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友伴的協助之下嘗試書寫日文信的灰金髮少年,正嘗試著將流利的英文轉換為還相當生疏的異國語言,並不熟悉的方塊字則較平時流暢的字跡顯得僵硬。
「唔…所以,『季節語』——這樣用是正確的嗎?」即使能以英文書寫,亞奎拉卻仍對友伴的母語好學不倦。
停下書寫的動作,清紀探過頭去看在他眼裡上下顛倒的字。他有些遲疑地頓了頓,凝視著那些出自亞奎拉手裡的家鄉字符,莫約過了四句<平安夜>那麼長的時間,才緩緩開口,指出亞奎拉不那麼正確的地方。
「通常不會這麼寫,而是——」
他唰唰地在新的一張羊皮紙上寫下更正後的句子,將紙張轉往友伴容易閱讀的方向,才慢慢地解釋需要更改它們的理由。
待亞奎拉明白點了點頭,清紀突然好奇心一湧,開口問道:「你會寫什麼給我爸爸?我每次寫信給他都很困擾……」
雖然問亞奎拉這樣的問題顯得有些詭異,然而剛才他對著卡片糾結許久,都只擠得出制式的節慶祝福——清紀很少分開寫信給父母,平常寫的時候,都是把母親預設成聽他說話的對象,那樣寫起來輕鬆很多。
「…大概是,像我寫給母親那樣吧。」暑假期前來往彼此家鄉,清紀對友伴的父母個性亦瞭然於胸——亞奎拉的父母之於清紀的家庭,就如同父母的個性大相逕庭一般。
灰金髮少年的英國母親嚴謹而沉靜、法國父親浪漫而爽朗,褐髮少年眼前的友伴也遺傳較多自母親,卻也偶爾在兩人獨處時露出浪漫開朗的性子。
上次純生叔叔寫了推薦書單給我,剛好有看過幾本、其中一些東西也和母親一起實驗過,所以想趁回信和他分享步驟,也許純生叔叔會有更好的點子……少年說,隨即又赧然地搔了搔臉頰追述自己的日文果然還不純熟,好在先寫在卡片了。
小小的包廂中交談聲漸止,僅剩少年們低頭各自忙碌時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響、以及寫信途中的短暫沉吟。在寫完一封信以後,灰金髮少年抬起頭來看向眼前的友伴:「清紀要寫什麼給哈里希?」我一定要寫信罵罵阿爾辛。亞奎拉又說。
寫完開頭的名字和問候語,正要下筆進入正題時,清紀再次因為友伴的問句而抬起頭來。
「嗯……寫最近發生的事情,還有跟他說我很喜歡那本街貓寫真。」想起那天被他逗得轉來轉去的佩波尼,清紀又笑了開來,補充說著我也要把佩波尼被圖鑑的貓叫聲吸引的事告訴哈里希。
「另外還說了最近看了什麼有趣的書,順便推薦他這一本。」
他輕輕拍了兩下擱在一旁的《日本妖怪全網羅》。那是由日本巫師出版社發行的圖鑑,內容為日英雙語對照,似乎本來就是為了讓日本以外的讀者也可以閱讀,才採取這樣的編輯方式。
同時他又因為亞奎拉提起阿爾辛的名字,順道把壓在妖怪圖鑑下的那本書抽了出來,亮出封面給坐在對面的友伴看,調皮地笑著說我要送這本給阿爾辛——同樣是由日本巫師出版社發行的書籍,和剛才那本妖怪圖鑑一樣使用日語與英語兩種語言寫成,只是這次是和都市傳說有關的考究。
