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亞佳里要變成小雞!這樣小、啾太郎就不會怕亞佳里了。」搖晃的黑尾巴像是婆婆媽媽們大掃除的雞毛撢子一樣,小黑狐這麼說道。
賴人對此童言童語露出了有點無奈又想笑的表情,轉向靜夜,彷彿是在徵詢家長意見似的,然而對方只是報以『嗯?有什麼問題嗎?』的笑容給自己。
從千緋聽及關於生命生氣的課題,金毛狐撇了撇嘴,不以為然的態度也絲毫沒讓小女孩改變心意,於是在自己的記帳記事本上寫上了此項物品的記錄。

「賴人君似乎不太開心呢?」藏的住表情也藏不住脈動的聲音。

「......」早就不意外對方會知道,比較意外的是對方會提問。「沒什麼、只是這題目有什麼用意嗎?」聳了聳肩,將本子收回自己服裝的暗袋。
『你是誰?』這個問題,看似如此簡單,不過此時的自己似乎無法解答,因此賴人只是沉默不語。
盲狐微微笑著,將對方的靜寂收進心底,然後偏頭用著稚嫩的聲音提問了。
「你是誰?」

「.............」

「本大爺先告辭了、小亞佳里的事情會搞定的、」別開了臉,儘管對方的雙目早已無法注視自己,卻還是有一種難以言明的視線落在身上,因此藉故忙碌的理由先離場,打完招呼便踏入了自己設置的傳陣。
哎呀,給對方逃掉了呢。盲狐苦笑著搖了搖尾巴,摸了摸亞佳里的頭。
「
呵、
明明回歸原點、
就顯而易見的答案呢。」
光點退去,綁著札實的草鞋踏上土地,每一步伐都像是在跟自己確認,那存在的意義。
自己是誰?已經不可能回到最單純的狐狸了,因為早已深陷人類的法則,不可自拔。
很久很久之前就早不用尖牙利爪狩獵,很早以前就學會讀寫計算並且能言善道,這樣的自己到底算什麼?
痛恨著自己的存在,我討厭狐狸的自己,所以才成為了人,可是等到走到那一步又獲得了新的痛苦。
如果一直被自己的期望背叛,我又如何去相信這個不得不憎恨的自己呢?
髮絲如同被夜色覆蓋的大地般染黑了,賴人瞇起自己的眼睛,整理好儀容穿越了城門,走進了人群,只要他不說,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分。
看起來跟一般來來往往的民眾沒有兩樣,深色的毛髮跟光滑的皮膚,是啊,看似跟人類一樣的存在,牲畜的殘影略過了眼角,自己曾經也是他們的一份子呢,看似跟動物一樣的存在。
為了不想永遠只成為受傷的那方,我從狐狸變成了精怪。
為了逃離那個虛名為親情的迫害,我從精怪變成了男孩。
為了獲得足以守護重要人的力量,我從男孩變成了男子。
然後、最後最後---
為了擁有改變不平等世道的契機,我從男子變成了商人。
然後呢...然後呢?正當自己停下步伐,呆愣望著路面的時候,幾個孩童嬉鬧爭相跑向另個場所的聲音打斷了自己的思緒,轉頭跟著一些想看熱鬧的人潮,轉道改路,越來越熟悉的景色加速了自己的不安,停在人牆外,那是十分熟悉的景象。
不過不對,那原本自己常見的場所,自己生意上夥伴也是競爭者對象的家,此時被錠上一片片木板,人群交頭接耳,但是都無法聽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傳入耳內的是代表破壞的槌擊聲。

「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男子連忙故作鎮定的擠到人牆之內,馬上搭上了一位穿著得體的夫人詢問,原來是重要生意失敗導致破產的這戶人家男主,傳言因憤恨蓄意謀殺而遭通緝,現在該人的宅邸全數查封,官兵到處走動尋找著兇手。
內心倒抽了一口氣,賴人微笑謝過女子,出了他人視線外隨即拔足狂奔。
不可能,對方不是這種人,到底自己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才演變出這樣的局面。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既然對方破產了,不管有沒有涉罪,也都逃離不了被剝削的命運,一旦四種平民階級中,被壓在社會底層的商一旦失去了財產,就連自尊跟溫飽的生活都會一起像被風暴捲走的稻草一樣消逝。
給自己應門的是看似平常的管家婆婆,正要開口解釋什麼的時候,一見她老人家將大門的木鎖置下,就明瞭了。
快步且安靜的走進大宅的長廊,將所有的拉門都關上,不動聲色地滅掉大部分的燭火,在位於大宅最裡頭的房間裡,有人在等待著。
拉開盡頭的木門,略微禿的男子朝自己露出了熟悉的微笑,那是自己以前一直都想將之擊潰的微笑。
「唷、好久沒見、看來你過的很好嘛、近衛老弟。」

