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立的穿衣鏡映出一抹白色筆挺的人影，屬於奧茲·貝薩流士的身體，此刻正漾著他慣有的燦然笑容，滿意地迴身，往房門外走去。
也許只有和他無比親近的人，才會察覺其中細微異樣。然而那種人並不在場。

慢步於拉特維茲寬敞走廊上，他的目標只有一個，但那對象身邊總是帶著的侍僕有些礙事；然而正當思考著如何將那兩人分開時，前方走道的一陣騷動，讓他眼看著埃利奧特與里奧，因為一群女學生的暴動而被拆散、分別逃亡而去。

「Nice.」
在他擺脫了基爾巴特與艾莉絲，以及讓奧茲沉睡在體內，時間不多的現在，眼前這機會豈不是天時地利人又和。
不需任何猶豫，步伐隨即緊跟在往樓上跑去的埃利奧特；這方向，貌似往以前初次相遇的琴房？

失算了。
一開始接受里奧的提議，無論何時何地皆一同行動，而這策略也真的起了效果，度過幾日相安無事、風平浪靜的生活。
殊不知一個不小心，就落得這般田地，對那些人可真不能鬆懈啊。

朝著與里奧逃跑路徑的相反方向前進，跑上階梯，腦海裡依舊想著那唯一的躲藏地點－－不……該說是「鍾愛」？
待在那個地方總會讓自己沉澱下來，沒來由的。
好似與世隔絕的仙境，只要關上門，就能將一切隔絕於外。
站在琴房門前，轉開門把。

埃利奧特的身影迅速閃進門後，卻在那扇門即將要被關上之際，一隻手忽地探進險些闔上的門縫，惹得關門的人因差點傷到對方而怪叫了聲。
眼看不遠處一個分岔點的女學生顯然聽見了這聲音，紛紛開始尋找發聲點；顧不得禮貌或尊重什麼，他只好一個上前摀住埃利奧特的嘴，硬是擠進房內將門關上，兩人卻也因這衝擊一上一下跌落在地。

尚未完全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跌坐在地，壓在身上的重量更是讓我差點喘不過氣。
怒視著趴在胸口處的一頭燦金色。為什麼這傢伙又來學校了？他不是應該在潘朵拉總部的？
「……矮子，給我起來！」

「啊、抱歉。」雙手往對方胸前稍微使力，撐起了身子；眼神從埃利奧特慍怒的表情抬起，房間內幾乎正中央一台黑色鋼琴靜靜坐著，午後的陽光正巧打在它身上，拉出一條不長的陰影，而躺在陰影尾端的人就是埃利奧特。
「果然是這裡……吶，你能彈琴給我聽嗎？」轉了一圈的視線，再次回到身下的人。

見那矮子只是說聲抱歉後，抬頭四處張望，貌似沒有要讓他起身的意思。
不耐感正一點一滴地擴大，以至於回答對方時的語氣依舊不善：「既然要我彈琴給你聽，那你是否該讓我起來？」

聞言後頓了一頓，這才從埃利奧特上頭下來，並伸手讓他藉力站起身；給予對方一個致歉的笑容時，卻也附加了一句令這歉意大打折扣的話。「如果可以躺著彈琴，我也想看看吶。」
此時門外的騷動已然從吵雜變得寂靜，那群追著埃利奧特的花蝴蝶終究是找不到目標悻然離去。

猶豫了會兒，還是藉著他的手站起身。
「……感覺你今天特別煩人啊！」聞言，毫不遲疑地把此刻所想表達而出。
雖然很想數落對方一番，但由於彈琴時最忌諱心思紛亂，硬逼自己將各種負面情緒壓下後，走到琴邊並掀開琴蓋。
坐定位，指尖落下－－

先是幾個低音悶悶響起，繼而的高音為曲子落下序章，隨之是簡單的旋律經由不斷變奏、搭配和絃一再重複，像是纏繞在耳際的細語，冉冉升起綿延、繞梁不止，似在述說什麼美好的景物卻令人感到憂傷。
和「那曲子」很像；但並不是他期望聽到的。
「夢中的婚禮嗎……」會將這曲子作首選的人，想必心中有著不為人知的隱密。
「怎麼不彈你和里奧常彈的那首？」

曲子進入尾聲，落下最後一個音節，歸于靜寂。
「……你說『蕾西』？」疑惑地皺起眉，他為什麼突然想聽這首？
不過他還是沒過來啊，又不能回去找……
「如果里奧不在，我彈這首就沒意義了。」最後還是回絕對方。

