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跟在師父左後方,那個再熟悉不過的位置。師傅一身輕便,腳步輕鬆,彷彿只是隨意出個小任務,或僅想在附近散個步。
鬆軟的雪地留下師徒二人的足跡。師傅走得並不快,甚至可說有些刻意放慢。他一會兒注視的師傅的足跡,一會兒抬頭望向師父的背影,內心五味陳雜。有多久了呢……千年的時光,他曾無數次注視著這個背影,這個千年來從未改變過的背影;從憤怒、怨恨、漠然,一直到從未在師傅面前真心說出口的……尊敬。時間會改變一切,這點自己早已深刻體會,但他卻從未想像過,眼前這個讓他恨過、敬過的背影,竟然也有消失的一天。
那個背影對自己來說曾是幾近永恆的象徵,就像日夜輪替般理所當然的存在。在修仙之道的漫長歲月中,見識過征戰、見識過死亡,見識得越多,似乎便越是心如止水,臉上的面具也更加深一層……但城府機智如他,現在卻無法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這永遠的離別。
師傅仍舊不疾不徐,步履堅定的在前方領路。師徒二人打從踏出家門後便未曾說過任何一句話,他不清楚師傅此時在想些什麼,最後的天劫與飛昇──眾所皆知這是修仙之道的終點,卻從來沒人知道跨過終點線後,又將是如何光景。
最終欶召已下,此時只能往前。或許再過千年之後,自己也會面臨此一時刻……到時候,自己又將會是如何心境?是否又會有人、用什麼樣的神情,注視著自己的背影?
「送到這兒就好。」他聽見師父說道。「那麼別了,徒兒。」
如此戲劇化的台詞讓他瞬間想大笑,卻又笑不出來。師傅說的可是確確實實的「道別」,並不是「再會」。他征征的看著師傅抬頭望天的身影,似乎正在等待自己回話……但此一時刻,不管什麼話語似乎都糊成了一團,梗在喉嚨中什麼也吐不出來。
「再見?」師傅愣了半晌,回過頭注視著自己的徒兒笑了起來:「哈哈,好一個『再見』,是了,再見再見,雖然無法預料未來,但或許有朝一日,終能再見──」
「好好修練啊徒兒!憑你的資質,只要別總想著如何偷懶鬼混,要超越為師指日可待。」師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確確實實恢復同往常一般輕鬆姿態:「那麼就再會啦,為師會在上頭好好關照你的!」
師傅擺了擺手,還未待他回答,周身便颳起一陣清風、捲起滿地積雪,瀟灑的騰雲駕霧而去。
在演什麼、這個臭老頭──望著刻意還招來祥鳥瑞雲隨行、漸行漸遠的師傅,他在心裡不住罵道,都認識你多久了?犯得著在最後一刻,還硬要在自己徒兒面前耍帥?
再也沒有人逼著自己修練,沒有人交代自己任務,沒有人規範自己何事可做何事不可做,算起來竟連個互道早安的對象都沒有了。
雖然可說是極度的自由,但伴隨而來的卻是極度的茫然。
於是在應付厭煩師傅的舊友後,他索性在故居門上瀟灑地留下字條,開始旅行。
雖然腳下的大陸在漫長歲月之中早已幾乎踏過足跡,但舊地重遊,總是有番說不出來的滋味……妖仙在這廣大世界中畢竟所占少數,為數最多的人類因為壽限短,因此變化莫大,不過幾十年不見,人類便可築起一座大城,遷移好幾個小村莊,建立起一個大國,又分裂成好幾個小國。
所謂滄海桑田,便是如此。然而在這種時刻,卻反而讓人想去尋找一些……不曾改變的東西。
放眼望去盡是赤紅色彩,巨大岩石比鄰遍佈在沙地上,形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空間。岩石與土地的隙縫之中探出寥寥幾根枯黃的小草,燥熱的焚風吹過石縫之間,演奏出夾雜砂石滾動的音籟。
晴朗到彷彿可以敲出聲音的天空看不見一片雲,正午的太陽正毫無忌憚持續壓榨這幾乎已經毫無水分的大地。這是塊彷彿被世界遺忘的焦躁荒地,但在這幾乎見不到生物的荒地之中,卻佇立著一處簡陋的石屋。
