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少年找著人煙較少的空位，在單人沙發裡打起盹來，卻沒敢睡著。稍早以前他已於聯絡用的便條紙上寫下行蹤，正等待友伴的回覆，打算看見字跡浮現便動身找人。
——希望待會不會站著靠在清紀身上睡著。
將冰涼沁心的飲料杯服貼臉頰，就著冷意，亞奎拉又短暫地提振精神。

『再等一下——就去找清紀……』便條紙上的字跡漸漸模糊，支著頰，少年終於倚著單人沙發打起盹來。

結束與黑貓的打鬧，清紀以輕巧的步伐溜到灰金色少年身邊。
他並沒有馬上喚醒打盹的少年，而是悄悄蹲在單人沙發旁，將臉支在其中一側的扶手上，調皮地觀察與平日不同裝束的友伴睡著的模樣。
不管看多少次，每次都覺得亞奎拉眼睛閉著的時候，眼睫毛特別長。

眨眨翠綠色的雙眼，清紀靜靜凝視友伴似乎比平時還具英氣的臉龐。天井上的星光紛紛墜了下來，在他們身上添上片片光影。當它們落在灰金色睫毛上的時候，就好像亞奎拉的長睫毛盛載了細碎的星星。可是被魔法星光包裹的他們，又像是沉在星星的河流裡。清紀忽然想起暑假在埃及看見的那片星空，和現在一樣，近得似乎要傾瀉而下。
他又眨了眨眼，緩緩伸出手，指尖慢慢地游近少年如羽般的睫毛——

少年正夢見自己化作老鷹盤旋於夜色，恰於現實的門前徘徊，遠方便傳來了少年中氣十足的呼喚；僅為其所馴化的鷹乘風旋身，降於牛皮手套之上。
少年搔了搔老鷹的耳孔，正開口——

「……？」手肘一個不穩倏地前傾，光線下顯得淡白金的眼簾撞上一指溫暖。亞奎拉這才醒了神，卻也沒反應過來為什麼會撞到友伴的手。
撐著扶手看蹲在一旁的清紀，少年如夢初醒，漲著一張滿是赧色的清秀臉龐、瞪大雙眼與友伴面面相覷：「啊、我…我不小心睡著了…」

亞奎拉突如其來的動靜，讓清紀反射性地縮回了手，灰金色細毛只足夠在指尖停留短暫的片刻。他睜著眼睛與醒轉的友伴對視，像隻好玩而差點被逮個正著的貓，想要從灰綠色的世界讀出自己的犯行是不是已被識破。
然而由亞奎拉的反應來看，似乎是安全的。
「看來你今天晚上會睡得很好。」
掛著淡淡的笑容起身，清紀說最後一支曲子好像快要開始了，這才又想起有些亂了的髮辮，伸手去摸繞成圈狀的麻花。

體力還是太差了啊。亞奎拉捏捏眉心，嘟囔著「沒做什麼怎麼就累了，聖誕舞會果然挺折騰……清紀你怎麼都不累啊」、「難道我真的被哈里希說中，未老先衰了嗎」，抬頭又見身旁的友伴正按著髮飾與髮辮。
灰金髮少年支吾片刻，以躊躇的力道輕輕拉扯友伴寬鬆的袖口：「……呃，清紀……」

清紀望著渾身彆扭的友伴，滿臉困惑。本來想說的話，全都悄悄地止於唇際——他原本打算裝作一副驕傲的樣子，對亞奎拉說「肯定是因為你平常都不運動，像我偶爾還會追著貓跑呢」；又或者是擺出一臉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無奈嘆口氣：亞奎拉飯都吃好少，那樣的量一定不夠你活動。
不過那些最後都沉澱在亞奎拉輕扯他衣袖的動作裡了。
「……唔、還有一些時間，你要幫我紮好頭髮嗎？」
發現亞奎拉幾次抬眼，似乎都微微瞥向了自己耳際的位置，清紀試著探問。

灰綠色的眼眸霎時亮了，如天井灑落的星河流淌其中，光采在當中斑斕閃爍，少年眼中原先的躊躇都被驚喜取代：清紀你怎麼知道我想說甚麼——此刻，亞奎拉的情緒全寫在臉上，少年連連點頭的模樣讓清紀忍不住失笑。
亞奎拉讓清紀坐在椅子扶手上，恰好是自己稍微俯身的最適當高度，研究起髮飾。但即便少年有雙巧手，對女式髮型仍然毫不拿手。

夾式魔法緞帶從髮尾拆下來以後，原本的麻花圈就消失了，剩下留有晚宴溫度的紅色蝴蝶結躺在手中。少年曲起纖細的指尖，自後腦耙梳而下，停留頸間、褐髮少年被少女揉亂的短髮又回到原先的輕快弧度。
而後才是令少年緊張的時刻。
亞奎拉將友伴蓋頸的髮絲一分為二，小心地不讓手指直接碰觸肌膚，屏氣凝神地夾好第一個髮夾，才跑到清紀眼前——卻只是專注地看著髮夾位置，而忽略了友伴的表情，又在清紀正要開口的當下跑回其身後，捏起另一側的髮絲。