「現在是打哈哈的時候嗎?!」將門拉緊,直逼眼前笑得有些憔悴的男人,抓起對方的衣領,拳頭不住顫抖。「你到底在搞什麼、街坊都傳遍了你幹的好事。」
「冷靜、這一點也不像你、賴人。」男子低沉卻異常冷靜的聲音讓賴人鬆手了,深吸了口氣,怒目而視。
男子故意避開了對方的視線打量了牆壁的金魚圖騰,然後轉向裝飾在房間一角高聳的金黃狐尾百合及朱紅山丹,微笑了。
「品味很特殊啊、真的很喜歡金呢、」

「你會來這裡應該不是來看我家花怎麼插的吧、」兩手抱胸,對對方那跟自己一樣看似冷靜的迴避看在眼裡,因此直接開口了。

「你就直說吧、」
「幫我一個忙,確保我兒的安全直至此地。」挑起眼,見對方認真因此就收起了剛剛的態度從衣袖掏出一張打了折的紙條,攤開讓神情萬分凝重的的賴人看個清楚地理位置跟人名。

「..............」緊抿嘴唇,最後長嘆了口氣。「好、我答應你。」
男子如釋負重的垂肩,點了點頭,表示了自己的感謝,隨後才娓娓道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本承接了數匹馬駒的生意,卻非常剛好的在該晚遭竊,竊馬賊除了盜取牲畜外,連現有的價值連成物都連帶遭殃,後從些不入流的地方入手到消息,這養馬的與竊馬賊是早串通好的,早就不止他們這些商人,像是剛好溫飽的農民跟辛苦存錢的工匠亦都納入了受害者的名單。
「所以那個被謀殺的....」賴人輕聲的推斷,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接了下去。
「不是我幹的、」男子搖了搖頭,推斷是他們賺足自己這一攤後一定是內鬨拆夥了,只是順便嫁禍到自己身上,然而沒有直接性的證據,又因為商人階級破產被淪落成奴隸的男子無法辯駁,被冠上了這樣的罪名,即使如此他掛心的也就是自己孩兒的未來。「你也知道我們這些從商的,失去了錢就什麼也一無所有了。」自由、人權、家庭也會連鎖反應的倒塌。
緊皺著眉頭,自己是知道的,也因為如此才一直不願成家,幾十年下來別說考慮結婚生子,自己是連一點弱點都不願透露的將那感性封鎖在燦爛的笑容下,不願自己的任性波及給任何人。
「之後的打算呢?」賴人的眼光從方才對方注意的插花景色改回面對他本人。
「之後在那碰頭、得先避一避、父子倆一起的話風險太大且太容易被識破了。」說完便朝拉門走去,早就將這一切了然於心的管家婆婆拿來了圍布與斗笠送至隱密的自宅後門。
時間不夠了,或許很快之後就會有官兵聞聲自己跟此人有過交集而找上門。
內心百感交集,眼前的男性曾算是自己生意上的前輩,曾走過了一段逆境上的路,等自己也有若干能力之後因為理念不合,我們在人生上的岔路分道揚鑣了。
只是現在....看著他就彷彿在看未來的自己一樣。
若是自己失敗的話.....
男子探頭看了看路面動靜,回首望己,那份眼神閃動著特別的光芒,在黑夜中我無法確認原因是眼眶泛淚還是早已對紅塵看破。
「謝了、近衛....喔不、賴人老弟。我欠你的、」一個大掌在自己肩頭上抓了一下,然後握了握自己的手,一長紙條捲入了自己的手。「我現在感覺好像被蛇盤旋而上的木樁一樣、呵。」特地壓低聲音但是咬字毫不含糊的說道,隨後跟著夜風一起消失在漆黑的街道上,徒留茫然且不解的我。
看了那個長紙捲,一些密密麻麻的單字,但是怎麼念就都不是不順,句子無法組合起來,我內心納悶著,腦袋運轉思考著,直到管家婆婆輕扯衣袖提醒。
「主子大人.........」

