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騙了他一次,是不是?凌晨,少年在空無一人的雷文克勞交誼廳,獨自勾起嘲諷的笑意。
貓咪在他離開床位以後也跟了出來,又回到他的腿上蜷著睡。佩波尼,我的天國。亞奎拉低頭安撫驚醒的貓,天色也染出清晨的光輝。
趁著天色漸亮,少年在墨漬周圍認真地畫上其他的塗鴉,他記得對方沒有那麼早醒。晚飯後還和清紀有約,希望別被發現有什麼異狀就好了。亞奎拉苦笑著闔上筆記本,沒想到自己送給對方的生日禮物——一套作為重要紀錄備份的同步複製、根據持有人不同而能即時筆談的筆記本——會成為自己的困擾。
『秘密就快要被發現了,是嗎?我本來想要晚一些告訴他的…本來答應父親晚一點再告訴他的。』盥洗後帶著貓重返寢室,亞奎拉在內心不住祈禱:『希望清紀不要這麼敏銳。』……要真是如此就好了。
少年一整天都懷著忐忑的心,深怕一個不小心就在哪裡遇到對方了。他想起去年聖誕舞會後尷尬的時光,自己也總是不自主的逃避,掩面不看真相、背對可能化解的誤會、逃離一切機會,最後還是對方主動找上門來,無處可逃,才剜心給他看。
這次輪到我了。亞奎拉想。
——告訴他吧,讓他和我一起痛苦好了。
見到貓塗鴉的少年不同於以往,早在約定時間前許久就已經抵達碰面的地方。
就著路摸思讓魔杖發出來的光,他又看了一次被畫滿塗鴉的頁面。那朵過於龐大的黑雲底下有一隻應該是佩波尼的貓,扭曲的模樣看起來像是慌張地要逃開傾盆灌下的雨水。儘管畫貓的少年留下了輕鬆的訊息,說那朵黑雲底下包覆著更為歪斜不成形的貓,然而清紀反覆看了幾次,都不覺得勾勒出雲朵的筆畫可以那麼輕描淡寫的解釋,而用它藏匿的東西,想必也沒有貓佇足的痕跡。
他向來對直覺半信半疑。
然而直覺準確的次數一多,他便開始相信直覺的有跡可循。
就像他早晨翻開亞奎拉留下的訊息,畫滿塗鴉的紙張竟然帶不起嘴角上揚的弧度,反而濺了他一身近乎於不安的情緒。
——可是又是對什麼的不安?
他看著紙面發愣,卻始終找不出到底是什麼扎在心裡。
清紀就這樣帶著濕淋淋的泥濘度過了整天的課程。
期間他試著說服自己直覺的不可信,一如往常在課堂上給亞奎拉留訊息。他不願意懷疑亞奎拉於凌晨時刻寫在上面的每一個字句,連試探性詢問那灘塗黑的墨漬都沒有辦法。然而越是試著與亞奎拉接觸,他心裡的不安就擴得越大。明明是再平常不過的應答,每浮出一句,他便覺得身上的泥水就又重了一些。
——還是直接問他吧。
亞奎拉曾經說過,只要是他問的問題都會回答。那麼他想問亞奎拉是不是有保留著沒有說的事情。
不是透過書信,而是看著眼睛。他相信從眼睛裡透露出來的訊息。
所以當亞奎拉朝他走來的時候,他直直地望進了亞奎拉那對灰綠色的眼睛。
「晚上好,亞奎拉。」
清紀像過去許多日子那樣扯開笑容。
「昨天凌晨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
語氣竟然也是那樣雲淡風輕。
亞奎拉只能苦笑。煩惱鎮日仍未想好妥善的告知方法,今夜少年獨自赴約,將佩波尼留在寢室;秋夜傍晚太陽已然沉入海面,晚飯過後的鐘樓庭院幾乎無人踏足——他在午後於筆記本上提議將往常飯後見面的地點自中庭改為鐘樓庭院,也許對方是因為這點而更起疑竇吧?
