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一肘長寬的蠟紙信封袋沉甸甸的,透過燭光與閃閃發亮的節期裝飾品可以隱約看見裡頭的形狀——羽毛筆、小刀和鑿子,與一本書。「抱歉,這個、呃,我請家母寄了一組磨筆工具,和之前說的筆記拓本。」幾乎不曾當面送禮的男孩搔搔臉頰,「總之,祝你聖誕快樂。」將紙袋幾乎硬塞進清紀懷裡。
享用過豐盛的聖誕大餐,正準備窩回交誼廳壁爐旁溫暖的沙發椅,繼續閱讀前幾日自家裡寄來的麻瓜小說。清紀一面回味聖誕布丁的滋味,緩步走往通向地下室的樓梯。長廊上,歡騰的節慶氣氛暫時被拋在後頭,只剩下皮鞋踏在地磚上的喀噠聲響,片刻的寂靜讓他覺得舒服了一些。方才太過嘈雜的喧鬧,在剛踏出餐廳的時候,耳邊還殘留著嗡嗡雜響,現在已完全消失。
不一會兒,後頭傳出一陣較為急促的腳步聲。起先他並沒有多去留意,直到足音的主人呼喚了他的名字。
清紀停下腳步,回過身去,發現追上來的是剛入冬時認識的少年。正想開口打聲招呼,少年卻早已搶先一步將紙袋送到他的懷裡。
直到少年有些侷促話音落下,清紀才反應過來。
「啊、謝謝。」他雙手抱著有些重量的蠟紙信封袋,綻開笑容:「聖誕快樂。」
他沒想到會收到一組磨筆工具。雖然之前曾經拜託過亞奎拉,請他教自己打磨羽毛筆尖,不過對方竟然連工具都先細心地備齊了。
「我也有禮物要給你哦!」驚喜之下,他才想起明明帶在身上,卻沒有送出去的聖誕禮物。他從長袍內袋掏出一個手掌大小的方型紙盒,外頭包著趨近於墨黑的深藍色包裝紙,上面綴有銀灰色的細紋花樣。
「一樣也是請家人幫忙準備的。是很接近黑色的藍色墨水,用它來寫字的話,可以看見和現在季節相反的星星,」冬季使用,可以看見夏季的星空,春季使用,可以看見秋季的星空,反之當然也是如此。美中不足的是無法見到相反半球的星子。「雖然通常要把它塗成一大片才有辦法辨認星座的位置,不過我想……你或許會喜歡這個。」
亞奎拉的眼神亮了起來。
他想起他們在初遇時討論的墨水,清紀曾經提過這一款,沒想到居然能看見實物--小小的心願被實現讓男孩非常開心,表情自侷促尷尬轉變為歡喜,「……真的嗎?真的可以收下?」當清紀遞給他時,他的手甚至興奮地發抖,生怕給摔壞了,向對待珍寶一樣牢牢抓著。難得看見主人有這樣的情緒波動,連佩波尼也好奇地湊了過來。
「糟糕,沒有墨水給你……」收到一直都很感興趣的墨水做為禮物,亞奎拉也想回送同樣有趣的墨水給對方,這個念頭甚至使他忘記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將禮物塞進對方懷裡。「嗯、呃、下次!下次等我回禮!日本的新年就快到了,對吧?或者是舞會的時候--」
見亞奎拉如此興奮的模樣,清紀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才噗嗤笑出了聲。
並不是因為少年的舉動讓他覺得滑稽,他只是想起了同是雷文克勞出身的父親。某一年聖誕節,父親拆開貓頭鷹寄來的禮物,也是這樣的反應。不僅捧著那看起來很古老的書卷激動得顫抖,還嚷著要馬上出門尋覓一項合適的回禮。
「蒙泰涅之前已經給我很好用的羽毛筆,而且剛才連打磨工具還有筆記拓本都送給我了,可是我卻只準備了墨水……我才應該覺得不好意思。」他沒有料到亞奎拉會準備這麼多東西,儘管心裡有一些愧疚,不過大抵上他仍然因為亞奎拉將磨筆約定放在心上的事情,而感到無比開心。
「我決定了!我以後聖誕節都要送你墨水,這你可不能跟我搶。」調皮地擠了擠眼,希望亞奎拉可以因此冷靜下來。
收到墨水的男孩非常開心,想著『如果他也能這麼開心就好了,他看起來好像沒有特別開心』的亞奎拉支支吾吾了好半晌,「可是--」看著清紀擠眉弄眼,他也不由自主跟著眨了眨眼。「好吧。」
而他已經在心裡想:日本的新年快到了。
清紀並不曉得亞奎拉的欲言又止是因為自己喜悅之情不夠明顯,他只是單純地想,既然亞奎拉好像暫時被說服了,那就沒關係了吧。
他沒有移動腳步,仍然站在原地。但他並不打算延續送禮物的話題,只是順著方才亞奎拉隨口提起的一角再度開口。
「對了,聖誕舞會你也會參加吧?」
「聖誕……舞會……?」聞言,五味雜陳與糾結瞬間爬滿了亞奎拉的臉孔。
清紀知道什麼了嗎?自己被兄姊逼穿女裝的事情應該不會被他知道才對,無論是諾卡學長、蘭斯或艾洛都答應了自己會幫忙保密。到底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說不參加嗎?可是他不想說謊,亞奎拉神色複雜地皺眉看向清紀:「……呃……」
看亞奎拉一臉為難,清紀一面困惑著剛才亞奎拉不是才說想在舞會上回禮嗎?同時想著,會不會是其它的什麼原因才讓他這樣有口難言。
「怎麼了嗎?是不是還沒找到舞伴?還是……」清紀並不曉得亞奎拉將在舞會上穿著女裝的事情。雖然他自己也這樣被母親要求了,但他從來沒想過其他學生也會有著和他相同的困擾。