「..............」

「婆婆、去給小孩準備一下、」撐起了笑容,就跟任何時候一樣,任何一個時刻,那個名叫近衛 賴人的人都不曾失去笑容。「輕聲點、別驚動雨藤姑娘了。」
唯獨她,不希望讓她知道人類世界的勾心鬥角,世俗殘酷。
那也是...我愛著她如陽光洗禮過金閃麥穗光采般笑容的原因,但是....我卻無法說出口。
不管是有著缺陷狐狸的我,還是被世道打壓商人的我,都無法開口呀....。
賴人綁好跋涉草鞋的綁腿,繫好下顎斗笠的細繩,婆婆牽著扮成村姑的小孩走來,對哭紅眼的小孩慎重交代交付有著糧食的包袱。
將一手放在固定好的隨身行李上,回頭望見小孩子的淚痕,只是不發一語點頭。
「一切都準備周全,近衛大人。」
「這幾天告知雨藤姑娘我在外跑商就好、官兵要是過來就讓他們查、他們什麼也不會找到的,記得招待莫得罪。要是詢問去向,就直稱在東城談交易,事成後我會在那等官員審問。」
「主子大人、這樣可好?」婆婆有點憂心,看著宅院內唯一的籠火被夜風吹拂大大搖晃著。

「
商人最講求的是信用,本大爺保證一切都沒有問題的。」
語畢,一點猶豫也沒有的收起方才流露些許無奈的眼神,批上蓑衣牽起男扮女裝的孩童,與那個男人一樣被黑暗吞噬。
* * * * * * *
幾日之後,在東城街道上漫遊的男子被幾個手持長兵器的人圍住,給帶了走。
意料之內的,自己被上層的人帶走了,意料之內的因為自己出現在這引開了嫌疑好讓那個人的孩子真正所在地安全無慮,意料之內的自己被拘禁了數日。
暴雨拍打沖蝕這幾日的大地,彷彿上天也在喊冤哭泣。
緊握著
七夕夜雨藤給的護身符,那上頭的麥穗狐與內藏的一綹秀髮像是有著魔力一樣給了自己力量,眼神十分堅定的望向窗外那不明顯的日出日落,宛如佇立的青竹般。
木格門開啟發出的吱嘎聲響攪醒靠著牆淺睡的賴人,瞇起眼睛看著對方的動作,識相的走了出去。
意料之內的自己讓對方找不出破綻,因此終於放人,可是意料之外的是....那個人被擒拿的消息。
就某點上來說,也正因為他被捕獲了,自己相對的就沒有嫌疑了,沉聲問著配刀的大漢那個人的下落,所得到的答案也是意料之外。
因為不屈於政府的罪名與制裁,於衙門大庭廣眾之下,咬舌自盡。
啊啊啊,看的到啊,即使自己身處異地,也能想起那位男子的眼神,想必當時一定會說些什麼把這個世界搞的更有生機之類的,笑著咬下自己的舌頭吧。
垂下眼,自由後與事件告終的解脫跟他的死訊讓自己有些虛脫,走在人海中,茫茫然地讓潮流帶著自己走。
一步步接著一步步,不知為何突然停了下來,隨後往人海移動的反方向奔去。
正午的陽光灑落,幾日的陰霾天氣終於退去,少年聽著大人的叫喚,馬上應聲去幫忙固定給牲畜糧草堆,少年的生命力,少年的動作都逃不過些遠距離外,某個旅人的眼睛。
壓低斗笠的帽簷,看著象是農家長大的少年,他有著跟他父親一樣的眼神,賴人知道,他可以繼續走下去。
男孩拉緊了壓草堆的繩索,十分有力的手勁固定在木樁上,纏了一圈又一圈。
見到此景,賴人才恍然大悟,那個男人在離去之前所說的那句話。
『我現在感覺好像被蛇盤旋而上的木樁一樣、呵。』
連忙將紙捲拿出,按照字樣的大小選了條方型木棒,將紙條纏捲上去,一次又一次。
『當你看到這則訊息時,我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抱歉我最後利用了你來聲東擊西,不過你也看到了,我或許不會真的成功逃脫。
謝謝你守護我的兒子,我相信我兒,你做到這就夠了。
你是個好傢伙,承諾的事情從不食言。小心蘭屋,永別了,願我們在另個時代相遇。』
纏繞暗號信的木棒落了地,隨即自己的膝蓋也陪同在旁似的著陸,手抓著泥土,想起他以前嘲笑自己還太嫩的聲音,他的細心,他的意志,像是迷途時遇到的一巴掌一樣,把自己渾然打醒。
他並沒有用商人的信用來給自己評分,而是身為《賴人》的這個存在,他給予了肯定,可惡,這個狡猾的混帳,自己那隱藏許久的懦弱全都了然於心嗎?要死之前還硬要給自己上一課。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良久之後,旅人抓起了一把因滲透雨水又曬乾了的硬土,捏了個粉碎後放開,讓碎土重回母地的懷抱。
然後,他踏著步伐,回歸那家方向的路途。
正午的強光,使得他的影子十分明顯,萬分的顯眼。
* * * * * *
刷著馬背,從左至右,從頭到尾,毫不馬虎,馬是很敏感又很聰明的動物,此時他柔軟的吻部輕哼賴人的頭一側,惹得對方不住的發笑。
「主子大人、這馬是....?」美柑婆婆偏頭不解的望著那匹混血馬,收起那暖橘色的布料衣袖,準備給馬房填補些乾草飼料。