「因為必須四手聯彈？」聽見那兩個字心頭依舊不禁一緊，卻也只能淡然一笑。是否該慶幸此刻埃利奧特的心思大部分都放在目前不知身在何處、至此都還沒來這會面的里奧，即使現下這個使用著『奧茲身體』的人，顯露了他並不熟悉的表情，卻沒有發覺異常。

「不知道。」給了很模糊的答案，但自己是真的不知道。
當自己在彈奏時，里奧一定會在；換里奧在彈奏時，自己也一定會在。
不自覺已成習慣，這個習慣維持很長段時間後，轉變成一種微妙的默契。
不行，總覺得越來越擔心里奧了。

「那麼你……」原本因坐在沙發而靜止的腳步，隨著起身往鋼琴向前的動作換了位置，並且再次停下於埃利奧特身旁。平常十二公分差距的微仰視角，由於兩人這一站一坐交換了高度；從這向下看去的埃利奧特，面龐上心不在焉的神色一覽無遺。
……心裡只有那個人嗎。

一隻手悄聲觸碰上埃利奧特的頰，指輕勾捧起他看著琴鍵的臉，還在擔憂著里奧的埃利奧特愣了數秒，那雙水藍的眼才回神似地好不容易對焦。
「我愛你。」

「欸？」被對方的舉動嚇到了，直到那句不像是開玩笑的告白刺進耳，這才將自己的魂魄完全拉回。
「矮子你－－！」打掉他勾著下顎的手，像逃難似地站起身並後退幾步，感覺四周空氣變的有些悶熱。
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

很好──經由這動作埃利奧特的心神，此刻千真萬確、徹徹底底地全放在這了。
即使被對方用著不輕的力道揮開，他只是轉了轉有些疼的手腕，面上依然是平靜的淺淺莞爾，緩步邁向為了保持距離而跟著後退的少年；肯定是這人非常不擅長處理這種情緒和場合吧，埃利奧特竟就這麼被逼至了牆邊。
安靜的室內。外頭卻由遠而近傳來一陣陣男女人聲，似乎在談論著什麼、進行著什麼，雖然琴房室內的兩人無關，然而……
「你有兩個選擇，出去或，待在原地。」

目前處在一種全身神經繃緊狀態的自己，自然沒漏聽琴房外的喧囂和對方說的選擇。
這下糟了，貌似不管選擇哪一邊，下場都不會太好。
雖然現在大腦不斷警告著自己，眼前這個人十分危險，但走出房門外很有可能就這麼被他們堵上。
可惡！都是這矮子害的！
「我先警告你，不准靠過來。」生著悶氣，並將離自己最近的窗戶打開通風。

「沒問題。」今日天氣是晴空萬里，從早晨一路曬到現在的太陽實在熱得刺眼，站在窗邊的埃利奧特額邊悄悄滑落的細汗，與其說是因這陽光太灼熱，似乎更像是有著其他因素。「我記得這排走道，今天上午才剛砌了新的紅磚。」
原本跟著對方同樣望向窗外的視線，隨著對方聽見這句話後回過頭的動作，兩人再次眼神交會。
「為什麼要躲？」

問我為什麼要躲？那是誰剛剛做出莫名其妙的舉動啊！
在心裡抱怨那矮子數次，最後視線稍稍向下盯著對方。
「因為我覺得你今天不是本性畢露，就是吃錯藥了。」

「也許是前者。」哼出一聲笑，腳步向前踏出時，埃利奧特的肩膀明顯緊繃地縮了下。
「為什麼你不明白呢？家族的羈絆真的如此重要？」這話似乎使對方一時不能理解，眼前的少年因前後沒有接續的內容皺起眉頭，而兩人的距離就在他這思考的幾秒鐘再次拉近。「為了你，我可以連姓氏都捨棄的。」
第一次，純粹是為了把埃利奧特飄到遠方的注意喚回；而這次，該說是個人惡趣味嗎？誰要對方的反應這麼可愛──
「我愛你。」

「說什麼連姓氏都可以捨棄的話……」之前在薩布里耶有稍微感覺到那傢伙跟他父親的關係並不好，但再怎麼說他也是繼承人，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怎能說出口？
扭頭，臉頰在發燙。
「不要開這種惡質玩笑。」刻意忽略那輕佻口吻下的告白。

「是真的唷。」身子前傾，腦袋輕輕地靠到埃利奧特胸前。可以明顯感受到對方難以推拒或躲避並緊繃著全身；如此近的距離，更是輕易察覺他從臉頰一路蔓延而下逐漸攀升的體溫。
「姓氏這種東西……不需要也罷。」