「呃…那個……」收到禮物太過開心的當下都忘了女裝這回事,被提醒了才想起堪稱陰霾的回憶。「浅見會參加嗎?兩天都參加嗎?」跟他說第二天參加?雖然第一天也會,可是那恐怖的第一天--亞奎拉決定顧左右而言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穿女裝什麼的,十一歲的男孩子尚且沒有那個勇氣。
沒有得到回答,反而是被問了問題。這個結果讓他愣了一下才開口:「嗯,我兩天都會參加。你也是嗎?」
清紀心裡的疑惑仍然沒有消去,反而湧現到眼睛裡來了。
他好奇亞奎拉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而同時又因為剛才的問題沒有被回答而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尋問,就只是眨眨眼等待對方的回答。
算了,說就說。
亞奎拉自暴自棄地想:如果清紀說出去,大不了永遠不跟他好就是了。
「我呃…是啊,可是第一天……」
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果然還是說不口!男孩欲言又止,羞恥地說不出話來,「呃第一天……」
儘管亞奎拉獨自支支唔唔了一陣,清紀一點也沒有打算動口催促,或是試著旁敲側擊。他是第一次見到平時交談流暢自如的亞奎拉陷入這般窘境。清紀暗暗在心底覺得有趣,就這樣繼續保持沉默,好奇對方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結巴了好久,亞奎拉環顧四周各有目標匆匆走過的其他學生,這才趁著沒有人看向他們的時候附耳向清紀,以非常小聲、小聲到他自己都不確定清紀有沒有聽見的音量和極快的語速說:「總之就是家裡寄了洋裝來所以我必須穿女裝出席不然會被哥哥姐姐玩死的拜託你不要說出去--」語畢,亞奎拉迅速與清紀拉開距離,「…不能說喔?」
耳邊的濕暖氣息隨著距離的拉開變得冰冷,清紀忍不住用手覆蓋住那隻耳朵,想用掌心的暖和稍稍減緩這樣的溫度差異。
聽了亞奎拉的回答,清紀在心底驚訝對方竟然和自己有著一樣的遭遇。如果是這樣,他就不難理解亞奎拉為什麼會這麼難以啟齒了。
「你放心啦!不瞞你說,我也得穿女裝參加……不過是第二天。」
這下倒換亞奎拉用「唉,你也是啊」的同情眼神看著清紀了,聞言不過多久……「噗!」亞奎拉忍俊不禁悶笑出聲,「浅見也是啊?你的家人也會給你一堆奇怪的東西穿嗎?像是戴上去之後頭髮就會變長的帽子……?」男孩彷彿找到夥伴一般鬆懈了下來,稍早的為難已不復見,「一堆蕾絲、涼涼的大腿,真的好可怕啊,女孩子為什麼會喜歡這種穿著呢……而且還要拍照,不拍照就得穿更恐怖的東西……」他像是在吐苦水似地說了一連串似乎曾經歷過的事,直到鐘聲響起。
「嗯……從我有記憶以來,特殊節日都是這樣。本來還以為到學校以後可以逃過一劫,沒想到……好像更慘了。」之前只有家人看得到自己女裝打扮的模樣,他也覺得反正都被家人看過無數次,在過去他不曾像現在這樣強烈地抗拒過。
聽著亞奎拉又像往常一樣流暢吐著苦水,清紀不時附和,頻頻點頭同意。然後他還說了自己收到一只會自動紮好髮辮的髮簪,和那套顏色太過粉嫩的禮服。
「晚宴好像結束了……」迴盪在長廊上的鐘聲,提醒了他們到底站在這裡聊了有多麼地久。
「啊。」亞奎拉將最恐怖的回憶收在舌下,好像更多把柄在清紀手上了。「這麼久了啊……抱歉,拉著浅見你說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事。」看見結束晚宴的學生自餐廳魚貫走出,足聲絡繹不絕,原本還算安靜的長廊逐漸鬧騰起來。亞奎拉爬梳一頭因冬日濕氣而顯毛躁的微鬈灰金髮,暗自責備自己不該讓別人傻站著聽自己說南道北還都是些沒用的話,「那,你是走這邊吧?」赫夫帕夫距離餐廳咫尺之遙,而雷文克勞則是反方向。「晚安,祝你好夢。」
亞奎拉結束了話題,甚至向清紀揮了揮手,站在原地打算讓清紀先行離去。「對了,謝謝你的墨水,我非常喜歡!」待清紀正欲開口,亞奎拉又沒注意到對方突然補充。「真的很喜歡,我會好好使用的。」
他想亞奎拉說起話來還是跟之前一樣,步調有點快。清紀忍不住笑出聲:「沒有這回事,很高興可以跟你聊這麼久。聖誕假期一直都在看書,感覺好幾天都沒開口說話了。」他拎著從亞奎拉那裡收到的聖誕禮物,晃了晃:「而且我也拿到了你送的禮物啊!」
途中他不時聽見路過的學生們說著剛才的聖誕大餐如何美味,或是之後舞會的事情。
「舞會碰到面的話再一起跳舞吧,我們的服裝剛好錯開了。」清紀滿臉笑容,也輕輕地揮了揮手,「晚安囉。」
「晚安,聖誕快樂。」亞奎拉看著清紀轉身走向長廊盡頭,沒入打道寢室的獾院學生人群中,才轉身離開,一路上把玩著手心裡的墨水罐子返抵雷文克勞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