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他在狩獵時做的總是一樣的動作:緊握手裡的武器,屏氣凝神,將自己化為森林中的迅捷幻影,將冒然攻擊自己的狂暴野獸或是被盯上仍渾然不覺的愚昧獵物擊敗並殺死。
過去他堪稱騎士團的傳奇、國都的光榮槍兵。
——但再怎麼英勇的戰士仍掙脫不了被咒言鎖死的命運。
後天的努力能製造機會,但伴隨自己成長的詛咒深深烙印在靈魂上,將自己迂迴的命運鎖定,並持續導向。
心跳化作狩獵季的鼓聲,詛咒化作一條無形的蟒蛇,悄然纏繞住不幸戰士的脖頸,而戰士只感到一陣心悸、呼吸急促,他不以為意地認為這是面對挑戰時感到的興奮所致。
他知道的,這個男人提出和解時心不甘情不願,就算再怎麼和善地對話,自己終究不再是他所器重的親信。
不過,若是能藉此,藉由在團長面前將一切終結,或許他與她的愛情便能受到承認,結局會完全圓滿。
就算不是自己本身的因素也好。
他在偶然的契機下獲得了屬於自己的摯愛,就算一切的安排皆是迫於無奈,他也不在乎。
——我只想安穩的活下去!
心裡迴盪著的是對於未來的渴望,他自認的終點並不在這。
一大半歲月皆流逝於長途跋涉與逃亡,說不累也難,最終因祂的幫助,令自己終於獲得所謂的幸福時光,即便不是什麼奢華的生活,能與妻兒一同與世隔絕,生活在自己的城裡倒也不錯。
「我同情你的遭遇,也為我生父的作為深感抱歉,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會讓你妨礙我。」將能給予對方造成永久傷口的黃色矛柄指向眼前的敵人,此刻的他並非傳聞中的英雄,而是純粹上山來驅逐殺生無數的野獸的人夫罷了。
「雖說你重生的意義就是為了奪取我的性命,但你真的恨我嗎?你應該知道把你變成這樣的是你的父親——」
『嘰——』醜陋的野獸用尖銳的叫聲斷開迪爾姆德的勸說。看對方呼著氣在自己身周繞圈,現在說什麼多半是白費唇舌。
血色的野獸雙眼閃爍著著殺戮之光,迪爾姆德在與牠對上視線的瞬間就隱隱知曉自己的結局將為何,持槍的雙手因緊張冒汗,撲通撲通,心跳的節奏霎時攀上最高。
野獸再次將憤怒透過叫聲釋放出來的瞬間,時間好似被暫停似地,所有動作在眼下皆由慢動作呈現。
似乎有股力量牽制著自己的身體,本應輕鬆避開的攻擊在欲取走自己性命的使者出現的剎那便提高了難度。
詛咒化身的蟒蛇纏繞住他的全身,隨著他掙扎收緊禁錮。
擲出的長槍在即將刺入野獸身軀的前一刻被無形的力量強行停止,這是傳聞下在山中的魔法禁令所致,正如團長所說,任何人都無法違反禁止狩獵野豬的限制。
可身後還背負一個家的男人豈能就此放棄,迪爾姆德看見自己盡最大力氣擲出的長槍被彈開的同時連忙抽出腰間的劍。
鏘!
劍刃劈到野豬頭骨的瞬間化斷裂為碎塊。
接著身體猛地感受到一陣劇烈的撞擊。
一股熱流伴隨著腥甜味從腹部擠壓至口鼻,視野被鮮紅佔據。
顧不得喉嚨裡還卡著一堆未吐出來的鮮血,他低吼著把手裡緊握著的劍柄奮力往對方的後腦勺擲去,執槍技巧在騎士團一等一的他,就算擲的是劍柄,力道也十足。
生前爲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的頭骨在被擊中的同時發出碎裂聲,野豬在短時間內倒下、化為一攤白骨。
而自己的時間也到了,臨死前那自己敬重的前輩,俯射過來的眼神揪緊了心臟最後一次收縮。
——努力博得的機會終究比不上跟隨一生的詛咒,命運都是決定好的,不幸的騎士在恨、背叛與嫉妒交織而成的咒言打擊下,粉身碎骨。
因同情自己際遇,自始便伴隨在身邊的神唱起了輓歌,嘗試令祂極力庇佑,最終仍受不幸吞噬的孩子能安穩沈眠。
此時此刻,他就像毀壞了的人偶,被掏空了內心、身體被撞得碎爛,不只四肢,五感也完全喪失。
什麼都感受不到。
預謀者看自己的眼神可真像為成功為國家除去災厄的英雄人物,那樣驕傲、那樣光榮、那樣喜悅⋯⋯
女人的哭聲與神的歌聲愈來愈遙遠,當視野化為無盡的黑後,才得以看見那隻蛇的形態。
蟒蛇爬下了他的身軀,轉過身子面對可憐的詛咒者『我感到非常抱歉。』牠邊吐著蛇信邊說:『即便我不想害你也無法改變我將與你融為一體的事實。
黑暗中無法說話、動彈不得的迪爾姆德只能瞠眼看著對方。
『你恨我嗎?』蛇首晃悠悠的,牠邊說邊爬行接近,最後又攀回到迪爾姆德身上。
『不,跟隨你這麼久,我對你已經瞭解透徹,你內心的溫柔應隨死亡變質——你恨!但恨的不是我⋯⋯』牠親了他一下。
『你知道你會如此不幸並非自身的問題,世間太過險惡,人類的嫉妒心先摧毀自己人格,進而連帶著牽連周遭的人。』
蟒蛇放鬆纏繞的力道,迪爾姆德知道這是對方的擁抱,牠的一番話重擊他對於人的信任,他頓時領悟自己真的太傻,太傻了!