亞奎拉緩慢而輕柔的動作令清紀像隻被搔弄下巴的貓，舒服得閉上眼睛。他甚至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一定也會不小心睡著。可是他仍然捨不得睜開眼，直到亞奎拉替他重新梳整好其中一側的髮辮，抽手繞到他的面前，舞池內紛紛舞動的人群才又重新映入了視野。

清紀轉動眼珠，發現亞奎拉正一個勁地盯著耳側看，也沒有給他一個「這邊綁好囉」的眼神或者是笑容，就又繞回身後去了。連想開口問句「成功了嗎」都來不及跟上腳步，只能從亞奎拉著手梳理起另一側的頭髮，知道其中一邊的麻花辮已經重新被紮整齊。

為了避免自己太過舒服而又險些失去意識，清紀索性趁著空檔和亞奎拉說起頭髮被弄亂的原因。就連少女在他的胸口又摸又揉，問他需不需要魔法產品來輔助，清紀都繪聲繪影地如實敘述，最後還添上一句不甚重要的補充：「而且她竟然不怕癢！真是沒有道理。」

再夾上最後一個蝴蝶結之前，亞奎拉都沒有出聲。直到零件彼此嵌合發出短暫、清脆的細小聲音以後，清紀才感覺身後的少年吁出一口長氣，也不曉得憋著一口氣憋了多久。
與友伴並肩走向舞池，沿途人煙漸密，早先總是安靜異常的亞奎拉一路上與清紀低聲交談，困擾的說他也遇到了那個少女，還被她塞進整顆手指泡芙——「那個手指還捏我的嘴唇！我甚至還沒辦法咬呢……」

想像手指泡芙捏住亞奎拉嘴唇的模樣，清紀覺得那畫面說什麼都很滑稽，而且到底要怎麼吃才能夠遭受到這種攻擊啊。不過亞奎拉肯定一臉手足無措，像是吃到過燙食物，手邊又沒有冷開水的表情吧。
他忍不住失笑，說真不知道被她襲胸比較糟糕，還是被塞了一根長泡芙比較糟糕。
「看來你明天要更小心她，說不定她會偷偷用手指拉彈你的襪子吊帶。」
就像一些小男生對剛穿戴上內衣的女孩所做的頑皮舉動一樣。

此時的少年們都不曉得明日少女的行徑將遠超過拉彈吊襪帶的程度，只是一邊猜想著那不受控制的女孩可能會有什麼驚人之舉——也許襲胸的對象會換成亞奎拉、也許會掀裙子、也許會從後方戳弄清紀的膝蓋窩……
彷彿被提醒了什麼，亞奎拉一邊叮囑清紀「清紀才是，明天不可以拉…絕對不可以哦」一邊與友伴走向舞池；等待的時間中也僅止於放輕音量而並未中斷交談，又自然而然地牽起友伴的手放在自己的肘間。
「真的不可以拉哦。」過了片刻，亞奎拉又再次強調。

似乎有一種說法，「自己想得到的可能性，同時代表著那樣的想法也深植在自己心中」。就像清紀說出口的彈襪子吊帶，在他心底確實覺得那是拿來捉弄人的其中一種方式。而且亞奎拉肯定會為此羞紅了臉。
不過這樣的盤算很快地便遭到亞奎拉再三阻止，清紀就像惡作劇得逞前就被識破的孩子，失望得在想像裡踢了踢路上的石子。
「我不會拉啦……」

音樂停歇，舞池內的人們紛紛換回了舞會最初時的舞伴，佇足於池畔的少年也於此時相偕踏入星池裡，彷彿要在地面踏出環狀的水波。

「……時間過得好快哦。」音樂奏下的前一瞬，少年輕潤的嗓音又流進另一個少年耳裡；打起精神的亞奎拉再次牽起清紀的手，將注意力分給準備奏樂的盔甲武士。
為了讓參加舞會的人們能在告別之前細細品味短暫而華麗的迷幻時光，最後一支舞曲往往是慢舞。衣料摩擦、鞋跟乍響、低聲交談的聲音也成為舞曲的一部份。

與友伴隨著徐緩而優雅的節奏起舞，少年們在星空中踩出一圈又一圈漣漪。他們途經的星空璀璨起來，順著漣漪擴散之處，恰好形成有如土星環的燦亮光芒。
與其他人擦肩，聽聞壓低的笑語，見到大多數人唇畔的笑意。「好像土星哦……」在褐髮少年面前近乎毫無防備的灰金髮少年喃喃道，流露出羅威娜的子弟們聰穎而有些浪漫的特質而不自知。

順著亞奎拉的呢喃，清紀垂眼看向盪漾著波紋的星星池塘。果真和亞奎拉說的一樣，朝四周擴湧散去的明亮星點，圈成了宛如土星的裙擺。
好想要潛下去看看哦。
看著被魔法裝點得似實似幻的舞池，清紀無意識之間同樣也獨語似地這麼回應了亞奎拉。他的手被亞奎拉稍冷的手輕輕地牽著，就跟看起來沁涼的星水一樣，而反射出光點的灰綠色眼睛，是水底下受到光照的水草。

