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之後已經過了四個多月,終於來到了春回大地的季節。在連假快結束時約了路德一起跨越國境,來到小時候曾住過一段時間的大宅附近,打算讓他看看在自己心中總是難以忘懷的那片花海──幸好對方沒有拒絕臨時的邀約。
「菲利,不要把頭伸出窗外,很危險。」菲利臨時來電要我陪他走一走,打亂我今天的計劃…雖然今天本來就沒有安排什麼事。他自告奮勇說要開車,這樣目的地才能給我驚喜,但我覺得他的開車技術才會更讓我『驚喜』,所以最後還是由我駕駛。
「唔嗯。」應了聲坐好,看著導航螢幕上緩緩移動的圖像,上頭標示著奧/地/利境內,對自己而言相當熟悉的地名。
「路德,以前有來過這裡嗎?」問道,既懷念又有些陌生地望著窗外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枝枒
「沒有。」話一出口之後又不是那麼肯定。雖說一路上都是照菲利指示的方向在開,但有時我似乎在他說要左轉或右轉之前就下意識轉動方向盤。是小時候來過,只是沒有印像嗎?
「……嗯、」料到會得到這個答案,卻還是覺得心往下沉。果然是「第一次」來嗎…。回以傻笑沒說什麼,偏頭對著窗外閃爍的光影,記憶中塵封已久的景象一點一滴地,隨著離目的地越來越近而鮮明起來
曾經,和另一個孩子以及大宅主人造訪這兒不只兩三次。歷經時代變遷,自己也擔心過這片風景是否會成為聚落擴張的犧牲品--幸好當初奧.地.利的國家意識喜歡靜僻,把別館的位置選的遠了點、隱密了點,就算到了現在,附近的景物幾乎還是像自立於時間之外,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那裡很美喔,」為了不讓氣氛沉悶下來,再次開口道,「--是只有很少人知道的私房景點喔!」
「怎麼突然想到要來?」略有耳聞菲利曾經寄居在埃德爾斯坦先生家,所以他會知道什麼鮮有人知的景點也很正常。但我不確定他在埃德爾斯坦先生家過得是否愉快,所以小心地斟酌問題,開口。
「Ve,」一派理所當然:「因為現在不來看看的話,到時候花就要謝了!」搔搔頰,補充道「現在的天氣和以前差太多了嘛,不知道會不會一不小心就錯過了」
怎麼能讓路德知道今天不單純是想回來看花,而是打算窺探他在看到神.聖.羅.馬理當很熟悉的景色時會有什麼反應呢……。垂眼心想。
其實連自己都有點害怕回到這裡,不然早就找個時間過來探訪一下了。
這樣一講倒是讓我想到,因為氣候暖化的關係北.海有幾個小島在未來十幾年內有滅頂危機,居民正在自力救濟築堤。但是以核能發電來減少排碳量的選項因為車.諾.比和福.島事件而中止,而停用核能的結果就是電費上漲及排碳量大增,導致能源政策現在又陷入搖擺不定的狀態。
不小心分神想太多,所以菲利說到了的時候我反射性地急踩煞車,兩人都往前一頓。
「!」還陷在回憶中,被突如其來的衝擊力嚇了一大跳,好在繫著安全帶才沒撞上前方。「--路、路德?」很少遇到對方這樣急停,愕然望去
「抱歉,剛才在想別的事情。沒撞到吧?」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後也幫菲利解開他的。
「嗯,沒事、」點點頭要路德放心,跟隨他的動作也打開車門,踏出車外後伸出手,挽住剛走過來的對方手臂:「還有一小段路喔,往這邊!」
--如果,最後還是沒有印象的話……。並肩走著,暗暗觀察對方的神色變化,回想先前各種未得到結果的試探,嚥了一口口水。
那麼,無論實際上是如何,都不該再把路德和神羅當成相同的存在了吧……。想到這裡不禁偷偷搖了搖頭,決定等萬一真的發生了再來煩惱這件事。
跟菲利一起出門的時候他幾乎都會挽著我的手臂,他說這在義大利很正常,但我還是僵了一下才跟著他往前走。