腦袋從沒這麼清醒過,撇除那些惡人,神也不過是爲祂們所愛的戲劇錦上添花,到頭來——他一直是孤單一人。
『想哭可以哭出來沒關係,因為吾在這段時間一直陪伴著汝⋯⋯啊!對了!吾可以用吾的力量幫汝。』聲音不知不覺變得低沈的蛇用下巴輕輕蹭了蹭他的頭頂。
『吾可以把力量分給你,使你重生,雖然只要不把你的靈魂撕碎吾的詛咒就無法完全消除,但是呢⋯⋯』蟒蛇的頭向前幾分並彎下。
『吾至少能再次賜予你,在另一世界,以另一身份活下去的機會,說不定之後還能回到這邊報仇呢,用你新生的力量摧毀一切。』
——汝是否願意把身為人類的靈魂獻給吾呢?
與那閃爍的蛇眼對望,迪爾姆德忽然又聽見自己加快加劇的心跳聲,呼吸急促,胸中一股暖流湧出,全身筋骨被莫名力量纏繞,劈啪劈啪的酥麻,像被電到一般。
握緊拳,前所未有的力氣充斥全身筋絡,難道這就是「重生」的感覺嗎?
迪爾姆德閉上眼整理情緒,再次睜開後,眼神趨於冰寒,流淌在虹膜底下的力量波動就是抽離所有多餘的情緒才那麼純淨。
拋棄吧,拋棄所有令自己感到悲傷的事物、拋棄過於愚蠢的信任、拋棄那份無用的愛與招來毀滅的同情。
他勾起一抹冷笑,並道:「不只眼淚,懦弱的過去,我不要了,就全部送你吧!」
——但願迎接我的新世界的法則爲弱肉強食。
——從今以後不受牽制與束縛,只為了自己與自由而活。
黑色蟒蛇哈哈笑出聲,張開血盆大口往對方猛地咬去,牠完全吞噬眼前墮落的靈魂,運用體內的咒術賜予其新的身份、傳送至另一世界。
不幸的終焉在因緣際會下,透過付出等值的代價轉為開啓希望之門的鑰匙。
詛咒不會完全消散,但會化為他的助力,令他得以恣意駕馭,將阻礙之物毀滅殆盡。
——
溫暖的液體由指縫流出,與其他肉食動物相比顯得不那麼重的腥味傳進了鼻腔。
「啊。」迪爾姆德僵久的身子忽然一震,而纏繞在肩頭的詛咒之藤在自己回神的同時縮回背脊中央。
空出的另一手下意識地摸上了後頸,看來最近身體裡的魔力似乎因不明的原因開始躁動。
隱隱可以感覺,當初重生時第一個覺醒的魔族本能正蠢蠢欲動——殺戮。
「哎,這可麻煩了。」緩緩打開從方才就緊握著的右手,裡頭被捏碎的
鳥屍 怵目驚心。
什麼都沒想就將手掌緩緩傾斜,令鳥屍從上頭滑落,掉回草叢。
聞了聞手裡殘留的味道,如此清淡又純淨的血已經很久沒接觸過了,多少感到一點欣慰,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溪水距自己不過五步路而已,但一點洗手的念頭都沒有,抓抓頭站起身,大幅轉了個方向折返回森林。
這幼鳥生來體弱多病,各方面發育不良,反正就算不是死在自己手上將來也難逃一死吧。
魔族不管什麼無謂的殺生,行動純粹由興致所掌,加上他面對弱者會下意識做出傷害的行為,所以這隻鳥死了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雖然來到這世界後魔族的各種法則也變得不通用,自己目前的狀況也不穩定,接著就因為自己沒控管好力量讓那隻幼鳥⋯⋯
「嗯⋯⋯」離開的腳步頓了頓,迪爾姆德停在原地幾分鐘,最後還是嘆著氣回到那顆樹下多待了一會。
太陽下山時,溪河四周便感覺不到任何魔族氣息了,唯一有變化的,僅只斷了幾根樹枝的樹下隆起的小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