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眸審視平躺在展示用櫥窗後方、每一根樺樹枝均經過精心修剪的亮麗掃帚,梣木掃柄上以金漆勾勒出的出廠序號此刻正映著奪目的光芒。
隨著思考時間增加,食指指節不經不覺已虛抵在唇前,他專注地端詳著眼前的商品,卻沒有像其他店內的客人一般雀躍地向伊登先生要求試飛。
與此同時,黑色短髮的少年正抱著白色大貓緩慢走過。
與優質魁地奇用品店附近喧鬧的人群不同,少年的步調安靜悠閒,這間大多數人都喜愛的店面似乎完全不在他的預定之中,若不是兩個不足十歲的孩子嬉笑地在他面前繞圈追逐擋住了他的去路,或許少年一輩子也不會在這間店門口駐足。
無奈地嘆息,他挪動步伐想繞過那兩個孩子,卻在這時候透過眼角餘光瞧見了什麼顯眼的、熟悉的顏色。
--藍髮。
他側過頭,透過櫥窗與兩把掃帚的空隙,和自己一陣子不見的室友對上視線。
他抬眸,恰好迎上了那雙色澤層次不同於己的藍。
過於專心一致的後果就是反應往往會慢那麼一拍,他愣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的向那位同寢同學輕點點頭致意。
同樣點了點頭,同時自愛貓柔軟的毛底下伸出手輕揮了揮以示招呼,照理說他們今日的偶遇只會停留於此。
嗯,如果沒有那繞的圈子越來越大的兩個小毛孩的話。
發現自己似乎沒有前進的空間,甚至不知不覺被逼退到了門口。透過開開關關的玻璃大門,他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店內店外的溫度差,這令他迅速地放棄等待小鬼頭離去--儘管並不是他多喜歡的店面,但總是比呆站在門口舒適許多。
更何況,自己那應該與飛行沾不上邊的室友竟然出現在這裡,這也是件值得破例的奇事。
他穿越人群,走向仍待在櫥窗前的藍髮少年。
--那麼,獵戶座還是歐西里斯?
他第無數次陷入同樣的困擾,最後他省略了這個步驟,僅僅說了句:「嘿。」
隔了一堵玻璃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內,他原以為這場偶然就到此為止,卻沒想到對方會在不久後出現在自己身旁。
「日安。」有些訝異地眨眨眸:印象中對方在一年級上飛行課時也並沒有表現得多積極。
「門口有小狀況。」輕指了指門外追逐的身影,伊恩就這麼簡單地解釋了自己進入店中的原因。他轉過頭看著獵戶座面前櫥窗內的掃帚,終於按奈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道:「……你要買嗎?」
順口告知的說詞解答了心中的疑問,然而搭上接續的問句卻讓獵戶座禁不住心生一種被看透想法的錯覺——雖說在任何人眼中,男孩所盤算的主意是再明顯不過。
——接下來的學年他們的學習進程將會開始加入選修科目,不可以鬆懈地耽於逸樂。
——所以只是看看而己。
合理不過的想法這次並沒有化成語句,發現自己未能作出正解的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抱著什麼心態踏進店門的。有些尷尬地支吾了聲,某種一閃而逝的情緒在紫藍中虛晃。
……所以是要買嗎?