穿過林間小徑,眼前是一片青翠的草原。虞美人,矢車菊,蒲公英等等野花生命力旺盛的怒放,這是在我國郊區也常見的景色,我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麼菲利特地要我帶他到奧.地.利境內只為了看這樣的風景。
「這裡…是不是有一棵橡樹?」走了幾步,我脫口而出。
一片燦爛在穿過林間小徑後映入眼簾,不禁深吸一口氣,睜大了眼睛。正準備開口介紹,對方的問句就忽然傳進耳中。
驀然一愣,差點掩飾不住激動,「……嗯,有一棵橡樹--路德,你以前真的沒來過這裡嗎?」
「應該沒有。」仔細回想,從我有記憶以來兄長就和埃德爾斯坦先生交惡,理論上到奧.地.利境內都是出席正式場合,到郊外的機會微乎其微,「只是覺得,那看起來是橡樹。」指向前方隱約出現的樹影。
「--嗯。」原來是這樣啊……。看對方神情一如平常,失望之餘仍然勉強揚起笑容,「這裡很漂亮吧?」放開路德手臂,轉了半圈背向由遠山圍繞,青翠上滿綴斑斕的花海,雙手大大張開。「以前,有一段時間我常和羅德先生、伊莎小姐來玩喔,」
說著彎下身摘了幾朵白野菊:「那時候我們還會摘花來編花冠……。呼呼,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怎麼做喔。」
這對他來說應該是段美好的回憶吧,所以在國內外事務忙的焦頭爛額的時候會想回來看看。
菲利摘了一大束野白菊之後坐下來專心的編花冠,我也跟著坐在厚軟的草地上。微風將瀏海吹進他的眼睛,我在他空出手以前伸手撥開。
「……」低頭摘掉多餘的葉片,把花梗束在一起,同時試著不去煩惱接下來該怎麼辦。至少不能讓路德看出自己不對勁,畢竟他也難得有機會出來散散心,如果影響到他的心情就不好了
編著編著眼前泛起薄薄的水霧,正努力裝作沒事,拂過原野的風居然更好巧不巧吹亂了頭髮。剛想撥好,對方厚實的手掌就伸了過來。
「Ve、」抬起頭,連忙瞇了眼睛免得讓路德看清楚表情,將剛編好的花冠戴在他頭上,揚起嘴角:「給你!」
最後一個測試,最後一個測試就好。如果路德還是沒想起什麼,那我就不會再做這種試探他的事了……。
…男人戴花冠不會很奇怪嗎?但既然是菲利作的,我只是默默調整一下花冠的位置以免它滑下來。菲利低頭安靜的開始做另一個花冠,這次速度似乎慢了一點,快做完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手指微微顫抖。
「會冷?」我脫下外套披到他肩上。春季的陽光並不強烈,風在這樣開闊的草原也有點大。
從前,第一次在這片土地上編花冠時,也曾像這樣把剛編好的花冠送給身旁的神.聖.羅.馬。但路德在被戴冠時並沒有露出能讓人察覺蛛絲馬跡的特殊反應,只是很正常地,有點困擾地調整了一下。
怕被看到表情而垂下頭,默不作聲,深深吸氣努力忍住瀕臨氾濫的淚水,編起第二頂花冠設法掩飾過去,一面突然有點後悔帶路德過來這裡。
果然就算過了那麼久,還是控制不了思念從前那個男孩的心情、控制不了這種失落感嗎……
『會冷?』突然的問句拉回思緒,接著織品溫暖的觸感和重量就落在了肩上。啪搭,晶亮的水珠掉了下來,沾在手中的花朵上。──糟糕,瞞不住了!「嗚嗯。」連忙點頭想矇混過去,然而心裡清楚明白對方不可能到這種狀況下還沒察覺
將蓋在菲利身上略為滑落的外套拉上來,突然覺得不對勁。他低著頭看不見表情,但呼吸聲聽起來斷斷續續且粗重,手也用力的捏緊,幾乎揉爛手中的花冠。把他的臉扳起來,果然看到眼淚一顆顆滑落。他彎彎嘴角試圖露出笑容,然後笨拙地想擦掉眼淚,我制止它沾滿草汁的手,掏出手帕幫他擦臉。
他的眼淚越擦越多,手帕很快就半溼,讓我不知所措。這不是他平日半笑鬧的哭,而是發自內心真正的悲傷。我剛剛做錯什麼嗎?不,仔細回想都是很正常的舉動。難道這片草原帶給他不好的回憶?這無法解釋他為什麼特地要我帶他來。事實上菲利今天一整天的情緒都有些奇怪,雖然還是掛著傻乎乎的笑臉,但語氣中有不自然的亢奮,緊張,和…期待,言談間也好像在謹慎的刺探什麼。
「對--對不起……」這件事路德知道了心裡一定不好受,怎麼能明講呢?