封面上印著一片金黃色的稻田,正中央的竹竿上綁了一個扭曲的白色怪異生物。
向友伴借了兩本書籍翻閱瀏覽片刻,亞奎拉在歸還時哀怨地向清紀說你這樣不是幫著哥哥嚇我嗎、阿爾辛一定會這樣的——搞不好下回就寄了這種東西的咆哮信來玩——
耷拉下肩膀,亞奎拉趴在桌子上側首向友伴嘟囔那些他有預感九成會成真的事情,卻沒發現自己的語氣像在撒嬌一樣。
「阿爾辛一定會找到更恐怖的書給你的,相信我。」灰金髮少年鄭重地向友伴點點頭(攤在桌上還用正經八百的神情,清紀悶笑。)分享幼時如何被整以證明自己的預測絕對會成真,「他真的會…最近寫來的信都附泰國鬼故事,還叫我寫感想。」
為什麼要讓那樣的人間凶器進入外交機構呢?把魔爪伸到其他國家豈不是那些人都要遭殃了麼——甩開對於表哥的無奈想法,亞奎拉又直起身子準備寫另一封信。
「沒有辦法馬上實驗真是可惜,這樣就不能向米莉阿姨提問了。」少年喃喃自語,提出了讓褐髮少年略感詫異的問題——相處一年以來他所認識的灰金髮少年對於美食可謂絲毫不感興趣,就連口味也慣於汆燙,卻——
「……不知道學校的廚房……」
看著上一秒才貼在桌面上以柔軟的語氣抱怨兄長的友伴,現在卻一本正經地煩惱料理的問題,清紀覺得這樣的落差太過有趣而微微揚起了嘴角的弧度。
不怕恐怖故事的他,其實很想問亞奎拉那些泰國鬼故事,最好可以說上幾則。然而亞奎拉很快地用行動結束了這個話題,讓他錯過開口的時機。
等一下順道在信裡問阿爾辛好了。清紀暗暗決定。
「我知道學校的廚房在哪裡哦!」
目光還未從友伴身上移開,清紀就聽見伴隨思考傾瀉而出的呢喃溜出亞奎拉的唇瓣,讓他放棄了繼續低頭寫信的打算。
「不過亞奎拉為什麼會突然想要學日本菜?」
一手支著臉頰,拿羽毛筆的那只手則旋轉起了筆桿,讓筆看起來就快要跟竹蜻蜓一樣轉著飛上天去。
以『清紀會問這種問題真是奇怪』的納悶眼神瞧向友伴,亞奎拉拿起友伴母親親手製作的家常食譜:「呃…不就是因為米莉阿姨寄來的食譜嗎?」暑假造訪友伴家鄉時嘗試從未接觸的味道之前,原以為日式料理大多鹹而膩,入口後卻意外地清爽。
『——而且以後要自己生活的話,總不能在你們來玩的時候只把東西煮熟就招待你們吧。』亞奎拉先在內心補充,又向清紀開口:「清紀你明明知道我只會…把東西煮熟而已。」
想起暑假的彼此招待,亞奎拉搔搔臉頰。
「清紀你知道廚房在哪裡?」少年又問,天曉得在暑假以前他對廚房在哪兒一點興致也沒有,暑假過後卻連學下廚的念頭都產生了。
亞奎拉連番追問:所以學校果真有廚房?葛來分多有個女孩也跟我提過學校的廚房呢。是廚師負責還是家庭小精靈負責呢?…不,不如說,到底在哪裡?清紀有去過嗎?
隨著亞奎拉拿起食譜的動作,清紀的眼神也跟著落在了上頭。
雖然暑假的時候曾經聽亞奎拉說過想要學習汆燙以外的料理,但他沒想到母親真的把食譜整理起來,並當作聖誕禮物送給亞奎拉,而且亞奎拉還問起廚房的位置,認真地想要親手嘗試。
或許是友伴的身形實在太過清瘦,平時也鮮少提出對食物或烹飪的喜好,才會讓他產生納悶——日本菜真的有這麼好吃嗎?