也是,以前畫什麼,再醜都不會遮的……可惜這紙撕了也沒用,連摺痕都完整的複製在另一本筆記本上。成對就是這點麻煩。
亞奎拉抬起原先躲藏的眼眸,回望夜色中閃爍的、寶石般的綠眼。亞奎拉乾嚥緊澀的喉嚨,提著揪緊的心示意他們找個地方坐下。
「……嗯,跟你說一個故事。」
將下顎抵在膝上,死死地盯著鞋尖的少年猶豫著該如何開口,他感受到視線投注,知道對方正在等待--
寂靜瀰漫開來。
「……很久,很久以前,」少年總算啟齒,卻因童話故事般的老套開頭而忍不住輕笑了聲。「有一個富庶的臨海小鎮,往來的商人變多了、住進來的人口也增加了,成為一座非常繁榮的城市。」
「富有了,罪惡也變多了。貧富差距過大、道德也淪喪了,在大街上強暴或殺人變成稀鬆平常的事情,窮人們暴動然後被殺光、或是窮人們跑去殺光某一戶的富人…也是日常景色。」
少年淡淡地描述,毫無起伏的清澈嗓音說著一段故事。
「但這個城市依然很富有,為了免於賦稅而從軍的百姓越來越多,武力也慢慢壯大了,成為一個大國。由當時最有錢的人當國王。」
「國王沒有遏止國家的敗壞,反而助長了這樣的風氣。酒池肉林……呃,總之一切的惡都在那個原本的小鎮成長,還多了種性制度。平民住的地方和貧民窟每天都有人死去,富人家裡死得更多,都是被奴役的人。」「…當然也有跟大富戶比起來不那麼富有的富人,談判失敗就被掠奪…等狀況,都有。然後——嗯,這個小國終於被滅了。」
「所有的惡都回到他們身上,死有餘辜和無辜的人,整個城市的人都被屠殺殆盡了。那不是什麼有輝煌歷史的小國家,被併吞以後消失在時間裡——在西元前兩千多年,埃及第四王朝的黃金時代,呃,那不重要。」
「……然後,那座城市的意念、全部的死者的意念,被當時的巫師——我想是黑巫師,化為詛咒,放在『國王的頭冠』中間一顆鑲嵌的寶石上。」
「然後,城市被風沙掩蓋了。寶石也被埋在地的深處。」
少年停了下來,清紀仍未說話。於是他又繼續。
「……很多年前,古蹟被挖出來了。沒有人知道裡面有什麼。」少年頓了頓,「文物出土之後什麼事情也沒有,經過了很多研究者的手,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某一天,有一個男孩,去那裡找他的父母。他的父母都正在忙,他就按照往常…四處看看,東摸摸、西摸摸,或是幫忙拿小刷子清潔沾有沙塵的東西。」
少年又頓了頓。
「然後他碰到了那頂王冠。」
「你應該有猜到接下來的事情,詛咒『進去了』那個男孩裡頭。」亞奎拉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那些死去的人不想被遺忘,懷著怨恨,喊著他們也要那些人死。那些人早就死了,所以他們說,要讓其他人死。……又要知道這些事情的人死,又要這些人要記住他們的事,很矛盾,對吧?」
「首先,他們用了半年左右的時間,讓男孩日夜看他們的罪惡、看他們怎麼死。」
「之後……當男孩睡著之後,他們就會醒來,再讓他看。幾乎每天晚上。」
其他我沒有說的,拜託你不要問……亞奎拉在內心祈禱,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但也不是每天——」至少在日本的時後就沒有。
少年側首看向友伴,「故事發生的那一年,那個男孩子七歲。」
少年又看向他處,看著鐘樓庭院的地磚、看著自己的鞋尖,撩起覆耳的髮。
「……那顆寶石,則變成了這個。」
……說出來了啊。
我說出來了。
「昨天我…想說的,就是這個。」
亞奎拉長長地吁了口氣。
放羊的孩子又一次跑進村子裡大喊:狼來了。
噩夢化成文字,文字又轉換成聲音,聲音透過空氣傳送到鼓膜,打響了以後又從神經爬上腦海。
然而最終,亞奎拉的噩夢並沒有好好地化成清紀的噩夢。
那對清紀而言,只不過是亞奎拉口中的「很久很久以前」,不是發生在和自己相同時空的事情,就像他過往聽的那些傳說故事。
他沒有辦法體會不曾經歷過的苦痛,沒有辦法為了這時候「應該」出現的「關心」,粗心而又煽情地說:辛苦你了,亞奎拉,我懂你的痛苦。