「呵、可要對雨藤姑娘保密呀、」微笑的將一指放於唇上。「蘭屋最近手頭拮据、因此不得不賤賣牲畜呢、機會難得就敗了匹好馬回來。」
「哎呀哎呀、最近的治安真亂啊、不過蘭屋事件可真可怕。」老人家慣有的嘆氣跟清喉嚨,隨即撫撫自己胸口鎮定似的將空的水桶拿了出去。「聽說家主與其下一些人猝死在屋內,關節都被打入五吋釘啊,表情都像是看到鬼一樣。」搖了搖頭。

「呵、是呢、世界上就是有著這麼瘋狂的人呢、」賴人微笑著,手上刷毛的動作沒有停下,直到老人家的身影離開視野外。
「也或許是報應、也說不定喔、」露出了誰都看不到的燦爛笑容,仿如夏日的炎陽一般閃耀,不過,有光之處必有影呢。
將刷好的馬牽進馬房,然後拎著器具掛好,才不急不徐地從容出發。
社會分成了好幾等份好幾階級,歷史就像堆積的樓層一般,抽掉了任何一個最底端的東西,建築就會崩塌毀落。
而平民就是維持這些最基本物資的階層,有他們才有了今日的社會。
生產、製造、連通、交會、改革,最後就是加速進步。
就算是被世人貶低的社會地位也好,這都是不可或缺的,為了綻放那朵幸福的時代之花,總有人得去做那吃力不討好的小石子。
自己能繼續走下去嗎?曾很懷疑著,看著給自己送行的老太太還有身旁那位身著蝶圖樣服裝的女子,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給小女孩的腰部打好結,看他穿著像蒲公英一樣的服裝,一蹦一跳的去追趕小雞,金毛狐擦了擦滿頭大汗,將筆記本上的項目劃掉。
唔...那位客倌大人喜好的紅花飾品.....還有為雪兔爺大人去相相有沒有精緻的陀螺,之後得去慶雲城赴約才行,嗯哼,漆綰君似乎特別喜歡竹紋樣的事物呢?
在腦中清點著,整理著那些約定。
不是單單是以一個商人的信用為由,而是做為自己的人格,書寫完畢稍待筆跡乾冷後闔上本子。

「結果多活了這麼多年、還是沒有比一個小女孩厲害啊、」自嘲的說著,看著亞佳里追趕小雞不知道是在玩還是在追捕的樣子。

「這年紀的孩子們、總是成長很快呢、」聽著嬉鬧聲還有賴人的發言,只是平靜的喝茶。

「哈哈、本大爺果然老了啦、老了。」一副投降似的大字躺在長廊上,爽朗的態度跟孩子氣的舉動讓靜夜聽及聲音忍不住笑了出來。

「照你這語氣、小生啟不是要哭了、」晃動尾巴,其中一耳微微晃動,捕捉著孩童的玩樂聲。「現在若是再問你一次、回答的出來嗎?」

「..........」微風吹過,望著頭頂的門廊天花板,跟些許的天空。

「可以、本大爺回答的出來。」
從前有個混雜色的小狐狸,牠總是縮在陰影處,懼怕強光所帶來的危險。
從前有個老是哭啼啼的小狐精,牠總是一再的被家人迫害逃走可是又不得不回頭。
從前有個手腳靈活的小男孩,他跑竄花街的巷弄彷彿脫繩的野狗。
從前有個工作踏實的年輕人,他眼見自己仰慕的心上人離自己而去渾然墮落。

為了不想永遠只成為受傷的那方,我從狐狸變成了精怪。
為了逃離那個虛名為親情的迫害,我從精怪變成了男孩。
為了獲得足以守護重要人的力量,我從男孩變成了男子。
為了擁有改變不平等世道的契機,我從男子變成了商人。
然後、最後最後---
成為這個宇宙獨一無二且無可替代的自己,歷史的洪流那不可能重複出現的存在。
如果有無法捨棄的事物,那便是構成今天自己的那份真實。
從最初的原點持續走著,相信那沒有終焉的明天繼續邁進。

「
那還用說嗎?我就是我!這世界上唯一的綾小路 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