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yword：情感、對某事物的渴望與需求。

XXX

Anita想起那一日。
不算久遠、不算過去、卻已經是回憶的那一日。

當時下著雨，細碎到肉眼難見的雨水當空落下，比起撐傘街上行人更偏愛立起外套領子將臉擋住並加快腳步，若在雨中多待會便會淋溼，但若在雨中匆匆而過，只會有落在衣角的雨珠為你證明天正下著雨。

在那樣的天氣中，Anita踩過一條一條街道，按照熟悉的路線轉彎並等待路口號誌，路程上她與很多人錯身而過，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屬於自己的情緒。
最後她停下腳步，抬起頭，望向她目的地───這座落在城市一角的小建築物。

Anita向來只能推開雙開木門的其中一扇，推動時，門上金屬雕花微微閃過一絲光線，鑲著個英文字詞『Pier』的招牌依然不甚起眼。
踏進門內，迎面而來的氣味照例融合著咖啡、甜點、以及一些……Anita只在家中商店嗅得到的，靈性產品的味道。

木門在她身後闔上了。
伸手攬過沾上雨水的髮絲，Anita一面為髮梢拍去水珠，一面環視店內，企圖尋找某道身影。

調整好窗簾垂掛弧度後進到吧檯內幫自家員工將點心上架，仔細調整讓每一樣商品皆能呈現最佳狀態－－Nick在某些地方異常龜毛是眾所皆知的。
「Morning. 要來杯咖啡嗎？」開口招呼的同時他仍埋首在蛋糕櫃後方，這時間會進店的也就那麼一人。

果然。
鬆開長髮，Anita朝Nick方向走去，停在他身後───不至於打擾動作，也不至於讓人聽不見自己聲音的禮貌距離，開口。
「這提議讓我胃疼。」她說，語氣平靜。「而你應該有不這麼傷胃的選項？」

「Well...」拉上點心櫃的門，他旋身撐著橫跨吧檯內區的長形檯面，作勢苦思半晌。「熱可可這選項有好些麼？」勾過一旁馬克杯啜了口，淡色眸子微微瞇起。

「像是孩子喝的早餐飲品。」
為Nick提出的選項做下註解，Anita卻沒再拒絕，保持站姿，向人攤了攤手：「但我想不失為一個好選擇，就麻煩你了─── 老闆 ？」
最後那詞，她帶著極端戲耍的語調，笑了。

「是誰說怕鬧胃疼的，那聲老闆又是怎麼著？」Nick嘖了聲輕挑眉尾，似是不解自個的貼心怎會獲得如此評語。
斂眸拿出暗格中的G牌可可粉，撈了兩匙倒入溫著牛奶的小鍋－－哪來的牛奶？當然是看準時間先備好的－－再灑入幾顆巧克力豆，緩緩攪拌。

「你不是這間Pier的老闆？」回敬一句，Anita等著Nick替自己打理熱可可，面容平淡，心頭卻轉出幾許思緒。
她不確定Nick是個怎樣的人，在某方面上，那是她替自己卜算千百次也得不出正確答案的疑問。
那聲老闆，也許她只是想確定些事，確定Nick這人……

「幫合夥人煮熱可可的老闆？」唇角微勾地打趣，睫毛遮著眸也掩去了情緒，Nick將煮好的熱可可倒入杯推到Anita面前。
任人陷入思緒，他逕自將稍早繞去買的K牌甜甜圈擺上瓷盤，如茶花般地層疊綻放。

抬手取杯，Nick話中卻有什麼東西狠狠向Anita內心深處刺去，在她來不及自我防備時，那道刺來得又深又快，又急。
「你的合夥人只是個小女孩。」輕啜可可，她道：「什麼也不會，什麼用處也沒有。」

「22歲也成年好幾年了，哪裡小？」毫不掩飾地將Anita打量了遍，真不知她怎麼老是在這點糾結。「而且Pier是什麼？是主打有駐店占卜師和靈性商品的咖啡廳，沒有妳Pier的靈魂就少了1/2……不，2/3去了。」

「身體長大了，靈魂卻一直沒跟上腳步。」回望向Nick掃視自己的目光，Anita放下只喝了兩口的馬克杯，向Nick伸出手。
「手給我。」她語氣依然安靜不帶波動，直視眼前男子灰藍雙眸，要求道。