現下已無多餘心力再對姓氏問題進行辯駁，只因那顯然已經逾越過頭的舉動－－
「你……靠太近了。」壓抑著怒氣，不客氣地推開對方。
真奇怪，此時自己應早已發怒，可現在佔據心頭的，多是名為「害燥」的情緒。
連我都變得不對勁了？

埃利奧特雙手將人揮開的力道明明不大，但他卻身子不穩地向旁搖晃，踉蹌的腳步在肩膀撞上牆時才勉強撐住未倒下。
倚靠的位置從對方暖熱胸膛變成了冰冷牆面。
「只有他可以嗎？」斜倚著身，低垂的腦袋使瀏海遮掩了大半神情，但出口的每一個字與姿態卻透著濃濃的沒落。
「我明明、是這麼愛你……」隨著話語的音量漸小，整個人也無力地滑落。

發脹的腦袋、不規律的心跳聲。
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所以說，你到底－－喂！」此刻，對方的身軀如同斷線人偶般地癱軟、跪坐在地，顧不得自己仍處在思緒混亂中，連忙上前攙扶。

原本離開的體溫再次靠近，埃利奧特趕上前抓住自己肩膀並且讓人依偎的雙臂強而有力；這戲碼儼然朝一開始未預料到的方向前進。
「到底？」苦悶的笑聲沉甸甸的，抬首望向對方時，微蹙著眉神情是一副哀傷的笑。
「我愛你呀，埃利。」

第三次。頓時有種魂魄飛出體外的感覺。
不要一直說出這種讓人難為情的話啊！我是真的會相信啊！
近乎自暴自棄地在內心深處怒吼著。
「……你的狀況不太好，要不要休息一下？」
當自己撐起對方身體時，腦海閃過一個念頭。
「他」，真的是那個矮子？

即便只有短短一瞬間，那是來不及以秒做計算的一瞬間，他也絲毫沒有漏看半分，埃利奧特雙眼飄忽出異色的模樣；對於擅於洞察人心的他，早已清清楚楚知道對方內心萌發的疑惑。
而那疑惑隨時間推進便會成為戒心。

被攙扶坐到琴椅上後，他仰起頭來望著埃利奧特的眼神，找不到任何與剛才的告白有關的蛛絲馬跡；接著道出的詢問，更是直接阻擾對方繼續思考腦中的疑慮。
「你說『那曲子』是你寫的，可以告訴我靈感嗎。」

「靈感？」開始回想，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關於「蕾西」這首曲子的記憶。
此時，腦袋猛然如同被重物撞擊般，被劇痛感佔據。
「想不起來……」手撐在琴邊緣，疼痛感沒有因自己停下回想而消失。
忘掉吧，忘掉就好了
有另一個聲音，在心裡盤旋。

一連串難聽的和弦從埃利奧特手掌下的琴鍵敲出。
興許是百年前那場悲劇的後遺症，面對埃利奧特突如其來的異狀他居然發覺自己對此有著非常細小的共鳴產生，這說明了造成對方這般難受的始作俑者屬於「那方面」的東西。並且也許，這正是埃利奧特說不出原因的「靈感」來源。
當然，只是也許。

「狀態不好需要休息的人，是你吧。」這時候還可以這樣置身事外地調侃，並非他對於對方漠不關心；應該說，輪不到他來擔憂埃利奧特的情況……

「我是里奧。」門板發出叩叩聲響後，熟悉的聲音便透過門板傳進室內。
說也奇怪，方才的疼痛感隨即減輕不少。
抬頭看著那矮子，等會里奧肯定會很驚訝吧……
「進來。」

單眉挑起，視線從發出聲響的門板轉換到還揉著太陽穴的埃利奧特。
面對即將進門的里奧，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剛才的話題，二則把注意移向來者再臨機應變；然而這兩者都得對於自己會在場好好作番解釋。
所以他作了第三個決定。

「……埃利。」站起身後，步伐邁向吹入微風的窗。
他將身子的重心靠在窗緣，向下觀察著一整片的磚道，這才回頭衝著被喚了名卻不明所以的埃利奧特，漾出抹和今日陽光一樣炫目的笑。
「謝謝。」

「等等－－！」正想阻止，對方卻早已跳窗而去。
走到窗緣低頭一看，有些老舊的磚道上沒有任何人影，才察覺自己完全被那矮子擺了一道。
「埃利奧特，怎麼了嗎？」回過身，里奧已經站在身後。
「……什麼也沒有。」今天經歷的那些事……就當作是一場夢吧。

不過下次遇到那矮子，我一定要給他一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