對於習慣的料理,即使有幾道偏好的菜色,但清紀並不覺得家鄉菜有什麼特別。
「我有去過幾次。一年級剛好和科斯特聊到廚房的事情,他就告訴我怎麼進去了。」
裡面有很多像橡實爺爺一樣的家庭小精靈,每次到廚房,他們總是在忙著準備餐點。清紀說著廚房裡的景色,以及那裡離赫夫帕夫的交誼廳很近,入口藏在一幅水果畫像後——而當他說明必須搔水梨癢的時候,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改天要一起去嗎?」
他知道那幅畫像,但……對著畫像搔癢?
少年的嘴角抽動,想像友伴對著水梨吃吃笑著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神色微妙。
……怎麼想都太奇怪了。
想像的畫面過於立體,讓灰金髮少年倏地轉頭向另一側噗嗤出聲。
看吧。搔水梨癢這件事果然很好笑,連亞奎拉都笑出聲音來了。
清紀想那些可以神色自若做出對畫搔癢的同學,要讓他們發笑肯定非常困難。他可是每次進廚房都會因為自己的動作一個人吃吃笑上好一陣子,看在不知情的人眼裡,或許會覺得他哪裡不正常吧。
這麼說起來,如果和亞奎拉一起去廚房的話——
亞奎拉大概會用平常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伸出手指,全神貫注替水梨搔癢,就像是深怕水梨覺得不夠癢,而不肯將門打開。
清紀想著,再次跟著友伴笑抖了肩。
好不容易緩過笑意,亞奎拉放下筆,以帶著苦惱的嗓音向眼前的友伴提出似乎得去一趟廚房的困擾——「可也不曉得家庭小精靈會不會願意讓我嘗試做這些,而且也沒有人能告訴我哪裡做錯了…畢竟也不知道家庭小精靈會不會做日本菜。」少年認真地看向友伴。「這樣就沒辦法立即回覆米莉阿姨我的問題了呢,等到明年暑假回埃及做還要好久。」
「可是就算暑假回埃及,也沒有人可以幫你試菜啊?」
跟著亞奎拉的動作,清紀將羽毛筆暫時擱在前幾日剛收到的貓形筆檯上,帶著笑容回應友伴的苦惱。
「我想家庭小精靈應該不會阻止你,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跟你去廚房,或者等你做好我再幫你嚐味道?」語畢,他才又有點不好意思補充道:「不過其實鹹食我也還不是很熟練……但基礎的步驟應該沒問題。」
再說亞奎拉你為什麼不直接問我就好?清紀嘻嘻笑著用腳輕輕踢了踢亞奎拉,接著又故意作出不滿的表情,嘟囔著亞奎拉好見外。
「這樣清紀你不就不能吃正餐了嗎?要是我做的很難吃…」亞奎拉搔搔頭,帶著赧色與友伴約定待聖誕過後再找時間造訪廚房——幸運的話、也許還能讓清紀你吃到不錯的菜,唔,先和米莉阿姨報告這件事情,做完再請清紀你一起把信寄回去好了——交談一陣,少年們的討論節奏又和緩下來,亞奎拉也再次埋首於書信。
安靜好半晌,褐髮少年身畔又傳來清澈的喃喃自語:「等哈里希……也得找時間把禮物拿給清紀……」而少年恍若未覺,仍認真書寫。
亞奎拉還真容易自言自語。
友伴這樣的習慣,讓清紀不禁悶笑。和亞奎拉不同,清紀雖然在寫信或閱讀的時候臉上會露出各種表情,但除了笑以外,他總是安靜而不發出任何聲音。
像亞奎拉這樣的話,在思考什麼,很快就會被聽得一清二楚呢。
「你說禮物怎麼樣了?」
清紀再次停下書寫的動作,抬眼看仍牽著羽毛筆走出成串字母的灰金色少年。