「So what? 腦子有長、懂得適應社會就好了。」Nick聳聳肩，他老覺得長大這詞很模糊，對於很早就社會化良好善於掩飾的他來說，看年紀看心智什麼的，太不準確。而眼前的Anita常讓人忘記她僅有22歲，興許是散發出的氣質使然。
「我怎麼不知道你會看手相？」揶揄著，他應人的要求將手遞給人。

「手相在東方文化裡，也是靈性產業的一環。」
安靜解釋，Anita在Nick向自己伸出手時一把捉住人手腕，五指微扣，以她的力道絕不可能讓Nick感到疼痛或難以脫離，她知道，Nick想必也知道，她向他討手的用意不在禁制。

「你說Pier是主打有駐店占卜師和靈性商品的咖啡廳，還記得那時我們吵過多少回？」Anita用種提點人回憶的口氣，淺笑：「最後我也是這樣扣住你手腕的，Nick，可到頭來要不是你無視我抗議，Pier又怎能走到今天。」

「我說，妳怎麼老是話聽一半呢？」Nick嘆了口氣，用自由的非慣用手扣杯近唇。
「主打之所以能成為主打便是有其價值－－不論是實質上或廣告上的。」開口的同時部分思緒飄向過往，當初他也是這麼回應那透著不解的深綠雙瞳。「既然如此，怎麼能自貶身價？」

「這些價值並非能用金錢估算。」她當初亦是這般回應的，鬆開眼前人被自己給扣住的手腕，Anita知道，話題又將回歸原始她與他爭執的迴圈內。
「只是我從沒有自貶的意思，Nick，我只是……」
重又端起馬克杯，Anita的話語消失在她淺啜杯中已略失溫度的可可動作中，片刻才又出現。
「我很抱歉。」
最後她無話可說，輕聲道了句也不知話意何在的歉。

「但金錢是一種能直接展現價值的方式。」甚至，有些人會因此而定論，有時候價格越高反而賣得越好，端看操作手法是否得當。
「抱歉什麼呢？」眸中滿是不解，對於Anita未竟的話語和沒頭沒腦的道歉感到困惑，怎麼她爸媽懂得很的東西她卻怎麼野弄不懂呢？

也沒逼人回答的意思，Nick抽過防油紙巾包了個糖霜甜甜圈遞到無語的Anita唇邊，特地繞去買卻沒人吃也太可憐了。
「不幫我看手相啊，那讓我抽個牌如何？」拿起刀叉將另個甜甜圈叉到木砧板上分切為四，不是他假掰，是他其實……不耐甜。

「你就坦然收下道歉，不是很好？」
避開問句，Anita伸手拿過Nick整個遞到自己嘴邊來的甜甜圈，小口咬下，糖霜甜膩毫無其餘氣味的口感在口中擴散，她嚼著，對人提出的要求不動聲色。

「不是不幫你看手相，而是我還沒這麼熟練，你要是對這很有興趣，不如來找我的Beatrice堂姐。」捧著甜甜圈一面啃食，Anita聳聳肩：「要抽牌可以，想問什麼？」

抬掌瞇眸細看，總聽聞這些細紋交織纏繞出的線條隱藏著命運，在Nick眼中卻只是幾條深淺不一的紋路，甚至因從未留心而有些陌生。
「一定要有個問題？」收掌將視線望向Anita，指節輕叩木製桌面問道。

「沒有問題但想抽牌的話，是折人壽命的。」將最後一口甜甜圈啃進肚內，Anita換了個極為熟稔專業的語氣向人道：「就算問個『請給我關於接下來一個月的運勢指示』也好過腦袋空空。」

「那就『現況』吧。」有的事不需多費口舌爭論，聽專業的總沒錯，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太過明確的目標，Nick拋出了個範圍頗大的問題。

朝Nick投去一個意義不甚明確的眼神，Anita點點頭，將手中包過甜甜圈的防油紙巾折起，說了句去趟洗手間便離開現場。
片刻後她走回，卻沒回到原先與NICK對話的現場，抬手向人示意，轉進店面後方專屬於她個人的諮詢空間。

趁隙和店長交談幾句，待Anita再度出現後跟著人走到除了舒適還是舒適的半開放式空間，逕自落座於單人沙發，雙腿交疊等著人動作。

不多顧慮NICK動作，Anita進了自個空間後便逕自進行前置作業，雖是未到中午的白日時分，她仍熟練劃了根火柴，將長木桌上兩只圓形蠟燭點燃，白煙飄動，隱隱散出的香氣混合木質與草料兩種氣息，煙不薰人，卻也讓整個空間漫上股低微感。

