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上次,似乎聊了一些事情。」替對方將用餐完畢的碗盤整齊收好在拖盤中,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隨後坐在病床旁邊的座位上,先是問候了她目前有無身體不適的狀況、還有些其他的瑣事以後,才轉而換了個話題。先前自己也是坐在這裏,聽著桑緹亞敘述著過去的事情,話題大多是圍繞著女子過去的戀人,而那似乎是原本一直被她遺忘著的事情,大概是因為打擊很大,當時後才選擇去逃避某些事。
自己判斷女子的情況,應該是某種心理創傷而造成的症候群,要是這樣的話,表示一般的藥物並沒有太大的作用,若是桑緹亞不重新接受過去的傷痛,那麼或許對往後的生活會有某種程度的影響。「關於希白小姐的事情,妳願意再多跟我說一點嗎?」語調和緩地說著,也希望對方能夠稍稍放下一點警戒心,畢竟突然要深入別人的記憶深處,感覺就如同被侵犯一般,是很敏感也很令人驚惶的。
在上次的出走過後,自己都乖乖待在醫療部修養。
睡覺、吃飯、在房間裡隨處走動、發呆……每天都重複做好幾次同樣的事。
卻已經不會感覺到不耐煩了。
更慘的是,她發現自己笑不出來。
不是那種心情不好笑不出來,而是自己真的沒辦法移動面部肌肉露出表情,甚至連喜悅的情緒都感覺不到了。
平淡無味、也不再在乎了。
她變得很常發呆。
有時候會想些事情,有時候什麼都不去想。
每當回過神時,時間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
她特別常想起愛人。
對她、和他,都充滿了自責愧疚。
「對不起……」這種時候,她總會將臉埋入雙膝,不停的向空氣道歉著。
卻也哭不出來。
一臉淡然的坐在病床上,吃光了正常份量的餐點後,順從的一一回應著沙夏的問句。
不像以往會試著逃院、會在床上滾來滾去、主動向醫療人員攀談,變得相當沉穩、安靜。
「希白的事情嗎……」想到了舊愛,低頭沉默了一會。
「妳想聽什麼事情?之前發生過的事都可以嗎?」抬頭看向沙夏的亮綠色雙眸,眼神呆然。
「都可以...只要是妳想得到的。」回應著女子的詢問,從她的反應看來,大概是自那天之後有慢慢地回想了些事情,也可以猜測大概並不完全都是很美好的回憶。「比方說,可以說說當初兩位是怎麼相遇...而又相戀的?」
──或許,從頭開始了解?
這是自己的判斷,只不過也不知道會得到什麼樣子的回應。
初次相遇嗎…
「差不多……一年前的事情了吧。」
「她那時候在練刀法,剛好被我撞見…就順便打了一場。」
那時候的她惱羞成怒的持刀攻過來,自己也就很開心的揮劍打回去了。
那時候的一切看起來都還很單純、很美好。
「最後打成了平手,是場非常盡興的切磋…… 啊、但她昏倒了,我就暫時帶她回我家休息。」
刀法非常俐落,但感覺的出力氣不足。
至於對方醒來後驚惶的無差別攻擊,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之後我只要看見她都會跑去找她,等到我發現時…就……」
喜歡上了。
那時候以為自己只喜歡同性,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是雙性戀。
「我覺得這種事情應該要自己主動些,就去告白了。」
闔上眼睛,回味著過往的畫面。
「於是就很順理成章的交往了。」
「一年前嗎?」
──那應該就是在開戰之前的所發生的事情?
往前追溯了時間點,從她的敘述聽起來,兩人一開始就是所謂的〝不打不相識〞的關係吧?
「妳們在一起了...之後呢?」待對方語畢,又開口慢慢地詢問著。或許他們在一起之後,到開戰的中間時間,有發生過什麼事情吧?
