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著窗櫺,他無聲地嘆,嘆那已然逝去的故人,溫柔的顏色染上指骨分明的手與沉色扇骨,清晰了幾段埋藏的記憶。
他是在亂葬崗中的一具破碎棺木中被發現。
師傅搖著扇,晃著酒盞中瓊漿玉液,帶著朱砂色淚痣的桃花眼斜睨著他。
師傅緩緩地開口,當時路過亂葬崗的他,眷養著的灰狼猛然轉向,朝著毫無人煙的山崗直嗅,喉間發出嘶鳴,本以為牠是嗅聞到屍體的氣味,在這片山崗中又哪處不是無名枯骨,卻見灰狼瞇起灰藍色的眼,往荒山中行去。
跟著狼停在一具殘破的棺木前,亂葬中新下的棺因為入土甚淺,常會被野狗拖出,啃咬尚未腐壞屍體,在一片血污之中,他彎下腰自棺中抱起奄奄一息的嬰孩,鬼使神差地軟了心腸,將那孩子帶回自己深林中的居院,賜名琉離,琉璃深唯一的徒兒。
一個男人帶著襁褓中的嬰孩,說有多災難就有多災難,鬧得整日雞犬不寧,有好幾次他差一點忍不住要將不吃飯的孩子丟回亂葬崗自生自滅,與琉璃深隔著一條澗溪的鄰居,蘇屠,看不下去,出手幫忙,兩個男人被一個孩子弄得人仰馬翻,這事傳出去不知會笑掉多少人江湖中人的大牙。
名喚琉離的嬰孩日漸成長,琉璃深手把手地教導,在溪澗旁的樹下。蘇屠也收了個徒弟,市集角落的小乞兒,喚名蘇染,寧靜的林中添了幾分生氣。
雖然他們兩分屬不同的師傅,但仍以師兄弟相稱,朝夕相處。
琉離總拿以打擾他修習為樂趣的小師弟莫可奈何,看著朝他扮鬼臉的蘇染,無聲地嘆氣,嘆得琉璃深見了也忍不住戳點著他的眉心,叨念著他是老少年。生性沉靜的他確實沒有同年齡的嬉鬧頑皮,醉心於修練,但蘇染總會趴在樹上拿術果子扔他,逼得琉離只好要上枝葉間將不安份的小師弟給拎下來,面對師弟可憐兮兮的小臉,生不出半分氣憤,只有說不出的無奈與柔情。
直到蘇屠看不過去,開始壓著自家徒兒傳授畢生劍法,溪畔兩側兩道少年的身影,弄劍舞扇,一個紅衣似火、一個白衣翩然,最美好的光景。
「離、離……。」
蘇染總是跟在他的身後如此喚著他,不管糾正了幾次應該尊重輩分稱呼,那小師弟只是露出陽光般明媚的笑臉,繼續如此喚著他。
兩人坐在溪畔的草地上,蘇染丟下長劍,用袖子抹了幾把修練時留下的汗水,看著無一絲疲憊神態的琉離:「欸,離……。」
「嗯?」轉過頭疑惑地看著師弟,已經無力再對稱呼的事情說教。
「呃…,沒事。」
對上了琉離如黑耀石斑深邃的眼眸,剎那間忘卻了原本要說的話。
葉間灑下午後溫暖的陽光,照耀在他們身上,明亮了曾經如此稚嫩的面容、無知的瞳眸,短暫的小小的如斯珍貴的,幸福。
蘇屠與蘇染在山泉的那端對練,琉璃深不同於往日的,自清早起床那刻,便讓他搬出地下酒窖中的幾罈酒,打開罈封,一杯又一杯地飲,還穿上了明藍色的絲綢衣裳,斜倚著臥床,眸光中早染上了幾分醉,琉離憂心地勸了兩句便被打發出門,只能坐在溪邊,耳邊是破空的劍鳴與刀刃相處的響聲。
「怎麼了?被你家師傅趕出來了?」蘇屠不知何時站到的他的身旁,拍拍他的頭,蘇染也丟下劍,坐在他另一側,抹著汗搧著領口。
點點頭,琉離望著蘇屠,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些關於師傅的事。蘇屠在草地上坐了下來,看向琉離:「你家師傅總有幾天會如此,你要好好看著他,人有的時候醉了,總比清醒著好。」多少人總希望就此醉生夢死,可人總會有醒來的一天,醒來後,又是什麼樣子的光景。
琉璃深關在屋中,飲了一整天的酒,直至明月奔上了山頭,才滿身酒味的,提著一壺濁酒,跌跌撞撞地踹開門,往林中走去。琉離跟在他的身後,來到了瀑布前,琉璃深批著明藍的絲綢,烏黑雲髮散在身後,抬頭仰望著圓月,輕嘆一聲,頹然向後倒下。
