
「真是的...從沒人問過我那樣的問題呢。誰不想自己身體健康,永遠不用見到大夫?」
一臂抵著床架,垂頭看那風情萬種的人兒,忽地低身,這下換他在那微翹的粉唇上碰了碰。
「你真想我回來,我就先收下訂金吧。但這三千兩白銀啊,但願晚亭永遠欠你。」他瞇起眼笑,看起來有點無賴,完全沒當官的風範。
緩慢的眨著纖長的睫毛有些訝異,於人在自己唇上落下吻之時。
「虧欠可不好呢……」輕聲的笑了出來,神情輕鬆伸手攬過方才被擱置在一旁的陶罐,小心的抱在懷中,像是種安心的象徵。
「玉膏,很喜歡……下次再多帶一些來吧。」呢喃般的低語,不曉得是在說給誰聽。
「況且,我很喜歡你,當然想再次見到你。」突然綻放的笑靨,如同盛開的芍藥花般令人癡迷。語道著不知是否真心的話語,用蜜糖醃漬的罌粟,那仍是一種毒。
「還會再來嗎?」刻意放慢的語氣,彷彿不該存在著第二個答案。
皇城還真是個會吃人的地方吶。
含笑看人,不置可否,只安靜收拾好藥箱,掛到肩上。像大部份入世之人般,他也會被漂亮的東西迷惑,而不似其他人般安份守己,他通常不只被迷惑,還會不由自主想去觸碰,那些漂亮、卻顯然帶毒的東西。
──非常危險。
要是他沒把持住,要把祖屋賣了的,幾乎就是他崔家了。
「我會否再來,全憑閣下是否愛惜自身。時間不早了,晚亭先行告退,願閣下早日安康。」他及時抽身,退到門邊,原來侍童們已在門外守候,他隨即低聲吩咐了接下來三天要給房中人準備的膳食及相配藥茶的清單,零散幾個叮囑等等。三千兩白銀就地歸還。
注視著人的離去垂下了眼眸,彷彿在思考些什麼,而顯得落寞暗淡些……
獨自坐在床邊,屋內只有己身。一手撕去陶罐上的封條,打開了陶罐裡頭傳出了異然的氣味。
神情飄然的將手伸了進去,再次伸出時有隻超過一掌長的棕黑蜈蚣攀在上頭,陶罐內其餘的什麼也不剩了。
指腹捏起那隻蜈蚣就直往嘴裡放,咬下的牙讓牠身軀斷成數截,連掙扎都不及。
無表情的咀嚼吞下,起身到桌邊到了熱茶喝了數口。如同無任何事發生一般的躺回床上淺眠,想要……再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