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都沒變。

儘管是為了向對岸宣戰的船隻，以及支援魔族長者好讓她能成功將東陸要人挾持回返，這群人們才如此聚集在這一艘艘的艦隊之中，宣洩的對象現在不在眼前，那麼，或許是將矛頭指向自己人的時候了。在這當中充斥的，有意無意的調情，粗蠻者的彼此叫囂，誇口能憑一指湮滅對岸人們的妄言，互相奚落、嘲諷、比較、誇耀。

一點都沒變。

「…老…老師，這…這樣真的好嗎？」

儘管他們慣於出入各種人群聚集的場合，但像這樣被成為評論的對象還是少之又少，眼看不見，而視線的灼熱感卻是清楚地烙在身上，就連那些嘴巴所吐出來的氣息都可以讓阿納羅諾感覺喘不過氣。

「而且不是聽說前次攻打蘭德米爾的時候，有東大陸那群傢伙的船隻遭到巴風特幼獸的襲擊嗎？」

「聽說還很狼狽地被解決了呢？」

「對面的果然是廢物，竟然還能被那種東西趁虛而入…」

「哈哈哈哈…」

幼羊魔獸低下頭來，直到身旁的男子手掌輕搭上自己肩頭，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掌正傳來刺痛…短硬的鈍指爪雖沒刺穿皮肉，但一鬆手，仍能感覺掐過肉的壓迫還殘留著。

「……嗯。」

他想起在打飯時的事，感覺到自己在隊列中老是被推擠著，不時可以聽到榭德護在他們兩身周低吼，老師則是排在自己跟前，經常可以聽到手杖杵地的聲音，然後感覺不時逼近的體熱與鬼氣都會在那聲響之後保持距離……

閒言閒語卻總是免不了，而且給的食物好像也很簡單，粗製的黑麥麵包與水，僅此而已。

「這些就足夠了，感謝之至。」他只回想到老師接過食物時所說的話語，還有周遭傳來更多的料理氣味，應該可以被稱為山珍海味吧。

那可真讓人氣不平，更能感覺自己的胃在猛烈地抗議。

……還有自己根本沒拿到盤子可以去討取食物。

不久，他聽到杯盤接觸桌面的兩聲響清楚地落在自己正前，還有簡短催促自己進食的話語。不疑有他，迅速地拿起麵包，但才一到手便覺古怪……那是近乎一塊完整的麵包，只被撕了一角，阿納羅諾急忙地轉頭將臉朝男子的方向……

「這些便足夠了。」他聽到細細的咀嚼聲，穩定，緩慢。

幼獸遲疑，捧著麵包，沒有動作，呆坐著，感覺乾涸的喉嚨吞嚥了一口水。喧鬧充斥著，旁人的笑罵，嗆鼻的酒味，食物的氣息互相摻和……還有他感覺肩頭被師父的手掌輕拍，他才終於慢慢地啃食這塊麵包，他聽到自己座位身後的榭德也貌似不滿地盯著什麼在悶哼著，但最後還是開始出現進食的聲音。

……大概也是麵包吧。

「這些便足夠了。」

他清楚地聽到米契爾覆述著同樣的話語，接著沉默不語，如同一擺飾落在這吵鬧的景色中，只有身旁的體溫是確實的，和那總算說服自己，湊近自己鼻吻的黑麥氣息。對於自己的伙食為何與旁人有差別待遇，阿納羅諾已經無心去思考了。

「搞不好對面的、會連女人一起送上戰場呢！」
酒言酒語的，對於一直以來比較以感性為主宰的西大陸子民來說，講話如此毫不客氣其實似乎也司空見慣。
「要不是該死的那個什麼排斥反應、見一個上一個哈哈哈.....」

猥瑣的笑聲瞬間被拳頭的結實聲給打斷，地板上傳來震動，足以讓沒正視此景的人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喧鬧的聲音低下。
「不好意思、口臭都傳到本大爺這了、這飯是要怎麼吃?」
紅色魔族男子亮出了拳刃，刀鋒在對方結實的脖頸上碰觸，互相壓制似的，最後男子收起武器，將自己其實還沒碰的餐盤砰然的放在帶著眼罩的幼獸跟他的主人之間。
「代替本大爺給我吃掉、哼！」