沒能從對方那應該算是應答的反應中獲得解答,伊恩也不好再多問。他將注意力放到附近幾把掃帚旁的價格立牌上,忍不住為那實在有些可怕的價格抖了抖。
幸好自己從未有過這方面的需求。
「……我對這方面不熟悉——呃、我是說,這似乎是一根好掃帚。」聲帶重新捕捉回發聲功能,獵戶座伸指指向懸空的掃帚下方的酒紅色絲質軟墊,靠左的位置立有一張寫有說明文字的硬質小卡片,「火閃電,結合當代最高技術製造出的比賽用飛天掃帚……梣木掃帚柄、樺樹枝……」
「不過、我不認為我……嗯。它的性能太好了。」低聲坦承自己的觀感:以他那完全不能稱作優秀的運動神經和身體能力,實在不適合騎這麼上等的掃帚。
「唔……」皺著眉掃過那張小卡片,伊恩花了點時間才將思緒由火閃電的價格上拉回來。他絞盡腦汁試圖回憶起對方在飛行課上的表現,無奈一年級時近乎翹掉全部課程的伊恩怎麼樣也回想不起。
「我不知道……不過性能好一點各方面來說都比較--呃……安全吧?」
出於個人的理由,伊恩率先想到的是這個部分。
「火閃電具備無法破解的優良煞車符咒,以及……可在十秒內從零跳到一百五十英哩的瞬間加速。」話語的後半部份被隱沒在櫃檯處傳來的孩童歡快尖叫聲當中,但獵戶座認為自己毋須再把話重複一遍,他默默看向伊恩。
孩童的鬧聲令伊恩不悅地皺了皺眉,那模樣像極了對獵戶座所說的話有所不滿那樣。他重新閱讀了那張小卡片,視線在零到一百五十英哩這段話掃視了三遍,才慢吞吞地發表自己的感想:「但是……沒事為什麼要……加速到這麼快?呃……比賽?」
況且,有著良好的煞車系統並不代表每個人都能上手操作,這方面在不了解獵戶座實力的情況下,伊恩並不好說出口。
「嗯……」認定了伊恩和自己有著相同的看法,獵戶座這下子總算能從抉擇迴圈中找到了出口。
即使施展了極具品質保證的煞車符咒,過於卓越的加速性能反而令這位對速度沒有太大追求的飛行初心者望而卻步……並非自己可以確切掌控的加速力,光憑這一點就能教獵戶座呆站在原地陷入一番思想角力了:普遍而言,要購置長期使用的用具就理應選擇最佳最新的,但己身是否確實有這個需求呢?
「我想……我不需要這麼快。」他誠實回應,臉上的表情釋然了不少。
點點頭同意對方的話語,伊恩瞥了眼高高興興抱著昂貴掃帚離開店面的一個孩子,喃喃自語地說道:「傻瓜才會覺得貴就是好。」
頓了下,他將視線轉向另一個櫥窗內的《狂風系列》,忽然間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個小小的細節--不需要這麼快是否代表了仍是需要掃帚本身?
他不曉得自己的室友對飛行有這麼大的熱忱。
循著伊恩的視線轉向《狂風系列》的專櫃,而與其相鄰的則是與之相競多時的《彗星系列》……雖然知道兩家飛天掃帚公司甚具淵緣,但獵戶座可不清楚兩家生產商的掃帚各有哪些優劣之處。
「《狂風》和《彗星》、嗎……」誤以為似乎頓悟了什麼的伊恩是對這兩個品牌有著一番見解,他改而注視著比他稍高的同窗,等候接下來可能會出現的解說。
就算是長年--更正確地說,是四年來總是刻意迴避掃帚相關話題的伊恩,也多少有聽說過《狂風》與《彗星》兩家掃帚公司的激烈競爭。儘管許多新型號不斷推陳出新並獲得比他們更好的成績,他們的對手仍似乎只有彼此,這也導致幾乎所有的掃帚店都會將他們的產品刻意放在一起。
「嗯……你要考慮看看嗎?」