或許他們還說了其它什麼近乎於囈語的事情，但最後只剩下和亞奎拉共舞的徜徉，以及隨舞步貼近而嗅聞到的亞奎拉獨有氣息，沉澱在清紀的記憶裡。他喜歡這樣的感覺，什麼都輕淡得彷彿不曾存在，但又很明白地知道它們一直都留在那裡。
「明年也要一起跳最後一支舞嗎？」
那句話就這樣不自覺地隨著流轉的思緒溜出了唇際，當清紀讀到亞奎拉閃逝而過的表情變化，才意識到自己或許過早的邀約。

垂下眼簾的褐色睫毛閃閃發亮的，抬起眼來的綠色眼睛也閃閃發亮的——他知道那並不是因為環境的妝點，而是裡頭本來就——少年看著友伴，又像沒有在看，兩雙綠眸相對，又像互相穿透。
也許在他人的眼光中，現在的少年們就像彼此呆愣相覷的小動物吧：靜謐得像下一秒就要閉上眼睛倒在彼此身旁打盹、安穩得像剛睡了一個好覺睜開矇矓的眼睛。

至少亞奎拉就是這個樣子的。問句在少年的腦海中徘徊，使少年自平安靜好的湖中坐起，傻傻地眨了眨眼。自那之後，就像褐髮少年夏季時見到的他一樣張大眼睛，因為安心而在下午睡過了頭，睜開眼時的笑容比陽光曬過的棉被還要柔軟。

在亞奎拉還未開口以前，清紀就曉得答案了。

「那就這樣說定了哦？」
奔放跳躍的喜悅讓清紀微微捏緊他們交疊的手掌，臉上開出一朵綻放於盛夏的向日葵。即使腳上劃著時間彷彿被調慢了的舞步，亞奎拉遲上一些的應允也像一日的陽光變化那麼地柔緩，但他的心底卻流轉著夏日南洋風情的輕快舞曲。清紀在裡頭聽著海波，拉著亞奎拉踩上溫熱的星星沙灘轉圈，海浪拍打上岸時悄悄地掠過他們光裸的腳背——

下個暑假要去海邊玩嗎？不過亞奎拉會不會被太陽給曬暈呢。
在一來一往的舞步裡，清紀有些脫序地這麼想。總覺得只是看著亞奎拉，就可以蹦出好多想和他一起經歷的事情。雖然有時候畫面就只是他們一起靜靜地走著，夕陽將一雙影子拉得長長的，沿伸在日本或埃及的住宅街上，空氣裡飄著晚飯的香味。那樣也很好，清紀想，找亞奎拉去遊樂園的話，雲霄飛車他應該不敢玩吧。
他就這麼擅自地想像，然後又擅自地笑了出來。

少年的臉龐先是帶著詫異，又化為稍縱即逝的猶疑，才雲破天開地瞇了眼眶；星光穿透了灰金色的睫毛灑落色彩斑斕的眼眸，湖水靜的瞳仁中盡是笑意。他先向友伴笑說「還沒問清紀你暑假要不要再來玩，卻先約了更久以後的聖誕節。」，然而亞奎拉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所有留在他舌尖的話語全被音樂與友伴的笑容淹沒。

期待、回憶、對彼此的假想……如羽毛慢慢降落在腦海中的沙丘，想像裡的他們正踏過浪、堆起貓咪形狀的白沙、髮絲裡全是海風的鹹味，而夏季星座正在夜裡乘著飛毯而來，長期相處的人影卻並未停止交談，甚至帶著默契同時靜謐。
樂曲漸慢，少年們在期間或抬首、或斂眸，輕聲而清晰地約定了還不確定的未來，甚至連被動的亞奎拉都在話頭浪尖上沒收住衝動，問了友伴對他們而言還太早的暑假拜訪。

早在幾個月前的暑假，他們彼此都已邀約對方再度拜訪自己的故鄉，只差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覆。然而當清紀再次聽見亞奎拉的邀請，喜悅的心情卻與初次受邀時無異，友伴久違的主動甚至讓他笑瞇了眼：「我們不是已經說好暑假要再到對方家裡玩了嗎。」

清紀還來不及問亞奎拉這次要不要使用港口鑰，把佩波尼也一起帶上，樂曲就令他不得不擺出結束的舞姿，並將他們雙雙推向夜晚的尾巴。
海浪的聲音停止了，腳底下的星池也不再開出同心圓的花朵，但舞曲結束時的短暫凝望，還是藏著閃亮的光芒。

人潮隨著夜色散去，級長帶隊的呼喊與仍然酣暢的笑語交雜，綁著雙麻花辮的褐髮少年在灰金色身影的目送下先回到溫暖舒適的赫夫帕夫。
走下樓梯以前他回首，不遠處的削瘦身影就和他揮了揮手，遠方的唇畔動了動，他們都曉得，那是——
回去以後再用本子繼續聊吧？
嗯！
晚安，祝好夢。
明天見。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