餐盤上似乎有著比較多好一點的食物，從香味能判別出一些穀物跟悶燒燉菜，似乎還有濃湯。
然而男子的腳步聲只是回去領食物的地方，以剛剛的理由重拿了一份，瞪視著每個盯著自己的人，拿到他所謂的沒有臭味的甲板去吃了。

「…嗯？」
這發展確實令米契爾略感意外。對於這船上的狀況，抱著牢騷滿腹的人們多是敢怒不敢言，拳頭大的人說話就大聲，這話確實是一點也不假。以這突來的暴聲，連著出狂語的醉漢一同戛然而止的這空間，聽來隨興所致的腳步聲，還有直撲而上的燉物芬芳伴隨敲擊聲迎在面前。
聽見對方新領了一份餐點走出用餐處，還有周圍人們交頭接耳私相竊語。
米契爾的嘴角略微上揚。

阿納羅諾則是好不容易從驚嚇中回神過來，然後又繼續吃完手上的麵包。
「唔哇…」聞到面前更多料理的氣味，本來被麵包填塞的胃袋好似是歡呼了起來。
「對於榭德來說也許還是辛苦了點。」摸索了一陣，米契爾將傳來燉煮香氣的碗分裝出一些，轉身放到後頭。米契爾在啜飲著濃湯的同時，也感覺那魔獸雖然對眼前的食料略有微詞，不過靜默到開始進食的聲音縮短，顯然比剛才滿意多了。

在夜風中，搖晃的程度比船的中央來的明顯許多，半坐在甲板上，但是似乎也沒怎麼吃，心情都被剛剛的蠻子破壞了。
雖然東西大陸的戰爭已經是慣例，而且大家也都將此視為理所當然，不過自己是知道的，那份生命的重量是等值的，不管用什麼材質的礦物金屬製成的天平都無法衡量的。

或許剛剛，似乎是有這麼一絲絲的雞婆，才用那種方式將餐點硬塞給對方吧，雖然想著不要誤會才好，不過單純的思考一下，也知道個體與個體之間，有不解才是正常的，不要去奢求比較符合自己的作風，就跟會參加國戰的動機，也只是不過希望這場戰爭能提早結束。
這樣、曾經是對面的她也會高興吧，這樣想著。
「......」不發一語，有意沒意的，嚼著半截麵包跟肉片。

不遠處傳來兩個腳步聲，一個穩定節奏的同時和上木杖抵著地面的調子，另一個則像是蹄足踩踏的聲響，好像還有絲微的獸足聲。
一聲木杖輕敲欄杆的清響，褐袍男子走來，佇立在旁，兩只身旁的魔獸朝向赤髮男子的方向嗅了嗅，好像在確認味道似地。
「很好的夜風，對吧？」看見他面向著海的遠方，眺望的模樣，但其實沒見他睜開雙眼。

幼小的巴風特則是直盯著紅髮男子凝望著，好像在等待對方回應。

「是不壞、比某個地方的空氣好太多了。」回應對方，因為夜色跟對方穿著的關係看的不是非常清楚表情，隨後低頭看著幼獸，露出了微笑，看起來像是吃飽了吧？
總感覺那個態度，難怪會讓那些狂狼窩裡反啊，不管是在哪處，只要有不公平，就容易有紛爭。

「那個…大哥哥，剛才，非常謝謝你。」鞠躬之後望向對方露出笑顏。
……雖然那被眼罩覆蓋著的，卻還像作在注視對方一般的模樣有些滑稽。

「客氣什麼、」用他的指尖搓了下對方兩角間的小頭毛，因為對方看不見只能以這樣來表示友好，坐回去自己剛剛的老地方。
「這樣真的沒問題嗎？這樣的狀況去應付任務。」靠著船的邊緣，聲音拉高彷彿是要引起男子的注意。