被問及的獵戶座提著那被教科書填滿的袋子,信步走向《狂風》與《彗星》並列的專區。除了擺放在櫥窗前的最新出品,後頭左右並列著的兩組商品展示架上,亦陳設了兩家廠商過往推出過的歷代型號。
「……如果是你的話,挑《彗星》應該比較……合……襯……」
後半段話的音量迅速地減弱,伊恩別過視線,對自己的隱喻感到一絲……噢,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好笑。
--拜託別聽見。
聞聲自《狂風系列》的簡介立牌回頭,他就這樣目睹了伊恩轉移視線的一幕。
「《彗星》……」未能聽清整句發言,但仍是沒有聽漏關鍵字眼的獵戶座淺淺偏首,轉身尋找屬於《彗星系列》的立牌。
「嗯……施有已獲專利的霍頓凱奇煞車咒……解決魁地奇球員容易把球誤射過頭的困擾……有效防止在猛衝之下飛偏……聽起來好像很可靠。」讀著卡片上的文字,他說說看自己的感想。
「雖然不是頂尖的款式……」調整好面部表情,伊恩走近《彗星》的櫥窗,靠著自己薄弱的印象說道:「嗯……記得學校的舊掃帚好像也是彗星系列?既然是校方認可的那應該是最安全的。」
只不過,他還是沒想通為什麼獵戶座要買掃帚。
「目前的最新型號是彗星290——瞬間加速可從零跳至六十英哩……是蠻安全的沒錯。」印象中如伊恩所說、是校內比較普遍的品牌。
或許確實會是很不錯的選擇。他抱肘思量著,卻也沒有乾脆購買。縱然以掃帚本身的最高速度而言,六十英哩好像……嗯……
「唔。」默默地在一旁等待獵戶座下決定,然而對方卻像是陷入了什麼煩惱般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伊恩眨了眨眼,試探地建議道:「還是……要看別的?」
--到底要不要問獵戶座買掃帚的原因呢……到底要不要問呢……
伊恩心不在焉地想著。
「別的?」被人的提議喚回現實,他花了三秒理解伊恩的發言。
「啊……嗯……也是。」既然不是多麼緊急的事情,那麼大可以先繞一圈再決定。
這樣想著,他邁開腳步,又再往店子的左側走進了些。
莉莉似乎在懷裡睡著了。
小心翼翼地抱著貓跟在獵戶座身後,伊恩反覆思考了從巧遇對方到現在的對談,終於讓好奇心壓過了其他的--比如自己不該這麼唐突之類的小問題,他謹慎地開口說道:「那個,掃帚……是想當做禮物嗎?」
「嗯……?」他們經過了《銀箭號》的專區,店內似乎囤積了不少這根一般而言難以購買現品的飛天掃帚的存貨。也把品牌介紹看了一遍,獵戶座沒想太多就回了話:「是自用的。」
--自用的。
伊恩腦袋空白了幾秒。
但是--為什麼?
狐疑地盯著獵戶座的背影,伊恩在短暫的欲言又止後,終於慢吞吞地說道:「……那樣,你還是考慮《彗星》吧。」
不是很能理解伊恩在短時間內分別作出兩項截然不同的建言的理由——畢竟方才提議他再多看一會的也是對方。
「為什麼?」困惑地駐足,他問道。
「……」
怔在原地,原先的那副茫然從臉上褪去,獵戶座靜靜望著伊恩,一臉正在思考什麼的表情。
「……」
伊恩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對方的表情。
--沒有生氣吧?
不確定自己的……呃,玩笑是否會令對方感到不悅,但對方卻在短暫的茫然後陷入了思考。
……這代表沒問題了嗎?