與其說是石屋,不如說是直接將巨岩從中開鑿的巨大石洞。石洞周遭散落著些許被人為鑿開的巨岩以及礦石,石洞內部的熔爐此時正燃著熊熊烈火。
一名身材幾乎有常人兩倍大的壯漢取出了刀胚,在砧上反覆錘擊,發出規律的擊鐵聲響。爐膛內的紅光映照他的臉,汗水自黝黑的肌膚滑落,灼得他貼在頰上的黑髮微微捲曲。
「所以你這下是無聊病犯了,才特地跑來這兒瞧老子打鐵?」
壯漢手不停歇,撇了一眼優雅端坐在巨石陰影處納涼的白衣青年,一面用鼻孔哼氣說道。
「呵呵。」白衣青年輕搖著手中的摺扇,那身仙風道骨的裝扮宛若與炙熱的爐火烈陽分屬不同次元。「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
「呸,打擾老子幹正事有啥好悅?」壯漢啐了一口唾沫進入火爐:「這把刀要是煉壞了就算在你頭上!到底想說什麼就給老子直說,別拿那套應付仙人的用詞填塞老子!」
「呵……」白衣青年又笑了起來:「對了,碧芳鳥兒呢?怎麼沒見著她?」
「前一陣子給她『壹羽姑姑』領去了,說是嫌老子這裡太熱怕小孩子中暑。」壯漢將刀放入水中淬火,濃厚的霧氣瞬間瀰漫:「我說你跟黓翎那傢伙是怎麼著,叫老子叔叔就算了,壹羽明明比你們年歲都小,還硬要碧芳叫人家姑姑,叫你們哥哥……喂,感情你這趟是專程來問碧芳鳥兒的?」
「所以壹羽曾在我家山澗裡下過毒。」白衣青年輕描淡寫的說道:「就單純來找朋友閒談不成嗎?」
「你這傢伙不是一向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麼……」壯漢再次將刀胚擺至砧上。「老子很忙,沒空聽你叨叨絮絮瞎扯淡!」
「──好好好你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壯漢明顯吞了口唾沫。
「那我就說了。」青年揚起嘴角,搖著扇子說道:「前一陣子我去了趟六戮山。」
「蘭闕谷?」壯漢皺起了眉頭:「我記得蘭闕谷主是……喂,你去那種地方做啥?」
「聽我把話說完,我去的是我當初成精時故居,可沒踏入那座山谷。」青年說道:「不過想當然爾,事隔千年,我當年鎮守的地盤亦早已景物全非。」
「是啦是啦,不過是小狐狸打架搶地盤麼。」壯漢隨口回應:「去那兒做啥?懷念你師傅?」
「倒也不算,就只是回想起一些往事……」青年手中的扇子略為停頓,下意識的觸向右手手軸:「當年剛成精的時候比較血氣方剛些,所以曾和蘭闕谷的母狐狠鬥過好幾回。」
「啥?蘭闕谷主──?」壯漢手中的大錘明顯一個打滑:「喂喂,照推論當年人家好歹也位居中品,你這種小狐精怎麼可能──」
「當然不可能是谷主本人,是她妹妹。」青年說道:「當初我也不懂她為何好好的山谷不待,硬要跑到隔壁山頭三番兩次來找我麻煩,雖然後來得知谷主為人後倒是猜著了不少……」
「……只是單純如你所說,小狐狸打架鬧事。」青年手中的扇子恢復了頻率:「雖然後來也延伸出不少事情就是。」
「嘖嘖,沒想到你這種傢伙也會有初戀情人。」能逮到好好損這傢伙幾句的機會還當真不容易,壯漢故意揚聲說道:「所以怎麼著?事隔千年舊地重遊,又遇上小情人了麼?」
「沒遇著。」
「掛了?」
「也沒有。」
「那到底是怎樣?」
「也沒怎麼,後來她也沒住那兒了,如此而已。」
「所以你到底想表達啥?」壯漢似乎加重了手上錘擊的力道:「就只是特地來報告你去了哪裡想起了誰?有沒有這麼無聊?」
「馬的別當老子跟你一樣無聊!」壯漢似乎又加重了手上錘擊的力道
「去他奶奶的你這個過太悠閒的傢伙──」
框啷一聲巨響,壯漢手中的刀胚瞬間碎裂成數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