「因為我從軍的關係,相處時間不多,通常假日我都會回她的住所找她,她有時候也會自己跑到軍營找我。」
她的住所不大,但也足夠她們待在裡頭生活一段時間。
「通常都不會出門,都是在房子裡活動…像是看看書、做做菜之類的。」
講到這裡,想到了一件過去發生的事情。
「她之前曾經親手做過馬卡龍給我吃,好像是……誤會了什麼,以為我生氣了。」
還記的很清楚,盤中五彩繽紛的、用蛋白霜製成的甜點。
「我那時候很開心喔,因為是她第一次親手做甜點給我吃。」
似乎也是最後一次。
「拿了其中一個棕色的塞進嘴裡吃的時候,發現裡面有包特別的東西,仔細品嚐後……才發現裡面餐雜著玻璃碎塊。」
一開始吃不出它的味道,是到吞嚥時食道的刺痛感讓她發覺狀況不對。
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非常的平淡,毫無曾經置身事內的感覺。
前頭聆聽著女子敘述著兩人的過往,似乎是非常一般的日常生活,且感覺相當地和樂,原本保持靜默地聽著,一直聽到後頭的玻璃碎塊的時候頓了下,才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妳是說,甜點裡面放了玻璃碎塊嗎?」看著女子平淡的表情,有些疑惑地開口詢問道,「那...是希白小姐放進去的嗎?」
剛才她好像說了,對方是以為桑緹亞生氣了才作甜點的,應該會直接聯想到對方送禮時,應該是帶點賠罪意味的,但又怎麼會是這樣子?
「那麼,當時候你發覺的時候,是怎麼回應她的?」
第一個問句,她點頭。
「嗯,是她放的沒錯。」
第二個問句,又點了頭,神色自若。
第三個問句,她依舊回覆的簡潔。
「我全部都吃光了。」
當時受不了那份痛覺,有咳出一部分的玻璃。
很痛沒錯,但是是希白克莉緹的心意。
「那孩子看我咳血好像嚇到了,當場哭了起來……所以我邊吃邊安慰她。」
滿嘴都是傷、滿嘴都是血,連自己都能明顯感覺到卡在食道的玻璃碎塊。
「原來如此。」怪不得自己先前在幫桑緹亞調配營養劑時,才會看到病歷上有關於食道遭異物損傷的敘述,看來指的應該就是這件事。
不過希白又是出自於什麼樣的理由要作這件危險的事情,也讓自己有些疑慮,是有意的?還是無心?
「所以妳即使知道,還是在她眼前把甜點吃完了…是嗎?」做到這個地步,想必是不想要刺激對方吧,「然後呢?」
「……她不停的對著我道歉,所以我繼續安慰她。」
哭成那樣,看來是真的嚇壞了呢。
「玻璃是在不自覺的狀況下不小心加進去的吧,她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沒有注意到罷了,並不是真的想置自己於死地。
「她是好孩子吶。」
「確定她的情緒平復了以後我就離開了,回來醫療部看診。」那時候還被替自己看診的醫療部員懷疑自己飢不擇食亂吃東西呢。
──不自覺的情況嗎...?
或許希白克莉緹這位女性,本身的心理狀態也是存有疑慮的吧?若事情就如同桑緹亞所說的,對方是在無心的狀態下放入玻璃碎塊的。
「關於這件事,我大概知道,那時候負責治療妳的執行官曾經有提過。」不過那時候他同樣也不知道,造成食道損傷的原因,只是以為女子亂吃東西,進食狀態堪慮。今天聽了桑緹亞的話以後,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希白小姐,偶爾會有無意識做了某件事的情形嗎?」依然詢問著對方關於她的戀人的事情,希望可以了解兩個人的關係是如何。
「是嗎?」一開始有些意外沙夏會知道這件事,而後隨即想到對方是醫療人員,有病歷可以查閱。
「最一開始和她交往時,一切都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但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發現、她好像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過去。」
「她有的時候會忽然變得很暴躁,有時後會忽然傷感起來……有的時候,會忽然攻擊我。」有好幾次,希白克莉緹看見自己就是一陣拳打腳踢,施暴完後卻會開始不停哭泣、像自己道歉。
她沒有多問,也沒有阻止…她認為她只是在發洩情緒罷了,沒有什麼嚴重性。
縱使自己被打渾身是傷。
「之前修假完回軍營的時候,都會帶著傷回來就是這個原因。我那個時候好像說是自主練習時用傷的。病歷裡應該也有寫到吧?」