長桌面上原先便鋪著塊深藍布料，Anita伸手自抽屜中再抽出塊略小些的黑布，攤開覆蓋在藍布上，布裡是副背底色彩紫藍的塔羅牌，隨著她攤布動作，最上頭幾張牌斜著滑落下來，Anita將整副牌拿起，洗牌，右手將牌呈扇形攤開後又收起，最後讓牌恢復一疊模樣，安放在黑布中心。

「來吧。」
她抬頭，向已非第一次進行抽牌的NICK道：「你都知道該怎麼做，心裡想著問題，洗洗牌，再抽一張。」

Nick微向前傾，拿起整疊牌靜默數秒，方開始洗牌動作，專注在現況這兩字上頭。
洗到不知第幾輪，一張牌滑出落於布上，不知怎地，每回抽牌幾乎都已有牌脫離原位作結，幾次過後倒也習慣了這模式。「就這張吧。」他將掌中的牌整好放回黑布上，盯著獨立於旁的牌面，有些好奇。

望向Nick抽出的單張，Anita原本正要伸手取過疊放回黑布上整副牌，視線與動作卻同時停滯住沒再繼續。
攤開來的彩色牌面，袒露前胸的女子伸手撫著隻長了長角與長尾的棕獅，獅前腳踏著顆火球，整體色彩明亮，牌最下方則寫著個羅馬數字。

「……力量。」靜默片刻，Anita抬頭望向Nick，吐出牌名：「還處在追尋某樣事物的道路上，Nick，你的現狀。」

對於Anita的停頓沒多問，拿起牌摩娑過每一個細節，笑道：「嗯，我喜歡這隻獅子。」
「還算得上好兆頭？」上揚語尾隱約藏著肯定，Nick將手上的力量叉回牌堆、輕巧洗過幾回後穩妥放回黑布上。

「若滿分是十，大約可以拿八至九分的好兆頭。」
說歸說，Anita卻一面將整副塔羅牌再次洗亂，Nick才插回牌堆內的力量也隨著她洗牌動作而不知被覆在整堆中的哪個位置：「看來，Pier還可以走很長一段路。」
結束洗牌，Anita重又拉起黑布把塔羅牌包裹住，收回原先取出的抽屜內。

「不可以也得逼著它走。」伸了個懶腰，淡色眸子迎上窗外艷陽而微瞇。
「都這時間了。」Nick瞥了錶一眼後站起身，準備繼續今天的預定行程，他擺擺手對著身後的Anita交代：「幫我顧好Pier，可別讓它跟船跑了啊。」

「……嗯。」
不確定Nick是否聽見她的應聲，Anita未隨Nick一同站起離去，而是坐在原位，直到她已看不見Nick身影，才又開始動作。

說是『開始動作』，Anita也不過是舉起雙手，將整張臉埋進手中，身子則仍靜坐著沒多移動。
她不知該慶幸Nick某方面而言是個不具先天靈感的現實人，或者是Nick沒再追問那張力量牌的深度意義───在Anita很長一段為他人解讀塔羅牌的歷程中，遇過太多自詡懂得點塔羅知識的客人，總在她解牌之餘提出各種刁鑽得近乎無知的疑問。

但Nick不是那樣的人，他來，他抽牌，他聽她解牌，然後收下，離開。
大阿爾克納牌中的第八號牌：力量。
Anita閉上眼，早已深烙記憶中的牌義一湧而上，其中幾個格外明顯的關鍵字似乎在她腦海中閃閃發光，提醒她：嘿，為何不說出我們的意思？

慾望 。
強烈的渴求 。
情感 。

Nick，能讓你打從心底產生渴望，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到手的目標是什麼？
Anita不敢問，而她也不敢說，就在今日以前───嚴格來說，幾個小時前的無人深夜裡，她才抽出過一模一樣的牌。
而她非常了解那屬於她的慾望所指為何。

沒有妳，Pier的靈魂就少了2/3去了。
不，Nick，你不了解。

Pier的靈魂不是她，嚴格說來，她才是被那個pier繫在這裡無法跑離的人。
Anita從位置上站起身，彎腰，將長桌兩邊那兩只圓形蠟燭吹熄。
白煙顫動，隨著微小火光一併消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