「關於這次前行，上面派下來的指示……閣下知悉得多少？」

「大致上、知道。」把玩最後一點食物後吃掉，嚥下才繼續開口。
「馴服那些有可能判亂的傢伙、護送那女人、這些這些吧。」有點像是用去買菜的口氣簡潔的說出自己收到的任務，並非輕蔑，只是單純的，對這個本身不是很想深入探討。

對於對方的說詞精短地切中主題，男子略頷首。「那麼，來說說這次得到的情報吧。」
　　安靜地蜷在兩人腳邊的帶著螢綠的漆黑狼型魔獸，還有那小巴風特依偎在牠身上，夜間的海風似乎正涼爽得催人入眠，小巴風特不時點著頭，然後又甩了甩，最後開始把弄起那狼的尾巴順著。
「對於一種名為杜爾沃弗的魔獸，有聽說過嗎？」

「你是說那個會讓人石化的類似狼類的生物吧?」眼角撇著與小巴風特與之相處的魔物，將自己記憶上在收到任務時，上方說明的部分唸出來。「要避免四目相交....。」唸到這，才像是領悟什麼似的，突然覺得剛剛的擔心是不必要的。

見紅髮男子的反應，對方微笑地點了頭。「據說是被用來當作抵擋東方戰士們的武器。成功地將東大陸的要人接待至我等土地上不談，若能以此重挫他們的銳氣，想必上層的人們也會更加喜悅吧……」
「在下是調查居所近處的森林，該種類的狼型魔獸異常消失的痕跡，接連蒐集到這些情報的。接著得知獸族長者將親自率領從海中深淵來訪之物，一舉迎擊即將到來的東方大陸軍勢……雖然在下始終對於長老要如何深入海底感到玩味。」

「而，想問閣下，對於此次任務目標的觀感…如何？」從男子提到那些戰力可能反亂的言詞，像是從中嗅出端倪。確認他心意一般地，對方問話同時，面容側向紅髮魔族一望，不忘再加上一點：「以個人的角度看待。」

狼型魔獸與小巴風特仍然安穩地坐在甲板上，敘說著周圍的寧靜：恰好與地板下傳來的喧樂反比。

「沒什麼想法、」聳聳肩。「只是單純的、照著自己的方式想活下去而以吧、魔獸也好、人也好、對面也好。」將一瓶酒開了後，飲下一些火辣，深夜之後，海面上的氣溫改變會很大的。

「是嗎。」一絲會心的莞爾浮在臉上。
小巴風特好像進入夢鄉一般，從看來放鬆的身軀所見，小小的胸口正規律地起伏。狼獸將自己的身體裏住對方，有時會慢悠地抬頭張望，動作不大，彷彿只是在觀賞風景般。

「自由地以自己的意志活下去…嗎。」

「很好的目標。」

稍稍迎來一陣靜默，只有船隻航行時劃過海面的波浪映襯著，腳下的嘈雜聲好像離他們更加遙遠。
良久，男子再度開口。
「……一件事情，在下在考慮著。」

「嗯哼、？」帶著笑容，好奇這樣深藏不露的傢伙在思考什麼，尾巴捲曲著等著下文。

「就當作在下的自言自語吧。」一聲淡笑，表情看來安穩，或許對於身旁的這人，與後頭守著的狼感到心安。

「關於蘭德米爾的遺跡，相傳是西大陸古代文明的顯現，據說這在娜菲爾長者親臨東大陸，見聞原生之長伊絲琳所建的機關塔之後，就更加確信這一切……」他頓了一下，補充一句：「……這樣的說法流傳著，也因此更加促成她意欲邀請對方前來我等的土地，分享其研究心得。」
「在下於事後也稍事調查了一番礦坑底下所藏真偽，確實與史料所記載之物無太大出入。」