那太不負責任而且太過於廉價,又不誠實。
所以清紀無法成為山底下的村民。
如果他是村民,這時候應該要點點頭,然後對於亞奎拉這樣的一則故事與過往全盤接納,說你肯定很痛苦吧,原來你承擔了這些。什麼也不去思考,把亞奎拉當作即將失去羊群的孩子。
可是他不是。
他面無表情地問牧童:那隻狼的模樣你看見了吧,可以詳細告訴我關於那隻狼的事情嗎?這樣我才知道什麼武器適合驅趕他。
清紀先是喃喃地說了句「原來還有這樣的事情啊」,為自己的思緒爭取一些時間。一方面他不曉得該說什麼比較恰當,另一方面,他總覺得亞奎拉的表情又或者是眼神,甚至是話語的深處,肯定還埋著什麼。可是到底是什麼讓他有這樣的感覺,他還在一點一點地挖掘。
「唔——所以你昨天作了惡夢。」清紀在思考的時候並不習慣看著眼睛,他把視線從亞奎拉的眼睛、臉龐、耳朵上的寶石移開,跟著亞奎拉一起看地磚與鞋尖。「可是,你的惡夢從很久之前就開始了,怎麼會到現在才……呃、我的意思是,之前沒看過你在紙上這麼……失控,所以我想,你是不是除了剛才說的那些,還有其它的——跟之前不一樣的事情?」
清紀又看向亞奎拉。
一瞬間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說不定亞奎拉只是希望你可以安慰他,只想聽一句「不要怕,那只是惡夢」,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他心底的另一個聲音喊著。
——你明明不能為了他的痛苦一起痛苦,為什麼還要繼續往下問?
「還有,那個耳環,有拆下來的方法嗎?」
可是他停不下來。
他將視線聚焦在紅色的耳環上,茫然地想,然後不小心一起脫口而出:「我如果碰了你的耳環,也會看見跟你一樣的夢嗎?」
少年先是啞然,而後莞爾,再失笑。
知道的人是清紀真是太好了,無論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多麼荒謬,他們總是能靜下來好好地說。這也是我為什麼會這麼喜歡這個朋友的原因吧,他忽然想。
少年並未向清紀說自己的無法麻木也許是建立於所有夢的暴力都在自己身上,抑或自己即是施暴者—— 又可能是因為他不想 ……「壓力太大了吧,我想。」亞奎拉聽見自己笑著說。

「清紀想碰嗎?」少年維持唇畔的弧度,向身旁的少年側首露出整隻耳朵,「家人們都碰過了,就我所知他們是沒有看見的。其實也沒必要看。」亞奎拉以事不關己的口吻談論耳上的重量:不仔細看的話只是平凡無幾的耳環,卻包覆在皮肉底下,帶著自己的體溫,怎麼扯都永遠留著——拿東西剪掉,流出來的只會是我的血哦,是不是很荒謬。
『那是我要求的。不。也只有這個選擇吧。』
牧童向村民說:那是隻很大的狼!跑太快了我看得不切實!那是隻很兇的狼!
「還有,他不能拆。」
他看著友伴盯著自己直瞧,相視無語,少年頓時又有些尷尬了起來--恢復往常的亞奎拉。「呃、呃--就是這樣吧。」
「只是做噩夢了而已。」
當亞奎拉又開始以平時的語調說話,清紀才開口應聲:「這樣啊。」
他很清楚自己並沒有完全被說服。亞奎拉在述說這些事情的時候,給他一種太過消極的感覺,而且也還有一塊東西是模糊的。牧童的形容缺漏了部分,讓他選不好武器和方法。可是亞奎拉已經說了「只是做了噩夢」,他就沒辦法允許自己去懷疑「只是」以外的任何事情。
不,他的心裡的確存疑,但那跟化成文字以後的情況並不一樣。
清紀眨眨眼,挪動了放在腿上的手掌。他選擇暫時不去理會那股不放心,轉而抬起手想去了解那顆讓亞奎拉痛苦的紅色寶石。
「那、我就碰一下——」
亞奎拉再次側首,讓耳朵完整地露出來。
清紀輕輕地用指腹碰觸那顆耳環,皮膚組織與血液的溫熱確實地爬上了他的手指。可是除此之外,就什麼也沒再感受到了。
「真的什麼都看不到。」
清紀的手還停在耳環上,用拇指和食指來回地搓摸。
「我原本想,如果我也可以看到,或許就可以更了解你痛苦的地方。」
不過,就算我看到了,我的痛苦和亞奎拉的痛苦會是一樣的嗎?
