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鏢局也開了快六十年了。
老鏢頭當年孤身一人離開故鄉,想到京城闖蕩出他的一片天下,但是經商失敗、又遭人蒙騙,幾乎陷入絕望,就在心死之際,戰亂又起,京城一片風聲鶴唳。
當年的老鏢頭毅然決定捨下京城,外出歷練流浪。
當年他已屆壯年、四十就要奔五,卻憑藉一股傻勁與天生氣力,在外歷練之時打出一道名號,之後有人開始委他在亂世之中送運物品,他心念一轉,便回京城開了只掛著一塊小木板的鏢局,還是給了錢請寫字好看的人替他寫上平安鏢局四個大字。
就在一次送鏢途中,老鏢頭途經一處被戰爭肆虐嚴重的村落,他感到不捨,便替那些死去也失去居所的屍首隨口念了幾句佛經,然後一把火燒了。
就在大火焚燒屍體之時,除了木柴的燃燒聲外,他還聽到了孩子的啼哭聲,隨著哭聲找尋,他找到了一個被破爛布巾包起來的嬰孩。
老鏢頭開心的不得了,他長年獨身,性格奔放愛好自然、不愛與女子相應,突然天上掉了個小娃兒讓他玩,他喜不勝收,便將這孩子拾了回去,以他的姓、給了孩子一個名。
以及一個期許。
這實在是一樁美談,但是,老鏢頭的教養方式,就是導致闕無鋒後來個性缺陷的原因這件事兒,除了闕無鋒自己知道以外,其他人都還想誇讚老鏢頭把闕無鋒養的挺好。
只有闕無鋒聽到這句話時會想抽抽嘴角。
是挺好。
真的挺好。
養父在他還未斷奶時就用一條背帶綁著他走天下,不顧他脖子在馬上晃的快斷,肚子餓的都想張開沒牙的嘴把眼前的老頭子乾喀掉什麼的。
經過革命般的斷奶期後,老鏢頭就開始丟肉乾給闕無鋒吃。
然後一邊丟,一邊對著還只能抓著肉乾滿嘴口水死命咬的闕無鋒說,肉乾要怎麼做,兔子要怎麼剝皮、鹿要怎麼殺、遇到熊要怎麼辦。
說到闕無鋒十歲,親手了結了一頭熊為止。
他完全可以感覺到養父從他身後投射過來的那種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感慨眼神。
十歲那年,平安鏢局規模開始不再只是間小小的居所,而是有兄弟、有兄弟家室的大家族,養父開始不常在家,家裡勉強只有他一個比較大的小孩,應該要是個孩子王、拿著棍子捅牛屎追女孩兒玩的年紀,他只能抱著養父塞過來的雙生子,克難的開始學會怎樣去跟對街的滬奶娘討奶給嬰孩喝。
到闕無鋒十六歲那年。
他猛然發現自己該死的好像什麼不該學的都學齊了。
要是不會煮飯,他就必須得讓自己跟一干嗷嗷待哺並且還在發育的弟妹們吃養父那鍋會燒焦的飯跟油膩膩的青菜。
要是不會縫衣服,他就必須得看自家養父跟叔伯們裸上身,這就算了,嚴重點還有裸下面的。
要是不懂得衣服怎麼洗,那他就準備在滿天臭味中度過,看是大人先忍不住,還是小孩子們先被臭暈過去。
更重要的是,要是不知道如何在野外生存……
闕無鋒低吟了,他八歲那年被養父帶出去運鏢,結果養父記得拿鏢不記得拎他上馬,讓他在荒郊野嶺傻了整整三天的惡夢他實在無法忘懷。
一切都是為了良好的活下去。
每次只要一提到養父把他教養的很好這件事情,他只能抽抽嘴角,沉默,然後在內心裡默默的把這句話重複一百次。
誰知道大了之後,他接手鏢局,養父準備退休,他以為他可以稍微輕鬆一點時,換他的兄弟結婚了。
嗯,兄弟結婚,不知道怎麼結,他得學,不然要是女方退婚就丟臉了。
兄弟照養媳婦,他也得跟著注意,媳婦住在鏢局內要是出了什麼事情那可不好,都是自家弟妹。
到孩子出生,有天老鏢頭看著自家養子正抱著一個嬰孩一臉淡定的坐在大廳上聽聞眾兄弟報告事項的畫面,真心感慨、嘆了好幾口氣:「無鋒啊,你會不會太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了啊?」
還不都是拜你所賜。
要不是手中還有個孩子,闕無鋒大概真會想拔刀跟養父打一架。