「嗯——我去付帳。」
沉默了老半天,冷不防拋出的明確宣言為他們的店內之行劃上句點,獵戶座轉身面向依然不減數量的人群,坐言起行地往櫃檯那邊走……以提著滿袋子書本的前提來說,步伐是意外的輕快。
「……欸?」
楞楞地看著毫不猶豫步向櫃檯的獵戶座,伊恩腦袋空白了那麼幾秒。
--拿著彗星號的獵戶座。
嗯。
好吧,至少他看起來很開心--至少從那輕快的步伐來看是的。
鑑於二人顯然也沒有空出的手能夠搬運那根嶄新的飛天掃帚,獵戶座最終還是選擇了宅配到府的方式。在與伊登先生商談好送貨時間後,兩個人離開了優質魁地奇用品商店。
夕陽西下,澄藍的天空在人們把注意力投放在地上的時候,已被誰悄然用粉刷塗上了一抹鮮豔的橘紅,而間接逼使路人往店子裡闖的小小元凶們亦早已失去了影蹤。獵戶座抬首眺望了眼天色,才驚覺自己浸淫在飛天掃帚世界的時間比他所以為的還要久上好幾倍。
「那個……抱歉。」在經過一名正為了幾盅龍肝與店老闆開天殺價的高瘦老巫師背後時(『19銀西可一盅司!不不不,先生,這個質量我甚至質疑它們一盅司到底還值不值15個銀西可呢!』),他有些慚疚地向黑髮少年致歉。
「什麼?」
正思索著自己還有什麼要趁今天的斜角巷之行買齊的伊恩,並沒能即時理解同行少年突如其來的道歉。他一臉疑惑地側過頭,試圖從對方的表情中解讀出什麼來。
「感覺耽誤了你相當多的時間。」
長期提著有一定重量的叢書讓手臂與指尖也有些酸麻,獵戶座改而把袋子抱進懷裡,前方的視野一下子狹小了許多——就這樣一陣子就好,他想。
聞言,伊恩總算是明白了對方道歉的理由,在獵戶座這麼說之前完全沒有過這種想法的伊恩也只能誠實地答道:「不會。」
他手裡的貓輕打了個哈欠,伊恩低頭騷了騷莉莉的下巴,眼角餘光朝獵戶座那飄去--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除了貓以外什麼也沒拿,在《奇獸動物園》拿到的配方和順道去買的藥草也都好好地放入特製的束口袋中,正安穩地躺在長袍內側的口袋裡。
和略顯吃力的少年並排,伊恩忽然感到有些愧疚。於是他將莉莉朝左手邊固定了些,轉頭問道:「要幫忙嗎?」
「沒關係。」搖搖首婉拒了伊恩的提議——自己的事自己做。
而且這樣會讓莉莉躺得不舒服吧。想到這裡,他低眸望向正慵懶窩在主人懷裡打盹的白色貓咪。
記得他和伊恩之所以會認識,可以說也是因為莉莉的緣故吧,那時候……
不知道是基於天氣的關係,還是……以他的印象而言,莉莉和特蘭西飼養的公爵一樣,總是活蹦亂跳的,彷彿對世界充滿了好奇,現下如此安靜午睡的模樣不是沒有,卻都不曾睡過這麼久——以他的印象而言。
腦海中浮現出某天他推開寢室的門,瞥見莉莉蹭在伊恩的床上、把原先應該四散在地板的幾撮玫瑰金色髮絲胡撓得滿床都是的畫面……他回憶著,心中的疑問逐漸擴大。
「……莉莉最近好嗎?」本想選用「還好」這個字眼,但想想好像會有點自己想太多的古怪感,獵戶座嘗試以不讓伊恩感到不適的說詞發問。
行走的步伐猛然頓了下,半晌,伊恩才用與平時無異的語調答道:「嗯……不太好。」
是真的不太好。
至少,伊恩從未見過莉莉如此無力的樣子。他並沒有對此多做解釋,只是大略敘述了莉莉食慾不振的狀況,以及在奇獸那裡的診斷結果。
「……說是有點中暑,然後開了個藥方,所以剛才順便去買了點材料……交給母親熬煮之後應該就沒有問題了。」
「……」越往下聽,男孩的罪惡感越發在心間蔓延:他不應該佔用莉莉在家休息的時間的。
「希望她早日康復。」輕聲啟腔,語調平淡卻包含了他所能表達的誠摯。
「嗯……」本想說點類似「謝謝」或是「沒問題會好的」之類的話語,但最後他還是什麼也沒說。
他們陷入了片刻的寧靜,原先一直以軟綿綿的狀態躺在伊恩懷裡的莉莉忽然間翻了身,接著用力將臉蹭進伊恩懷裡。
「--唉,莉莉?」
莉莉的舉動在平時並不稀奇,但在她已經維持了整整一週癱軟的狀態下,突如其來的活力令伊恩頓時一陣手忙腳亂,甚至撞上了路邊的行人。
「抱歉--」
遭到撞擊的左側異常疼痛,他下意識地回頭道歉,卻只在人潮中見到了一對挽著手的父女。較矮小的白髮女孩正巧扭過頭來,伊恩輕瞇起眼,他看不清背對夕陽的女孩臉上究竟是什麼樣的神情。
察覺到身旁的人似乎出了什麼小小的異狀,獵戶座跟著轉過頭去:並未受落陽霞光影響,從他所處的角度恰好能看清女孩的容顏。