我真的能夠理解嗎?
畢竟在自己身上的苦痛,最終只有自己能掂得出它的重量。那又要怎麼知道其他人也揹負著和自己同等重量的東西呢?
可是我——
他回過神,放開不停摩搓耳環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啊、抱歉,很癢吧?剪掉它會讓你流血的話,我碰它你應該也有感覺?」
這時清紀意識到了,亞奎拉對耳環的稱呼和自己不一樣,不是「它」。
「呃、『他』。」清紀先是改口,然後才又接著問:「為什麼是『他』不是『它』?」
有人要分享你的痛苦呢。有人願意去了解它,而不是先憐憫你,說你好可憐。
少年輕輕地笑開來。
少年側首,將靠近對方的耳朵湊了過去,而清紀還真的碰了;亞奎拉屏氣忍笑直到清紀放開手來才摩挲自己的上臂,實在好癢。
「因為……呃,」待短暫笑意褪盡,亞奎拉才又看向清紀。
「……七歲的時候,他會跟我說話。」以指尖輕碰耳上垂墜,少年說。
瞧著對方,看見清紀眨眼,亞奎拉也跟著眨了一下。「有的時候我還以為那是我的夢…或幻覺,但不是。」兩雙綠眸相視,顏色較淺的卻沒有對焦,「我很明確的知道那不是幻覺,卻沒有辦法說明我如何明確曉得。」亞奎拉看向清紀,焦距重新聚集。
「說話?」
那個會讓亞奎拉做惡夢的耳環會跟他說話。清紀想,那肯定不是什麼很愉快的對談。總不可能和他聊今天的天氣或是桌上的餐點吧。
清紀仍然直視著亞奎拉的眼睛。
「我可以問……他和你說了什麼嗎?」
他不曉得問這樣的問題妥不妥當,但還是想弄清楚發生在亞奎拉身上的事情。並不是單純的好奇,而是因為他喜歡亞奎拉這個朋友,所以想要知道。否則他連最一開始的故事都不會想聽。
難道要跟他說「他叫我乾脆一點現在就死了陪他」嗎?或是我以後的詳細死法?或是以後只要想求死就能馬上所願得償?這麼無趣的詭談誰會想聽……?
亞奎拉神色複雜地回望。
最終,少年仍然選擇字句斟酌:「…大約是我的未來相較一般人而言短暫了些吧。」
清紀愣愣地看著亞奎拉。
亞奎拉總是把嚴重的事情說得又含蓄又輕鬆呢。雖然太過誇張也不好,可是就是這種消極的感覺讓人不安吧。
過去將近一年的相處,他發現亞奎拉敘述事情的習慣。如果說自己是陳述所接觸到的一切現實,不將它們評斷好的或不好的,只是照著最原始的模樣去呈現,那麼亞奎拉就是把不愉快的事情略過,或者將它輕描淡寫。
可是亞奎拉,那些事情在你心裡真的和你選擇的字句一樣輕盈嗎?
如果是的話,你也不會在筆記本上留下那樣的痕跡了吧。
落葉從樹稍上脫離,緩緩飄落地面。大概是這麼長的時間,清紀才開口。
「他有告訴你,那個『一些』到底是多少嗎?」
佩波尼不在身邊使亞奎拉不如以往能在談話中轉移焦點,摸摸愛貓、搔搔她的下巴……少年靜默不語。
晚風徐徐,夜色時不時地被眼前的灰金髮絲遮掩。
亞奎拉安靜了很久,
「清紀你,有想過未來的你會是什麼樣子嗎?」
他說。
「從霍格華茲畢業後,想要做什麼呢?覺得自己三十歲的時候,會在哪裡?四十歲、五十歲的時候…清紀有想過這些事情嗎?」
和預期的不同,亞奎拉擲回來的並不是問題的答案——又或者,是以另一種形式來呈現?