病歷…也就是說自己過去受傷的紀錄,對方都看過了。
那之前的……
咽下口水,惶恐不安的情緒逐漸蔓延。
一般而言,人在受到傷害時應該是會主動逃離危險的地方的,就連生物也是本能性地理解這點,不過桑緹亞並沒有這麼做。這讓自己不禁產生了,這兩位女性是基於何種理由、又是基於何種因素而聯結在一起的呢?這樣的感情,自己可能無法完全了解。
聽完她的後話以後,點了點頭:「若是有來診,我們確實是會有紀錄的。」因為最近與女子頻繁接觸的關係,所以關於桑緹亞這名軍人的病歷,自己是看過的,也知曉了過去頻繁受傷的紀錄是怎麼來的。
「妳曾經有想要理解她的過去嗎?她會有這樣的情形的理由?」自己又再次開口詢問了,眼睛注視著桑緹亞的表情變化。
「有的、但線索……真的很少。」頭開始漸漸低了下來,眼睛被漸漸留長變捲的瀏海遮住。
「她曾經是貴族,但是後來逃家了。」
這件事是希白克莉緹親口告訴自己的,逃家的緣由不清楚,但感覺起來不像是出自家庭糾紛。
「她從來沒透露過姓氏、我也找不到其他辦法繼續追查。但……」
「她之前好像…有失戀過,而且感覺是非常令她痛心的戀情。我不知道是誰,也不清楚詳情。」
不清楚,完全不清楚對方的過往、她深深厭惡這種感覺…明明就待在對方身邊,卻對對方的事不夠明白、明明就曾經有很多時間可以察覺對方的不對勁,卻也不夠心思細膩。
明明就、差了那麼一點點而已……
「都是我…都是我害的……」闔上眼簾,緊咬著下顎,懊悔自己是如此的無法給人依靠。
「也就是說,妳曾經私下去尋找答案,但是沒有結果...對吧?」聽著桑緹亞的敘述,手輕抵著下巴思考著,線索的確是很少,若是知道姓氏的話,至少還有途徑可以追查,除非是精通各種管道的人物,不然普通的平民也無從追尋起。
越是知道這名叫希白克莉緹的女子的事情,就越覺得模糊,如同蒙上一層薄霧。
然而,這都還不是重點...。
「但是,妳有嘗試詢問過本人嗎?」又再次將話鋒轉移到了眼前的女子身上,「既然有想過要尋求她的過去,一般而言,應該會想到直接對本人才是。」雖然問了這麼多,但桑緹亞卻好像沒有說過這件事,於是又再次向紅髮女子確認。
──會是忽略了嗎?還是...下意識地迴避?
以點頭代替應答,眼睛沒有張開。
她對希白的身世與過往了解的不多。
她不主動與外人對談、對外人保持冷漠。
但桑緹亞認為她其實沒有外表感受到的那麼冷漠,她也有溫柔的、貼心的、善良而美好的一面……只是情緒比較不穩定而已,說到底桑緹亞還是認為她是個好孩子。
每當想到希白的事情,不只對她、對愛人也更添一分愧疚。
「……我不敢問,她會難過的。」
那麼痛苦的回憶,她不希望她再次回憶起。
…諾達姆,也是因為這樣才不曾多問自己過去的事情嗎?
……對不起。
「這點我可以理解。」畢竟明知道是痛苦的事情,還要應是揭開對方的傷疤,不管是誰可能都會遲疑的,而且桑緹亞也證實了希白克莉緹心理上也處於不穩定的狀態,要是採取不合適的方式,反而過分刺激到對方,也不是件好事。
或許這一點,對桑緹亞來說也是一樣的意思。
自己剛剛在想,她會不會除了不願傷害過去的戀人之外,還有其餘的原因。只不過考慮到了她與自己的關係並不是很緊密,或許太過深入可能會導致負面的方向去。所以本來的打算,也因此而放棄了。
「那麼您前天所說的那件事,是過了多久以後發生的呢?」意指桑緹亞與希白克莉緹一言不和,其後對方自殺的事情。
愣了一下才會意到對方所說的那件事情是指什麼。
「那是戰爭結束後發生的…」
在那之前為了身上的戰傷,在醫療部修養了一段時間…這件事對方應該是知道的。後來確定可以暫時離開軍團就立刻啟程回到舊愛的住處……當時想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
「所以這當中,也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了,是吧?」那麼就僅能知道的是,希白克莉緹自殺的原因,除了兩人當時候的爭論以外,大概有某種程度而言,是那名女子的情緒上也不穩定的緣故。
「雖然就結果而言,是相當難以令人接受的...但是我不認為,那件事完全是桑緹亞小姐的錯。」雖然自己的這番話,或許沒有多大的幫助,但將錯誤歸咎在己身,一味地背負痛苦,是否只會讓傷害更加深呢?看著桑緹亞毫無血色的面容,自己是這麼想著的。
同時自己也想到了諾達姆,那個因為妹妹的離去而內疚不已的男子,這麼一想就覺得兩人痛苦的方式實在是很相似。

「……」
緩慢的抬起頭,看向沙夏。
不完全是我的錯?