「師傅!」驚呼一聲,自躲藏的樹影間衝出,卻只來得即抓住他的衣袖,一起跌入潭水中。
在冰冷的潭水中撲騰了幾下,灌了幾口水,才精疲力竭地拖著師傅爬上岸,還喘著氣,狼狽的看著攤坐在岸上雙眸空洞的琉璃深,琉離擔憂地向前:「師傅...。」
琉璃深尋聲看向他,月光照在蒼白的面容上,桃花眼旁的硃砂色淚痣,如流淌的血淚閃爍,淒美而絕情。師傅向他伸出手,撫上了他的臉,一滴晶瑩溢出,滑落,在綢布上跌碎,雙眼濛濛,透過他,望見另一個故人:「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不能...。」語帶哽咽,緩緩地向琉離靠近。
師傅擁住他,如同無助的還子般放聲大哭,含糊著說了些什麼,任由琉璃深擁著,在自己懷中破碎的哭喊著另一個名字:「白子晝、白子晝,我為了你放棄了所有,被燃犀樓十二門追殺,卻換不回你的正眼相待,我不堪、我骯髒、我一無是處,我甚至不知自己還是不是琉璃深,你說過,你不會離開的,你不會...,白子晝...。」
似是哭累了,琉璃深微喘著在他懷中找了個舒服的位子依著,完全把他認成了另一個人,依賴地輕蹭著:「這樣就好,不要走,一下就好...。」
夜深了,琉離才背著熟睡的師傅回到居院,蘇屠已經在門口等著了,替他接手照顧師傅,讓琉離回房打理自己一翻。推開房門,便見屋中已點了燭光,蘇染趴在桌上,應是等他回來等到睡覺了,拿起掛在床頭的外衣替他披上,這才背對著他拖下溼露的衣服。
蘇染聞聲,半夢半醒間抬起頭,只見朦朧月色下,琉離赤裸著上身背對著他,蒼白的皮膚與青色的血管,蘇染一瞬間傻愣在那,連如何言語皆全然忘卻,直到琉離換好乾淨的衣服轉過身看向他:「蘇染,可以幫我拿一條毛巾嗎?」
「呃...,喔、好,等一下。」蘇染將毛巾遞給了他。接過毛巾邊擦拭著髮尾邊說:「蘇染你先回去休息吧,這麼晚了。」
十五歲那年,一方晴朗下,師傅們交予他們任務,至西峰上採探藥石與珍草。幾日的時間琉離埋首於書閣,將記載著的典籍翻遍,蘇染在窗前,長劍嘯聲破空,偶爾停下來看著窗內的琉離出神。
明月當空,琉離在山泉邊,一襲白裳若仙,墨色的扇展開半月,舞出一夜華夢,雪色絲衣在月色下縈繞著銀白,柔軟的腕執著扇,烏髮披散,眸光沉寂,鋒利的扇刃還未染上塵俗,謫仙之姿,總讓蘇染看著看著,便失了神魂,忘卻曾身在市井,是個最卑賤的小乞兒,為了活下,踐踏著比自己若小的孤兒的屍骸,踐踏著唯不足道的尊嚴與良知存活著,呼吸著,那一刻,蘇染願用生命換取時間的流轉,將最美好的姿態剪下,小心翼翼的收藏。
不能言說的情感在心底扎了根,以時間為養分,生長卓壯,抹殺不了、掩蓋不住,夜晚越發漫長寂寥。
轉過身回到居院,蘇屠跟在自己身後,琉璃深沒有回頭去看,只是小心翼翼地拿出檀木盒中的扇,指間細細廝磨,如同撫摸著戀人。扇體如火般艷紅,金絲嵌入扇骨,在扇面上綻出一朵紅蓮。
「火畫扇?你不是已經決意歸隱了?」蘇屠詫異地看著他手中的扇。
抬起頭看著出聲的人,琉璃深的眸中不復上一刻的溫柔:「歸隱?你覺得他們肯放過我?燃犀樓叛逃的煞星,他們怎麼可能放過,最近林中我佈的陣一個個被毀,他們快來了,我逃不了,但離兒一定要走。」
語氣中的決絕使蘇屠沉了臉色:「你不會逃不了的,我會帶你走...」
「你本不需強迫自己跟著我蘇屠,你的賣身契早在我踏出樓的那一天便化成灰燼,你早已不是我的影衛,我也不需要你。」琉璃深顫抖著身子,往日鄙昵群雄的傲氣不復在,懷抱著無人能見的悲痛,迷失在酒觴中。
兩人在密林中走著,蘇染一路上不曾停歇的聊,琉離只是偶爾回應了幾聲,仔細找尋師傅指示的草藥,平日不常接觸醫藥,許多藥草也只從書籍上看過,在一片蓊鬱中要尋 找更是困難。而同樣一同出任務的蘇染只是跟在琉離身後轉悠,但琉離並不在意。