很可惜,就算養父六十要七十了,闕無鋒也還是打不贏養父,果然年紀歷練有差,光招數就輸人一大半,闕無鋒真是深感慚愧。
「無鋒啊,這麼說來你小時候就很幫忙老鏢頭顧家,真是個乖孩子。」聽聞老顧客這樣講,闕無鋒才回過神,替人斟滿茶後才勉強一笑:「霍老爹客氣。」
「可曾覺得在這鏢局中的童年過得還算歡樂?」
「……嗯,無鋒感念養父養育之恩。」
「老鏢頭地下有知,也會很開心的……」
他看著老顧客人眼角泛淚,只能深呼吸,忍下拳頭。
然後撫著額心,再深呼吸,不再去回想那堆有點不忍回想的所謂童年。
忽地,他一頓,撐著臉沉默了。
也許只有一兩樣事情,是他會覺得,當年被老鏢頭撿走,是一件很幸福很幸福的,幸福到他開始很慶幸自己身處於亂世之中這件事情。
他二十歲那年,打架輸人,一對十八、被打得滿身是傷,對方一狀告上衙門,被老鏢頭私下了了。
老鏢頭帶他掃了滿院落葉,烤了紅薯,跟他兩個人蹲在小院子外的門檻上,熱呼呼、燒燙燙的吃著。
「無鋒啊,輸了覺得難受嗎?」
「嗯!」他咬著紅薯,年輕的臉上有著不服輸。
「贏了這次你又能得到什麼嗎?」老鏢頭緩緩的剝著焦掉的外皮,一副你是傻子嗎?的神情看著自家養子。
「為你取名闕無鋒,你該知道我姓闕,那無鋒二字,又是為何意呢?」
老鏢頭雖是武夫,但也習得一些常用漢字,更能說得西域語、自小便是對闕無鋒的教育叮嚀的有些嚴苛,不僅請來夫子教導鏢局內包括無鋒的孩子們唸書,更是每月考試,至少要闕無鋒能好好的寫出自己的名兒來。
「不、不知道--」他滿嘴紅薯,又在生悶氣,根本不想去管他那個難寫的名子是為了什麼而取。
只見老鏢頭轉頭對他一笑,那笑是他從未見過的。
「習武之人,都希望武器鋒利、能削鐵如泥,這點你是知道的。」老鏢頭頓了下,把手上已經剝好皮的紅薯交給闕無鋒,又接著說:「我有一把大刀,俐落的很,你見識過,你很喜歡,但那不屬於你,因為你遲早會找到一把屬於你的好刀。」
「那與無鋒何關?」
「不管是怎樣的兵器與刀具,都會有主人,可你不是兵器,不屬於誰、所以我寧可你無鋒而利,萬物皆有一種使用的道理與原則,棍無鋒卻可穿心、桌椅也能拿來傷人,但那畢竟不是造來殺傷的物品。」
老鏢頭拿起腰間的葫蘆喝了幾口酒,抹抹嘴,伸手用力揉了闕無鋒的頭。
「無鋒就無鋒,磨久了連鐵杵都能成繡花針,就磨吧,看你到我這年紀會不會大澈大悟,把自己改名叫有鋒!」
「養父!很難聽--」
但他好像懂了,養父收藏在他名子內的那份心意。
聽一些跟養父感情很好的叔伯說,養父當初拾到他時,可是很高興的抱著他到處顯擺,說他有個兒子了。
可老鏢頭從不讓闕無鋒喊他爹。
一聲都不許喊,直至老鏢頭病重,床榻前,闕無鋒想開口,老鏢頭也只是擺擺手,要他禁聲。
「你終究不是由我所生、佔了你二十幾年來陪我這老頭兒、已對不住生養過你的親父親母,又怎能佔去他們在心中你的最後一點存在呢?」
「無鋒,人莫忘本,那是初衷。」老鏢頭雖病,精神卻仍奕奕,只有握著他手的闕無鋒知道,那原是充滿力道的手掌,早已失去了緊握的力量。
那日,平安鏢局沒有點燈,老鏢頭就這麼去了。
留下闕無鋒,扛起整間平安鏢局。
……怎麼想都不是什麼很華麗跟轟轟烈烈的過去啊。
闕無鋒回神,老顧客說要走了,最後拍了拍的肩膀,對他深深一揖,說很感謝老鏢頭當年幫他運那趟鏢的恩情,闕無鋒點點頭,送了人出門,看老人家逐漸走遠,他還倚在門口,雙手抱胸的望著街道模樣。
真是變了、也好似沒變。
他搔搔頭,轉身關起門,該做晚膳了。
不然兄弟們又要餓著肚子打起來了。
何處是家?家便是平安所歸之處。
到現在他才有點懂,養父是那般堅持這個俗氣之名的原因,看來,他還有好長一段時間要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