這使得清紀沒有辦法立即反應。
那就像他原本以為茶杯裡的是紅茶,結果就口一喝,才發現裡頭裝的是奶茶。一開始肯定會嚇愣住吧,然後才緩緩接受那是奶茶的事實。沒有變質,只是多了一種預期以外的滋味。
或許未來這種東西也是這麼回事。
「我……其實沒想過這麼久以後的自己。」
「我甚至連自己七年級會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我會好好地通過那個什麼超勞巫測,然後畢業、找到一份工作嗎?我的確想過要找一份安穩的工作,不用到處跑,每天可以回家。可是也只有這樣,我沒有想過工作的內容或是自己的職業。」
在收到入學信時,他的未來是搭上腥紅色的列車;在戴上分類帽之後,他的未來是例行的課表;在學期中,他的未來是萬聖節與聖誕節;迎來新的一年,他的未來是學期考試與暑期旅行——他的未來總是在不久以後。拉得更長,他就沒有辦法想像。
對十二歲的清紀來說,時間實在走得太慢、太慢了。
「我唯一想像過的——」
他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對現在這個時間點的亞奎拉。
他想,他這樣的想像或許不會實現了。就在亞奎拉說出那個「一些」的時候。
「是我的未來會有你,還有這裡認識的其他朋友。」
「像是畢業要拍照留念的時候,或許我會站在你旁邊,也或許不會,可是我們會在同一張相片裡。每次寫筆記本的時候,我也想過,我們該不會就這樣一路寫到畢業,寫到很久以後。我也想過,如果老了一起把現在寫的東西拿出來看,一定很有趣。我會笑你的塗鴉和拼錯的字——」
清紀垂下眼,不曉得要不要繼續看著亞奎拉的眼睛。
「我想,如果我們住得很近,說不定工作結束後會一起吃飯。住得很遠,我可能會用呼嚕網或港口鑰去找你。」
「如果你問我三十、四十或五十歲,我只想過這些。」
少年唇邊的笑靨愈趨柔軟,聽友伴說著彼此可能共同擁有的未來,又斂下眼眸,笑容漸漸地淡了,弧度仍在。清紀每每停頓,亞奎拉便點點頭、或發出音節短暫的「嗯」,直到清紀不再開口。
「我以前也想過,要追隨爺爺的腳步去學天文,或者是成為母親那樣像人形百科全書的博物學家,又或者是跟父親一起唸歷史……也有嚮往過,當上正氣師後感覺更酷的姊姊、進了魔法部後寫來的每封信都很精采的阿爾辛哥哥。」亞奎拉又轉頭詢問清紀是否仍記得那些在埃及的遇到的教父一家人,清紀點了點頭,
「像法耶茲家那樣也很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專長,而且很確信自己喜歡什麼,未來會走上哪條路…哈里希也是,明明就跟我們一樣大呢。」少年頓了頓。
「雖然『未來』這種東西誰都說不明確,爺爺敎我占星的時候也曾說過命運在自己手裡,最終那些事情都是自己決定的。就像我剛剛也決定畢業後也想繼續跟清紀筆談一樣。」
少年眨了眨乾澀的眼眸,灰綠色眼睛在夜幕下黯淡如湖底搖曳的水草,卻仍閃爍湖面上微弱的光芒。
秋季星座已然升起,熄燈時間似乎也不遠了,他開始擔心友伴因他晚歸而被懲處,望著夜色加快平時溫吞的語速。
「不過也許我們沒有辦法,呃…維持很長一段『工作結束後一起吃飯』的時間,等你變老了……就得自己看這些筆記本了吧。」
「他沒有給我太長的時間。」少年說,他屈指數算,卻只是在拖延真相暴露的時間,「我大概只、不對,是我還有……」
一下子說出來對他是不是太殘酷了?
我是不是會讓他的未來蒙上一層陰影呢,如果還得參加我的喪禮的話?
為什麼昨天這麼失控呢?