他從未見過如此純粹的白色。
不單是指肌色白皙,連順直的髮絲亦是那種並無夾雜任何色彩的潔白,即使橘陽灑落亦無法沾染這份純粹一分一毫。然而沒比他高出多少的嬌小身體卻被套進了一襲烏抹漆黑的袍子裡頭,形成了過於鮮明的對比。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少女眨動雙目,把目光從墨髮少年轉移到他的身上。
不知道該說是出乎意料還是意料之內,躲藏在纖長羽睫後方的眼眸,是會讓他聯想起薄冰的獨特色調。
伊恩不明白兩人在此停頓的理由是什麼。
懷裡的貓仍是死命地想把自己藏起來,伊恩還沒能好好安撫,便看見女孩身旁的高大男子也回過頭來,嘴裡叼著帶有淡綠色煙霧的魔法香煙,將目光落到了兩人身上。
與白髮女孩不同,男人所處的位置使伊恩能清楚地瞧見對方的表情,在四目交接時,伊恩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男人狹長的紅褐眼眸中透露著難以言喻的笑意,淡金色的短髮被夕陽染得一片金黃,緊貼在唇邊捏著菸管的手指恰好遮住了半張臉。
伊恩輕輕縮了下肩膀,對他而言過於高大的男人帶給他極大的壓迫感,但這份恐懼似乎不僅僅是身高造成的。
『——親愛的,剛剛怎麼了嗎?』
簡單的一句話打破了在短短一剎構築出的微妙氣圍,女孩又往那名看上去已經有點年紀的高大男子挨近了些,纖細的雙手緊摟著對方的右臂不放,撒嬌成分佔多的語氣透漏著十足的天真爛漫。
『這是我要問妳的。』
男人拿開了菸管,側頭往女孩的反方向呼出一口煙。他的目光不再停留於伊恩身上,而是低下頭用自己的手背輕敲了敲女孩的前額,低沈的嗓音帶著淡淡的笑意:『看什麼那麼入神?』
『唔唔、!』被敲額的少女發出小小的呼聲,神情卻不見任何與之相襯的不滿,反而看起來相當……開心?
至少在她再次圈上男人垂下的手時,她根本已經把臉頰貼著男人的臂側蹭了。
——非禮勿視。
這樣的念頭從獵戶座的腦海中一閃而逝,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方才似乎一直盯著少女瞧。
於是他試圖轉移視線:希望自己剛才的打量眼光並不會顯得太過失禮。
然而透進耳際的聲線讓他錯失了這個機會:
『這個嘛……這孩子的眼睛顏色很漂亮呢。』
聞言,伊恩轉過頭來,卻並未如自己所想的那樣迎上那雙熟悉的鼠尾草藍。
然後他聽見男人不置可否的的冷哼。
「……獵戶座?」壓低了聲音,伊恩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呼喚了同行少年的名字,意圖提醒對方兩人在這裡駐足過久的事實。
照理說,接連接收到三個人的關注,素來內向的男孩應該要感到困窘而垂下眼瞼才是。
並不是因為受到吸引或是其他別的。
他聽得見男人的冷哼,聽得見身旁同學的呼喚聲,他想要閃躲想要回應……
但就是,辦不到。
那是彷彿要被釘在牆上的——不容許任何偏移的——
落下的音節瓦解了纏在他身上的無形細鎖,獵戶座慌張地看向背後。
這次映入眼簾的是他相當熟悉的身影。
「……母親?」
懷裡的貓停止了警戒。
聽見獵戶座的喊聲,伊恩驚訝地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有著俐落短髮的女子。
--還有那雙鼠尾草藍。
雙手環胸的女性站在距離獵戶座和伊恩十步之遙的地方。
似是從墨髮男孩的臉上讀出了訝異,她朝伊恩微微一笑,緩緩踏出悠閒卻是有致的步伐。
『都已經傍晚了,卻還沒等到你回店裡來,所以出來看看。』
嘴上好整以暇地簡述自己出現在這的原因,卻不曾拋給自家兒子更多的關注——甚至在她朝伊恩報以笑顏的時候,那雙紫藍仍是直勾勾的落在二人身後。
男人重新叼起了菸。
『--走了。』不知是對過久的停留感到不耐,或是周遭人逐漸將目光投向五人的緣故,他在拋下這句話後便逕自轉過身去--當然,還拉上了始終貼在自己身上的少女。
毫無避諱的打算,少女笑意不褪地承受下投向己身的視線,直至男人強制終止了這場對視。
『嗚嗯、?』一下子被領著走,少女在腳下稍稍踉蹌之餘,竟仍完美地保持著那份堪稱與零相等的親暱距離。似乎已是把其餘的人事物完全拋諸腦後,她滿足地倚著男子輕蹭,徒留下兩道被夕陽餘暉所拽長的剪影。
--什麼?