「我差一點點,就可以阻止她了。」
如果我反應的更快的話,她說不定就不會死。
「就、差一點點……」久違的,勾起嘴角,僵硬的笑了。
如果更早發現她的不對勁,說不定也還有挽回的機會。
好想哭…可是已經哭不出來了……
女子那雙黯淡的雙瞳望向了自己,她的眼神看來很迷惘、也很失落,更多的或許是懊悔。
「有的時候,我們沒辦法左右一個人的決定、也沒辦法預測接下來的事情...」也許是因為想起了莉莉、想起了一些事情,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以後,才緩緩地開口,「如果妳真的成功阻止了,或許真是好的結果,但也未必,因為我們沒辦法確定...」
「但、那都不是重點...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不會再復原的。」不管是什麼事情,有的是美好的回憶、也有的是悲傷與痛苦的經歷,「桑緹亞小姐因為承受不了希白小姐的死去而封閉自己、逃避了這段記憶。」淺綠直視著對方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也許妳沒辦法挽回,但我認為現在重要的是,該要做的是什麼...該彌補的是什麼?」再多的懊悔都無法再追回過往,只能繼續面向前方。
──因為不能停止腳步。
「桑緹亞小姐願意提起過去,表示妳已經準備要面對過去了,我建議妳再次鼓起勇氣...不要讓過去的事情再度重演了。」沒有移開視線,用以往平淡的語調說著,「我相信妳明白我在說什麼。」
眼睛微微瞇起,朝沙夏的碧綠眼眸望去,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對方。
她一直以來都是將傷痛的情緒強制壓下、隱藏起來,認為只要這樣就能毫無掛念的繼續向前行。
卻沒注意到,自己的腳步正因為對於過往的懊悔所拖慢…到現在一步都無法向前了。
面對過去發生的事情……我做的到嗎?
沒錯…不能再讓悲劇重演了。
可是、自己究竟有沒有坦承這一切的勇氣?她不敢肯定。
「我、知道。」
不希望自己再卻步了,自己已經停止太久、也埋藏太多了。
是時候……該坦承了。
「要下定決心不容易,但這只有桑緹亞小姐才能做到。」看得出來女子以往是怎麼處理心理反應,當知道如何表達自我情緒,女子應該也就往好的地方前進了。
只不過接下來她又會怎麼選擇,這也還是個問題,於是決定繼續留心桑緹亞的狀況,但仍舊保留些空間讓她自己可以理清自己的思緒。
「妳應該有想要對話的人吧?」收拾著桌子上的東西,一面將半空的水壺重新裝滿了清水放回原位,「不知道該怎麼開始的話,我認為就像前幾天我們的談話一樣,從可以接受的地方起頭吧。」
消化著對方所言,開始煩惱該如何坦言時……沙夏適時的提供了一個好意見。
像最近這樣從可以接受的地方作開頭…聽起來應該是可行的。
女子的神情這才漸漸流露出些微感傷、那總是被壓抑的負面情緒總算被釋放了些許…臉色看起來又蒼白了幾分。
雖然表現出來的是負面的情緒…但總感覺……比以往隱藏時、還要來的輕鬆些。
「那麼,我先離開了。」由於接下來還需要對於神殿爆炸事件進行更進一步的調查,所以自己必須隨時在辦公室待命,另外還有傷患處置的部份也讓自己相當在意,得先繼續進行工作。
轉頭向女子點頭示意,端起擺著空碗的托盤往門口走去,臨走之前還看了一眼在病床上的桑緹亞。
女子在與自己對話完以後,就靜靜地坐在床榻上,黯淡的雙眼望著前方似乎想得出神,纖瘦的側影因單調寬鬆的病服,看來又更為單薄。
歛起了雙眼,用手輕輕地帶上了房門,桑緹亞的身影就這樣被掩於門後,直到完全遮蔽。
──如果,順利的話就好了。
一邊想著,一邊踩著規律的步伐往病房的走廊盡頭前去。

謝謝沙夏和玖月月的交流

接下來就是桑桑諾諾的回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