——後悔如潮水急漲,少年抿了抿唇。
『說給那些你願意讓他們聽的對象時,不要說「只剩」,要說「還有」,別忘了。』回想起母親的話,亞奎拉又在內心叮囑自己。『「還有」,聽起來比較令人開心一點。』
「十七、八年左右。」直到此時,亞奎拉才回頭看向清紀,搔搔頭,泛出無奈的笑靨。
十七、八年。
清紀看著亞奎拉的笑容,愣愣地在腦海中推數。
得出來的數字一瞬間讓清紀想要伸手去拉扯亞奎拉的臉頰,對他抗議「這分明不是短暫了『一些』,而是很多吧」。然而他並沒有這麼做。
他思索著該怎麼回應亞奎拉比較好,結果卻被想像與現實的差異占據了思緒。
原本兩個人一起讀筆記本的畫面變成自己一個人。十七、八年後,筆記本也不會再浮現出新的訊息。他們將會離得很遠,不是他想像中只要使用呼嚕網或是港口鑰就能夠見面的遙遠。
不過幸好,畢業照片裡面還有亞奎拉。
把亞奎拉所擁有的時間放到多數人平均擁有的時間裡,或許顯得短暫。清紀想,如果自己沒有意外,大概會活上比亞奎拉多出兩倍的時間。可是如果把十七、八年,拿來和亞奎拉擁有過的時間相比,那也許稱得上長。
他們都還沒活過一個十七、八年呢。
「這樣……我們還有從出生到現在,再多上一點點的時間可以相處。」
他不曉得這句話到底是說給亞奎拉還是說給自己聽,只覺得這樣好像就可以把亞奎拉的時間拉長一些。
「從出生到現在,再加上五年。」
這樣聽起來確實還有很多時間。
畢竟他連五年後的自己都還沒辦法清楚地描繪出來。
明明承受這些的是亞奎拉,可是清紀卻覺得寂寞。
他不曉得自己的表情或聲音,在亞奎拉眼中是不是和話語一樣開朗。
啊,好想像吃了餅乾那天一樣蹭到亞奎拉的懷裡。
然而清紀很快又收回這樣怕寂寞的念頭,對亞奎拉咧嘴一笑:「這樣想的話,或許還蠻長的。」
少年第一次選擇對心情丟去誠實。
他和灰金色的少年一起喊:狼來了。
看著清紀的表情,亞奎拉覺得奇怪。然而少年卻說不上哪裡奇怪,此刻的他更專注於清紀那句「還有比出生更長的時間可以相處」。
剜心的少年笑了,對方並沒有因此而提前建立必然的分離。
「……嗯。要一直好好的哦。」
少年漫應,也不曉得那「一直好好的」究竟意指兩人的關係或者清紀沒有自己的未來。安撫似地,亞奎拉難得主動拍了拍清紀的手臂,又扶著他站起身。
先離開,又靠近。
站起身的亞奎拉彎下腰,將手伸向清紀。
「嗯。」
清紀將手搭上,就著亞奎拉的力氣站起。他的手臂上還留著剛才亞奎拉觸摸過的餘感,現在手心又多了亞奎拉的溫度。
「真希望門禁時間可以延後一點。」
這樣就可以再多聊上一陣子了。
剛說出口,清紀便覺得自己對於時間或許太過貪心。不管是剛才或者是現在,他都奢望時間可以為他們多停留一些腳步。
可是時間不會。
他們一起穿過時鐘塔,往城堡的方向走去。
清紀彷彿可以聽見頭頂上的時間齒輪走動咬合的聲音,它正以不變的速度向前行走,不曾為誰佇足回首。
不過,那也罷了。
「嘻嘻,只好回到寢室後繼續用筆記本打擾你了。」
他們總可以找到和時間並行的方法。
「我一定要把本來想和你說的事情寫給你。」
少年不再延續關於亞奎拉耳墜的事。
他想,至少在睡前讓亞奎拉聽聽輕鬆的事情,好讓亞奎拉今天不要作惡夢。
少年們沿路交談,說些在課程上遇到的事情、差點因為筆談的內容於課中笑出來而被維傑卡教授點名訓話、佩波尼又追著自己的尾巴咬…等日常的輕鬆小事。
他們並肩繞過廣場,經過腥紅色的葛來分多以後話別。棕髮少年拾階而上回首一望,灰金色的身影仍在。直到削瘦人影慢慢離開,才彼此走向相反的路。
萬物依舊分分秒秒流逝,光陰仍然時時刻刻疏漏。
少年們踏上岔開的返途,先靠近,又離開。

額…( ノД`)°゜(額什麼額
他在夢裡真的這樣對我耶!你忍心ㄇ!

這實在太動態了wwwwwww 你要變青蛙醬啦(ㄍ
這兩個男孩才十二歲。・゚・(つд`゚)・゚・(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