茫然地凝望著那對親暱離去的背影,伊恩的腦袋像是打了好幾個結,一時間找不出順暢思考的通路。
來路不明的奇怪陌生人。
還有……獵戶座的母親。
--等等?
思緒猛的一頓,伊恩這才發現自己竟失禮到忘了招呼,慌忙在回過神來後說道:「您、您好……」
『你好呢。』來到兩位少年跟前駐足,身穿簡約禮裙的女子饒有興味地旁觀伊恩的失措,往右淺淺歪首的動作與獵戶座有些酷似。
『南冕座.歐西里斯,獵戶座的母親——稱呼方面隨你喜歡就好?』
可那份常年深埋在唇角的笑意與悠然自得的神態就不那麼相像了。
彷彿是自夢境返回現實。
腦內名曰思考能力的齒輪活像生了鏽一般,吱嘎作響地歇力轉動著。如是花費了一番力氣,獵戶座才得以消化剛才的經歷與現狀。
「對、對不起……」回想起母親剛才的發言,深感自身犯錯的他趕忙為了自己的輕率道歉,前者則輕輕應了一聲,看似未有多在意。
「是的、您好……」頭一次如此突然地與同學的家人見面,伊恩一時間忘了所有社交場合的話語,只能表現得像是個慌慌張張的小男孩--不,並不是像,而是根本就是。伊恩在腦海裡哀號著。
他又花費了一點點時間,才想起自己尚未做自我介紹,於是又一次慌張地開口:「那個、我是伊恩‧科斯特……獵、歐西里斯的……室友。」
『難不成是顧慮到我才特意改變稱呼方式嗎?』匆忙更動的彆扭發音難以忽視,南冕座眨眨眸,指尖探向鬢側垂落的一綹褐髮挽向耳後:『沒關係哦,我不在意呢,伊恩?』
一時理解不過來母親所指的是什麼,頓感茫然的獵戶座看向發言的南冕座,又改而轉向身旁的同學。
「不、不是……」被初次見面的人毫不留情地揭穿,伊恩感到自己的臉頰開始發燙,他抱著莉莉的力道忍不住增大了些。
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身旁的獵戶座,在確認對方似乎沒有理解他與對方母親的對話中--如果那算得上是對話--的意義後,稍稍了口氣。
眼見不知在否認什麼的伊恩的臉龐飛快蒙上一抹紅暈,獵戶座更感到霧煞煞了。
『是嗎,那麼按照你自己的意思選擇就好了,遲疑不定有時會讓自己白白錯失良機呢。』蹬了蹬高跟鞋跟,南冕座未有因釀成對方的困窘而轉移話題,反而像是對伊恩的反應十分感興趣般繼續往下說。
……錯失什麼?
