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空氣雖冷冽，但並不至刺骨。竹製的房舍、青石板砌的山道此時皆淹沒在雪白之中，倘若踩踏在無瑕的花瓣雪景，反倒擔憂己身足跡是否破壞此一時刻無瑕。

白成一片的庭院只見一白衣青年兀自端坐於梅樹之下。青年有著雙異於常人的金色雙眸，雖然滿頭銀髮，容貌卻僅約莫二十來歲。刻有棋盤的石桌擺上了一壺清酒、三只瓷杯，青年兀自斟酒，彷彿正在等待什麼人蒞臨。

此時只見白衣青年端起了青瓷酒杯，朝著山道方向致敬，敬向的並非清風獨影，而是踏雪而來的二位故友。

來者為藍袍黃袍兩位長者，腳步之輕幾乎未曾留下任何足跡，行動之速又未曾濺起任何雪花。

「靜虛真人、逸琛真人，許久不見。」白衣青年待長者行至面前，放下酒杯起身恭敬說道。

「賢姪許久不見。」藍衣長者拱手回禮、正欲寒暄，黃衣長者倒是一把扯住藍衣的長袍，高聲喊道：「少在那囉嗦些繁文縟節、浪費時間！臭小子我問你！清松那老雜毛呢？」

「清松師傅他……」白衣青年略為停頓，神色之中似乎閃過一抹哀戚，隨即正色說道：「已然仙去多時。」

「你說啥勞子鬼？」黃衣長者瞠目結舌，揮動雙手大聲嚷嚷：「死了？那傢伙死了？那種傢伙竟然會死了──？」

「清松真人他……」藍衣長者略略皺眉，望向白衣青年。只見白衣青年低下了頭，雖然仍帶著禮貌微笑，但眉宇之間卻藏不住淡淡哀愁。

「臭小子你給我說清楚──」黃衣長者揮舞著拳頭，似乎極想揪住白衣青年的衣領，卻又硬生生的忍住：「清松那老雜毛是怎麼死的？連那種傢伙都能渡劫不過，那麼其他人還有啥烏龜蛋指望──！」

「還請清歌賢姪明言，清松真人是否當真渡劫失敗？」藍衣長者單手拍向黃衣長者的肩膀，望向正在斟酒的白衣青年。

「不清楚。」

將新斟了酒的瓷杯端至藍黃二位仙人眼前，白衣青年雖仍低著頭，卻能見其嘴角浮現一抹笑意。

「不清楚？」

藍衣長者重複著，黃衣長者也再次瞪大了眼睛，暫時安靜下來。

「自古以來，無論成敗，是否有任何經歷三次渡劫，卻仍有緣再見面之上品仙妖？」白衣青年端起了酒杯敬向二人，悠悠說道：「師尊終劫，未曾再見，後續如何，徒兒又怎會知曉？」

「啥？所以清松那老傢伙應該是渡劫成了？」黃衣仙人抓起酒杯一飲而盡，自顧自的解釋道：「哈，我就說，那老傢伙怎麼可能過不了關！這會子肯定在上頭瞧著咱們看笑話哪！」

「也就是說，清松真人已飛昇成神？」藍衣仙人問道。

「晚輩不知。」白衣青年答道。

「倘若不知，為何有仙去一說？」

「清松師尊乃上品三階仙人，離行而去怎生不是『仙去』？」

「他奶奶的死狐狸少給老子玩文字遊戲！你啥都不知道怎麼把你師傅講得好像死透了般？還裝那啥哭喪臉！當真想咒死你師傅？」黃衣長者將瓷杯往桌上一頓，暴跳吼道。

「晚輩僅道師傅仙去，從未言師傅仙逝。」白衣青年拱手欠身，微微瞇起琥珀金色的細長雙眸，那雙非人的眼睛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倘若言語之間引得二位尊長誤會，晚輩在此賠罪。」

「賠罪你個狐狸尾巴毛──」黃衣長者正待發難，一旁的藍衣長者倒是一把扯住黃衣衣領。

「唉……罷了罷了。」藍衣仙人嘆了口氣說道：「清歌賢姪此一性子，你是第一次明瞭？賢姪也是，易引人誤會之言詞切莫再提，清松真人為人正直、德庇八方，此去應當早已順利飛昇，吾輩應該賀喜於他才是。」

「靜虛真人所言甚是。」白衣青年乾脆的說道，將空了的酒杯斟滿。

「去去去，那老傢伙走了個乾乾淨淨一了百了，這下老子想喝酒，該找誰陪去！」黃衣長者再次將杯酒一飲而盡，牢騷說道。

「逸琛真人若想小酌，晚輩居所尚有數罈新釀，今年瑞雪特別清澈，所製梅酒應該滋味頗佳。」

「誰想找你這臭狐狸喝酒──！」黃衣長者呸道，話鋒一轉倒是理直氣壯的說道：「先來個十罈！你這臭小子也就釀酒這招勉強贏過你師傅！」

「逸琛……」

藍衣長者皺眉，反倒是白衣青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笑著拿出一只早就準備好的青色布袋，遞至黃衣長者面前：「此間內含二十罈新釀冬梅，還請逸琛真人笑納。」

「哼……」接過布袋，黃衣長者似乎還想說些什麼，頭一撇倒是什麼話都沒有落下。

「倒還是清歌賢姪準備週到。」藍衣長者一拱手，朗聲說道：「既然事已問必，吾等就此別過。」

「此乃晚輩應該。」白衣青年亦拱手回禮：「前輩慢行，恕晚輩不送。」

望著靜虛真人拖著逸琛真人的衣領踏雪而去，迅速漸行漸遠的身影似乎還可以聽聞二仙不時傳來些許爭執。白衣青年緩緩舉起青瓷酒杯，抬頭將目光移向滿山花海。

仙妖經過三品九階歷經三天劫，即可晉升神魔，飛昇前往神魔界。這是世間常識，亦是仙妖道之天理。但……這世上卻沒人見過神魔，亦無人知曉飛昇者之的下落。

傳說中神魔大戰創人間，而後各自回歸神魔界。妖仙能請願，有欶召，神魔之蹟隱匿人界各處，越是入道，便越無法否定其存在。然而眼所未能見之事物，其真實性究竟如何？

人世間有生離死別。面對飛昇之人，究竟該歸類為何？然而能確定者僅有師傅此一離去，歸處究竟為神界也好、鬼界也罷，人世間再無「清松真人」。

雪光映在酒水之中，澄澈如水，一枚白梅花瓣輕巧落下、直入杯中。白衣青年垂下了眼瞼，周遭白梅似雪片紛紛，倒再也瞧不清楚他臉上究竟是喜是憂，是歡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