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倒也好。
書坊沒客人,他樂得清閒,連靠在櫃檯後充做老闆模樣的力氣也省了,從書架上抱出許多平時沒想到要翻看的書,一本本堆疊成落,撢灰塵時也順便翻著玩,有時玩著玩著他卻入迷起來,便會停下動作,直到將那本書看完為止。
只是世事總與願違,在譚止恩逃避偷閒第三天,依然寒進骨中的白日時分,他在向來過度寂靜的書坊中聽見一聲輕響,像是有人的鞋底踏上書坊門口那塊有些鬆了的門檻時總會發出的響聲,提醒他:有人來了。
他握著書,起身,踏出已窩待了一陣子的書架之間,向門口望去。
門外,街上,不知何時竟落起雨來。
譚止恩的腳步剎時停了,啪一下闔上手裡書卷,站在原地,望來人踏過門檻,兩腳一前一後各在鬆了的那處上踩過,跨進書坊後好整以暇往袖上拍了拍,幾絲零碎得根本肉眼難見的水花飄落,還沒來得及看清,就已落入空氣中不見蹤影。
「止恩。」
那人還邊拍著衣袖,邊開口叫他。
他臉色一冷,反射性幾乎要拿書當頭向人砸下。
「這世上,總有些事是允不起任何人做的。」譚止恩開口,咬著牙向人道:「卻也偏有些人,硬是要往那些事上撞。」
「是麼?」那人偏了偏頭,雲淡風輕的像是譚止恩只在與他討論氣候嚴寒。「可我卻記得,你是允了有些人喚你名字的。」
「那不就結了,表示你不是那人。」
譚止恩走上前,一面將手裡的書本往櫃檯上一擺,聲音比平時來得大了些,而來的這人向來知道他不拿書開玩笑,這一放,表示他正處在難以自省的憤怒中,甚至顧不上他寶貝的書本們。
向外望去,他只看見一片雨絲綿密。
那人就這麼站在那兒,望著他,依然微微偏著頭,等待似的神情不言而喻。
下起雨時,他的書坊會變得更加陰暗寒冷,這幾日原本便是陰天,為了看書他原已點起了燈,才勉強驅走些許寒意,但現在,譚止恩望著這來人,平日總是笑著、揮著衣袖不帶風采的腦子卻越發無法思考。
他只能問,你為什麼來?來做什麼?
冷,也就算了,你憑什麼來,還帶著雨水。
譚止恩有些分不清他為什麼要發抖。
這個不請自來的人不會害他,可是,在另一方面而言───卻會讓他寧願被這人一刀刺死還乾脆些。
「路過,來看看你。」那人笑著,順理成章接過他話頭:「也一段時間沒來了,聽我要出遠門,譚家大少爺才說……」
「他不會說。」譚止恩岔道:「他會想,不會說,你不過是看出他在想什麼而已,別想騙我。」
那來人嘆口氣,搖搖頭。
「止恩,你還是……」頓了下,那人明顯轉了個用詞的說著:「還是沒變。」
「幾歲的人了,能怎麼變。」
越過那人,譚止恩走往書坊大門處,伸手拉上門,連條門縫也沒留。
他能感覺到兩道視線緊跟著他動作,在他帶上門時更是明顯的鬆了口氣。
譚止恩沒讓大門落鎖,僅是將門關上。
離開門邊,譚止恩再次越過那人,往書坊內他平日私人空間走去。
原本留心著他動作的視線,這會在他背後,成了一種帶些比鬆口氣要更加安心的情感,腳步聲起,那人跟了上來。
他引那人往內室去坐,自己點起炭爐,拿起茶具,等爐上燒出熱水泡茶時,他朝那人走去,第一次與人對上視線。
「所以,你來做什麼?」
為什麼明明點了爐,仍有些寒氣驅不走?
譚止恩盯著人,興許是房內冷,他語氣才也跟著一道冷下去。
「無事不登三寶殿,更何況汐州與這裡是反方向……你是不走反邊路的,那麼,有什麼事逼得你一定得親自過來?」
那人沒應。
爐上喀答聲響,水已燒熱。
「為什麼?」譚止恩又問了一次,向著那人:「你來做什麼,三哥?」
『三哥』表情微妙,動了動眉,也抬眼往譚止恩這望來。
「你說呢?」不如剛進書坊時的清靜,『三哥』啟唇,話音略帶浮動:「要我說,我是來逮你回城的,信麼?」
「不信。」譚止恩立時回應。
『三哥』坐在位上,看他取壺倒水,沖進不知裝了什麼茶葉的壺裡,一室茶香由淺至深,譚止恩帶著沖著茶的小壺回到桌邊,一放,自己坐下。
「他沒陪你?」
在譚止恩翻開原本倒覆在桌上的茶杯時,『三哥』問道,果不其然見譚止恩手一定,片刻才繼續動作,倒來一杯不淺不淡的茶水,遞上。
「你若在意,我能引你往鏢局去。」譚止恩端著自己那杯茶,沒入口,只充做暖手用:「他們那多的是人,不愁你沒事做、沒架打。」
譚止恩的氣來得突然,第二次將『三哥』話語攔腰折去。
「我不知道,三哥,我什麼也不知道。」
『三哥』視線隨譚止恩放下茶杯而動,赫然望見那雙手正些微顫抖著,來不及望清,譚止恩已將雙手收進袖中。
寧可扯著自己,也不願再捧著茶杯任他看。
『三哥』啜口茶,這麼想。
「喝完茶,我還有事做。」譚止恩起身,雙手從袖裡探了出來,不帶異狀:「不留人了,三哥,請自便。」
譚止恩不笨,某方面來說,他還算在聰明那邊。
因此,『三哥』與他道別,離開書坊後卻往城裡方向走去時,他一點也不覺得訝異,反而有些淡然,更多的是鬆了口氣的暢快感。
這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若想找個特定的事物,那更是容易了,只消找人一問───
譚止恩站在書坊門口,待『三哥』身影在街角拐了個彎,消失不見後,狠狠抬手關上門,匡啷一下把門給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