伊恩一臉茫然地看了看南冕座又看了看獵戶座,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些什麼讓話題進行下去。但像這樣令他窘迫的話題實在也沒有繼續的必要,他張了張嘴,慢吞吞地說道:「我……差不多該回去了。那個,莉莉的幾份魔藥材料是要快點處理的……」
後半對話是對獵戶座說的,而他懷裡的莉莉也配合地抬起頭來。
「啊。」暗暗責備自己又沒有替事情的優先順序排個先後,獵戶座匆忙點頭:「嗯,那……開學再見。」
『再見哪。』對伊恩頷首致意,南冕座還不忘跟少年懷裡的白貓揮揮手:『要回去的話,我建議走這邊噯。』止住了動作,她用指尖比向自己方才過來的方向。
「咦?」
正想朝反方向走的伊恩猛然頓住腳步,險些問出口的疑問就這麼卡在喉嚨,他在短暫的猶豫後轉換了方向--儘管仍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必須繞路。
但不知怎麼地,聽見這個建議後,那種不知何時起產生的煩悶感稍稍消散了些。
「--開學見。」
對獵戶座而言,這倒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不曾並肩而行、不曾邊走邊閒談一些天南地北,留給他的僅會是那道窈窕的背影與數步之遙的距離,沒有更進一步。
只是這次,他很想要問些什麼。
他隱約有種感覺,她之所以會選擇在那種時機出現,並不單純是因為他還沒回去而己。
——只是母親從來不會在意這樣的事。
想到這裡,他悄然瞼下眸。
毋須花上多少時間,兩人便已返抵了新開張的店鋪前。
那是一間不怎麼起眼的小小店子,就座落於一家乍看已是有些年歲的舊書店的旁邊。與一般商店務求令使途人光是經過便能清楚了解其營業範疇的方針大相逕庭,即使從兩扇緊閉的窗框望進,也無法窺見店內的環境與狀況。
唯一透露出一絲可能有用的情報的,就只有門旁那根散發出濃厚古典風格的鐵藝門牌。細長的站立式門牌靜靜佇立著,儼然一名盡責的守衛,頂端勾勒出的花巧字樣《Messier》,似乎就是此處的店名了。
但作為店主的孩子,獵戶座當然知道這是家怎麼樣的店。
——其實他到現在仍是感到有些詫異:他從來沒想過母親會想要在斜角巷擁有自己的占卜館。
跟在南冕座後頭踏進店裡,他徑直經過一張白色的大理石圓桌,圍繞著桌子的深紫色沙發上放滿了寬大舒適的同色軟墊,高雅而帶點神秘感的色調幾乎填滿了整個空間。
然而,與多數的占卜店不同,店內沒有點燃任何薰香。
——如果想要進行清晰明確的洽談,那讓來客的思緒浸淫在香氣之中融化根本就沒有必要。南冕座是這樣表示的。
沒有多做停留,南冕座直接領著獵戶座進入會客室,亦是她的個人休息室。
櫻桃木門被推開,展現於眼前的是比外頭更來得裝潢簡潔的房間,為了讓來客寬心坦露真言而設的簾幔此刻沒有掀下,獵戶座可以看見比房間外那張要小上兩圈的樸素原木桌,以及放有柔軟靠墊的兩把高腳椅。
『東西可以先放在那邊。』指尖隨意挑向房間的某個角落,南冕座移步到桌前,垂首審視那副自她出門前便一直躺在桌面上的星盤。
順從應了一聲,獵戶座抱好他新學期將會用到的教科書轉過身,眼角餘光在這時卻被什麼勾去了注意力。
待意識到浮現上心頭的疑問,獵戶座不禁一愣。
店裡來了客人,這種事實在沒什麼好奇怪的……
『是客人。』
手在占星用具上輕輕一撥,星體所呈示的那些隱秘訊息在傾刻間消逝無蹤,南冕座揮動魔杖,木製的星盤便自動收進了深紅色的皮革封套,竄到一旁的架子上頭。
獵戶座只覺心臟漏了一拍。
他慌惶抬頭,就這樣迎上了那尚未為年月所褪色的動人微笑。

……我、終於、寫完了。(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