聽聞友伴嗓音,兀自沉浸思緒當中的灰金髮少年不解地側首回望,停下手中筆劃。什麼禮物怎麼了——噢,糟糕。
涓滴意念無意識在放鬆時分流出,少年每回都遭調侃卻還是手足物措地眨著「啊,我又犯了」的懊惱眼神瞋向對方。
事實上,聽過亞奎拉自言自語的人並不多,也許除了父母和家庭小精靈以外也就只有清紀了;家鄉的兄弟哈里希靜不下來,總是拖著亞奎拉四處探險、熟稔的堂兄姊則沒有太多長時間安靜相處的時分。
妥協於友伴帶著笑意的眼神,亞奎拉放下筆輕嘆自己的舉措一聲,才搔了搔臉頰坦承:「……好吧,呃,我是想說,得找時間拿聖誕禮物給清紀你…」
「我們可以在聖誕節當天交換禮物啊!」單手支著臉頰,清紀期待地晃了晃腳,「總覺得節日當天收到,特別有過節的氣氛。」
想必那天早餐的餐桌,也會如同去年,飛入成群帶著禮物的貓頭鷹,讓聖誕氣息像落雪般紛紛飄入每個留校學生的掌心裡吧。
還好亞奎拉聖誕假期也不回家,這樣他們就可以一起在節日當天交換禮物了。或許還能一起度過這個熱鬧的節日。儘管他們最多也只是像平常那樣窩在同個空間各自讀著自己手裡的書,不會因為過節就跑到外頭去打雪仗或是堆雪人,但再怎麼說,清紀覺得身邊多一個人就是不一樣。
少年不禁瞠眼,又眨了眨,有些不太確定地看向友伴——這是第一個被提出邀請的聖誕節。雖然父母總會在這一天趕回來,相聚的時間卻不是太長,團圓節日在少年記憶中更多的是與貓和家庭小精靈伴著沒有溫度的禮物盒一起度過。
亞奎拉回想,去年聖誕節期間的自己也只是帶著佩波尼在校園中度過假期,卻有些那麼不一樣了。身旁總是有認識的人來來去去、閱讀總是被笑鬧聲打斷。
——今年的聖誕節,似乎又有些不一樣了。
——似乎有什麼正要改變。
見友伴盯著自己愣了半晌,直到褐髮少年伸出手、正要提醒對方回神,才看見往常總是波瀾不興的神情有所改變;如同飛鳥抓掠過平靜的湖面,掀起的漣漪波光粼粼,明亮,而如水面溫潤。
「好。」
像是蹲在湖畔,飛鳥的振翅與水波擴散的圓,全都收進了眼底。褐髮少年為此漾開了笑容,彷彿一股不該出現在雪景裡的暖風,睫毛與笑紋是跳著舞的樹梢枝椏。
除了交換禮物,他們沒有特別計劃聖誕假期要再做些什麼應景的事,即使如此,亞奎拉給出肯定答案的同時,少年心底卻比往年都還要期待這個節日的來臨。若要說得更正確一些,像之前那樣一起拆開聖誕禮物與禮服,或像現在這樣一同書寫聖誕賀卡,他都覺得今年的聖誕節似乎特別開心。
尤其當他說出「那我們就約在聖誕節當天早上吧」,亞奎拉又再次應允,耳際甚至產生聽見佳節樂曲的錯覺。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
外頭的雪地被日光照得刺眼,晚起的孩子在薄光之中擲出了幾顆結實的雪球,它們劃出完美的拋物線,落回積雪的地上,迸出亮閃閃的雪花。
少年們雙雙再次俯首,晃動的羽毛於羊皮紙上抖落送往遠方的祝福,外頭的喧鬧被隔離在他們共處的小包廂之外,一切是那麼地安靜、平穩,只剩下沙沙的書寫聲響。
忽然,灰金色少年聽見了。
那道細小而又微弱、於無意識之間由鼻道流洩而出的不成調歡騰樂曲。
他和著輕盈的期待,輕輕唱出相應的冀盼。小小的雀躍如枝椏上的鳥兒極富默契地相覷一眼,又再次歌唱,絲絹般清澈的聲調也再次替男孩帶回夏季的回憶。
他們在冬季品嚐夏季暖意,將暖和心口的歡喜稍給遠方珍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