「離,給你。」蘇染突然出現在他身旁,手中拿著一束花,白色小巧的花瓣,紅色絲繩笨拙地纏繞。
「謝謝。」微愣了愣,接過花束:「為什麼要給我這呢?」
「呃...。」蘇染抓亂頭髮,窘迫的連耳根都紅了,卻是可愛,讓琉離忍不住笑,手捧著白色花束,目光中幾分溫柔。
夜晚,他們找到一處岩壁歇息,本嚷著要守夜的蘇染卻靠著琉離的肩膀熟睡,柔軟的髮蹭著琉離頰邊輕癢,溫熱平穩的吐息在他胸前,肩膀已經麻木僵硬,琉離仰望著夜空,秋月如霜。
蘇染對他,他看得清明,卻仍希望自己的師弟只是誤解,誤將親情看做愛情,可這無法解釋琉離自己對於蘇染眼眸中的溫柔。對他做鬼臉的蘇染、練劍時的蘇染、爬上樹卻下不來哭哭啼啼的蘇染、趴在他桌上等他歸來的蘇染、長辮晃動的蘇染,還有,害羞地遞給他花的蘇染。
英挺的面容,髮辮上淬著的鮮紅流蘇,一襲紅衣似火,蘇染、蘇染,這是他唯一的小小師弟。
多少習武時分筋挫骨的疼都在見到蘇染時化做溫柔的笑,他的師弟、他唯一的蘇染,繞指的綿柔,隱而不發,駐足在界線的邊緣,無從向前。
天空一角泛起魚肚般的白,蘇染迷糊地嚶嚀幾聲,睜開雙眼,才發現自己靠在琉離的肩上睡了一夜,趕緊起身,卻撞上背後的山壁:「欸!離...。」
「該回去了,師傅還在等呢。」琉離收拾完行囊,徑自轉身離去。
「離兒啊。」師徒兩人坐在外廊上,日影下棋盤上黑白交錯,琉璃深愜意地倚著軟靠,落下白子。
「師傅有什麼事嗎?」落下一枚黑子,棋盤上黑方大勢已去,但琉離仍是平淡的神情,正襟危坐。
「為師知道蘇染那小子喜歡你,你也是喜歡他的,就別藏著腋著婆婆媽媽的,在一起唄。」一對桃花眼瞧著自己向來淡定溫文的徒兒。
落子的手停了半响,琉離抬眸看著師傅:「蘇染還小,分辨不出什麼是喜歡,而基於禮義,琉離是蘇染的師兄,不該存兄弟情誼之外的遐想,師傅誤會了。」
「誤會?為師從不會錯看,更何況是離兒你,還有,師傅從來沒教過你那些禮義廉恥,你從哪兒學來的。」琉璃深憤恨地瞪著徒兒,落子有聲。
看著交錯的棋局,琉離轉著掌中的黑棋,與氣溫文如常:「師傅的書閣中禮義之書具全,先人之說定需尊守,長幼有序、兄友弟恭,方能實踐大同。」
「可惡,為師要把那些書一把火燒了,什麼兄友弟恭你給我把它忘了,喜歡師弟、喜歡男人有什麼不應該的,喜歡便是喜歡,師傅去把蘇染綁到你床上去。」琉璃深痛恨,早該將那些書燒了,永絕後患。
「師傅,你輸了。」琉離收手回袖,棋盤上,黑白勢力逆轉,步步險鋒,白子入局而未知:「師傅還請息怒,不管是燒書或是蘇染之事。」
「離兒,你...,我不管。」琉璃深推開棋盤,怒氣沖沖地跑回屋內翻箱倒櫃一陣後又跑了出來,將一本書摔到他面前:「你給我回去把他看完。」
拿起書,赫然兩個大字,男風,映入眼,琉離無奈地看向暴跳如雷的師傅:「師傅為何會有這種書?」
「哼,為師好男色,不行嗎?」琉璃深插著腰,居高臨下地看著琉離:「我琉璃深的徒兒不管如何一定要在上面。」
「師傅...。」雖然早知師傅的性向,琉離仍舊無奈地嘆氣:「所以師傅是在下面的嗎?」
「死離兒!臭離兒!給為師滾回來!還跑!...。」琉璃深的怒吼迴盪在森林中。
坐在桌前,手上是師傅丟給他的那冊男風,琉離想起之前在書閣中偶然翻到的那冊春宮圖,男女肉體交纏橫陳,只讓他泛噁,毫無感覺,輕嘆口氣翻開書頁,直白的文字,活色生香的形容,琉離闔起書,抹了抹臉讓自己清醒過來。
他希望蘇染對他的感情真的只是一場誤會,他不懂情、不懂愛,無從給予回應,感情之於他,不會有任何結果,只要默然地看著蘇染快樂,便一切都值了,哪怕這不是他所給予的,蘇染、蘇染,他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