「但，遺跡是沉睡著的。」

「裡面雖藏有豐富的能源石，卻不見它作用於這當中，只有在受到什麼事物的指示之後，才會依照其命令驅動。或許這當中只有『意識』才是真正的關鍵所在，在下是如此推測的。」

「否則，於在下的面前所顯現的一切，應該是個活生生的遺跡，在沒有任何人的情況下也能如常運作：地底的水池會流動，在文獻中早已滅絕的物種或許仍在其中保存良好，負責守衛的機關也會自動地監視來訪之人吧。」

「或許只是個天方夜譚，在下的痴人說夢吧。至於在下為何提起這些……嗯，心血來潮吧。」鼻息輕嘆。「伊絲琳長老的知識，在下也深感興趣，更希望在毫無芥蒂的情況之下與之促膝長談。」

「來此也有一個計劃，即使那實行的成功率或許渺茫……但，有一試的價值。」

「故事就到這裡。」男子轉身面向紅髮魔族，冷靜的語調卻襯著溫和的笑顏。「……或許，勉強可稱為用自己的方式前進吧。」

海風的溫度逐漸下降，還好剛剛的酒精起了作用，尾巴捲曲鬆開後將酒瓶捲起把玩。
「有意思、本大爺覺得很有趣、」直覺就是對方不簡單，如此思慮周全的果然是深藏不露的老狐狸啊。
從句句對方的訊息跟諸多細節可以判斷其本身並非真盲，那麼如此低調的動作下勢必隱藏著什麼或許可以加速推動這場戰爭。
「有什麼本大爺能幫忙的？」

「……嗯？」男子鼻息一吐，挑眉。聽著對方的搭話，他立刻再思考自己方才所說過的話語，隨即了解自己無意間犯下了錯誤。

如果說自己調查過遺跡，又提到文獻，那勢必要有更多合理的說法：諸如自己有其他同樣研究領域的夥伴替他朗誦文本，或是用手指去感觸文字的痕跡吧！而抵達古文明遺跡又如何呢，以一個視不能見的角色而言，要能通行於幽暗的礦道應該是件難如登天的事情，何況現今這島嶼是歸由東大陸所統理？那麼另一個夥件的存在顯然較能自圓其說吧，更別提為什麼會認為裡面有早已滅絕的物種存在。

提到在自己的面前顯現的古代文明這個說法，那絕對是致命一擊，說是自掘墳墓都嫌不足夠。

「…哼、哼哼…」
「呵哈哈哈哈……」對方的話語引他發笑，弄得狼型魔獸抬頭直盯著那男子。他低頭，撫著額，輕微、只帶著氣音的笑聲接連不斷。「……看來在下或許是失言了。」

他終於冷靜下來，舒了口氣，才重新面向紅髮男性。

「……百密一疏啊。」

「令人感服的觀察力。」但他仍然不打算睜開雙眼。「那麼閣下或許也能猜到這計劃若有差池，一去不返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吧。」

「這份好意，在下由衷地向您表達感謝……」語氣出現了轉折。

「…但，在下認為…我們只需要專注在自己的目標上便足夠，而那不會是要讓任何人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他走向被自己的笑聲驚動的狼型魔獸，安靜了片刻。那狼並沒有起身的動作，那麼想必是那巴風特幼獸還正酣吧。聽到細微的牙語，他蹲下身，左手向體溫傳來處摸索了一陣，一手捧抱起來，那漆黑帶著螢綠的妖狼才終於直起身子。

「……就這樣。」說著，他杵著木杖，緩步走向通往船艙的階段。

「在下米契爾，深感榮幸，能在這夜晚與閣下交談。」

「彼此彼此、」看著對漸去漸遠的身影，捲曲的尾巴將酒瓶捲起換到手上後一飲而盡，對對方的保守的舉動感到欽佩。
本來也沒打算做多大的事情，任何一切的行動，只盼能趕快給個結束，讓僵局化解，雖然認為對方還有許多隱藏的秘密，不過話又說回來，誰沒有呢？

在麻煩的事情來臨前，還是補足體力要緊呢，因此轉身前去船艙休息處，並不討厭跟這樣的傢伙暫時的合作，想著對方這樣的偽裝應該會有許多不便之處，如果可能的話就做適當的支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