抽噎著道歉,對不起,沒能掩飾到最後,對不起,本來不想讓你擔心的……
菲利顛三倒四的道歉,但不肯說明是為了什麼事,而且像是拒絕我碰觸似的縮成一團把臉埋進膝頭壓抑的哭泣。
「菲利,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怪你。」盡可能溫柔地拍著他的背,心情卻沈重的像石頭。不知道是因為從未見過菲利情緒崩潰的一面,還是因為他其實沒有我想像的信任我。
覺得自己沒資格受到路德的安慰,但要是拒絕,肯定會傷到對方。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無助地縮著頭,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在這個世界上,明明只有少數幾個「人」能讓自己這麼不想傷害,偏偏其中兩個又是這種,不知道究竟是同個或不同存在的狀況。那麼接受了路德,是否就背叛了可能身在遠方的神.聖.羅.馬?
如果真的有天堂--爺爺那一兩次神奇的來訪似乎證實了這件事--那會不會有個少年至今還在等著自己?
如果他和路德就是同一個意識,問題反而單純易解。就算過去的回憶再也回不來了,那也沒關係的
然而為什麼,事情一定要像現在這樣這麼模糊不清,讓人這麼難受呢?
如果你還存在在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求求你,可以用任何方式讓我知道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到哭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時才比較克制得了淚水。抬起頭的時候路德還是在自己身邊,而且甚至是索性摟住了自己的肩膀
伸手摟住菲利緊繃的肩膀—幸好他沒有推開—直到他感覺他的身體慢慢放鬆,心情稍微恢復平靜停止哭泣。他抬頭出神地盯著遠方的橡樹,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兩人就這樣沈默的坐著。過了一刻鐘,半小時,也許更久,我以為今天菲利都不會再開口的時候,他蠕動嘴唇吐出模糊的字句。
「路德……」面朝樹圍需要幾個人才能環抱起來的大橡樹,望著在風中輕輕顫動的枝葉,猶豫地帶著鼻音問道:「如果,你曾經許下一個重要的約定,但後來發現好像快要無法遵守了……你會怎麼辦?」
如果再繼續什麼都不說,應該會比說出來更讓路德心裡不好受吧……?雖然擔心講出來之後會導致怎樣的結果,但還是思考著,決定嘗試說說看
這就是讓他傷心的原因嗎?「既然跟人有約定,我會盡量遵守。」觀察他的表情慢慢說:「但是,如果有不可抗力讓我必須打破承諾,我會請求對方諒解,找出折衷的辦法。」
「Ve。」聽到一點也不意外的回答,對路德淺淺勾了一下嘴角,隨即又陷入沉默中。過了幾分鐘才繼續說下去:
「其實……除了羅德先生和伊莎小姐以外,很久以前還有另一個男孩子……」
「那時候,大家本來都住在一起」眼神飄回遠方的大樹,思索著該用怎樣的字句解釋給對方聽,「但是有一天戰爭開始了,因為他的身份和我們很像──比我們還高一級,所以不得不到前線去。那時候……我和他約好,要等他回來」
「嗯,可是最後……。」淚水又在眼眶中打轉,哽住才說到一半的句子。抹了一下眼睛,對路德露出抱歉的微笑
所以,才這麼想確定路德和神羅之間的關係--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是自己想辜負的對象
--所以,菲利曾經愛上一個「國家」,而且在那個國家消失之後依然念念不忘嗎?
心中隱約有些失落,有些透不過氣的窒息感,但在最深處依稀有一絲…喜悅?我壓下這些翻騰的情緒,摩挲菲利冰冷的指尖聽他繼續講。
「而且,他好像也不在……天.上.的.國.度裡。」有些不敢面對路德,於是繼續望著兩人曾經一起乘涼的橡樹,一滴眼淚滑過臉頰。「更重要的是,我發現,如果再繼續等著他,最後我一定會讓身邊重要的人傷心難過的……」
「所以──所以、我開始覺得,說再見的時刻或許真的到了。」下定決心說出這句話時心彷彿又碎了一次,就連風吹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聽起來也好像在一同哭泣似的
當好不容易結束了動盪不安的漫長日子,各國開始重修舊好後,許多年來已經趁著閒暇時間找過了維/也/納,找過雷/琛,以及許多可能殘存對方足跡的地方,閱讀了不知多少文史記載……但所有直接間接的證據都指向同一個結果,已經消失的帝國神識不可能還留在世界上
而裹著那身黑披風出生的路德維希,卻又和不復存在的舊帝國有著些微的格格不入
更重要的是,無論路德和神.聖.羅.馬.帝.國的淵源有多深,除非他天生帶著那些記憶,並且認同那個身份,否則這些事情就不是他該承受的。
「要是……」嘴唇顫抖著,低下頭,「要是,我無法再遵守和他的約定,你覺得我會被諒解嗎?」
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已經盡力了嗎?
對不起,我好多次差點把你當作其他人的替代品,你是無端被牽連的,而我卻總是受到你的照顧……
在心裡對著重視的兩人道著歉,覺得自己好過份、好無能為力。誰說國家意識是堅強而有能的,誰說國家意識是能夠習於生離死別的呢?在這些事面前,自己一點都不像那個挺立千年的共和國,不像人們心目中的半個義.大.利,甚至比一個普通的人類還笨拙,還不堪
菲利講的斷斷續續,但我還是聽懂了。曾經跟埃德爾斯坦先生和海德薇利小姐同住,最後消失的帝國,就只有那一個,神.聖.羅.馬.帝.國。小時候的疑惑再次浮上心頭:我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所有人在我面前都避談這個帝國?
其他人是怎麼看?更重要的是,菲利怎麼看?如果我們真的非常相似,其他人,還有菲利,是不是透過我在尋找那個帝國的影子?
「那神…那個帝國,是怎麼樣的『人』?」更令我害怕但一直不願多想的是,那些我從未向任何人提起,從小到大發生過無數次的既視感,暗示「德.國」可能就是「神.聖.羅.馬.帝.國」,或者說,帝國的殘片。也許要菲利去回憶是件很殘忍的事,但是我需要真相,才知道往後要如何面對「德.國」的身份和…情感。
「唔?」含著眼淚疑惑地消化起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他……是一個比皇帝還像皇帝的意識體,雖然我們那時候外表都只有這麼小」比了個高度,繼續回想
「一開始我覺得他很可怕,每次見面都逼問我為什麼不加入他的麾下……不過在我沒有答應的時候,他也沒有真的對我做什麼……」
「後來熟了,才知道他平常看起來很正經又很威風,私底下有時候仍然是個小孩子……彆扭起來會生氣,會做出一些讓人搞不懂的事、」
「像是,從門縫盯著我看之類的,還有一次掀了我的裙子──啊、那時候我有一陣子穿得像小女生一樣……」
「可是,就算他有他的脾氣,而且我和他又很不一樣……他還是對我很好」
菲利邊哭邊笑的講述一件件小事,所以我始終沒有把「我像他嗎?」這個問題說出口。菲利也抱著這些回憶活得很辛苦吧,他應該從未對任何人提起,所以現在講得又快又急,像是害怕下一秒會失去聽眾。
四周安靜的只剩風聲,我才意識到在自己不知不覺走神的時候,菲利已經停下來,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我…」我該說什麼才不會傷害彼此?「我想,如果是很重要的人,會希望對方過得幸福。」
「……路德,對不起、我原本以為可以處理好這些心事的……」低頭,過意不去地小聲說道
「把事情講出來會比悶在心裡好。」有些僵硬地回答。偏偏到這個時候,胸中的酸澀才感提醒自己菲利在心中的份量。看起來,所有人都知道菲利和神.聖.羅.馬.帝.國的事吧?至少我該慶幸,菲利願意對我坦白,不是讓我繼續當唯一被蒙在鼓裡的人。
「嗯、」回握住對方的手,視線再度投向遠處的大樹,「我會做到的……就算這好像是我這一生第一次覺得,毀棄承諾比遵守承諾還困難……」心情五味雜陳地,有些惶惶然地問道,「──很奇怪,對吧?」
「你決定怎麼做,就怎麼做。」深深吐氣。無論如何,菲利的一舉一動還是會牽動我的情緒。他對我的重要性,是我自己決定的,無關任何其他人的意志。
「--嗯。」握緊路德一直沒放開過,始終試著要溫暖自己的手,抬起另一隻手擦掉臉上殘餘的淚痕,兩人就這樣安靜地,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坐在兀自盛開得歡騰的花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