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不滿是沒有限度的。無論在任何時代、什麼環境之下，完全滿足現狀、或是對其抱持達觀、知足而不積極求取的人可說是寥寥若晨星。
不管怎麼說、這就是人性。
比現在更稍微的、往前邁進、向上高攀……這種不知飽足的探究心、飢餓感是創造了整個人類的歷史最大功臣。

所以、這本身並不是什麼壞事。如果沒有這種名為欲望的飢渴充當原動力、人類至今仍無異猿猴，毫無進化可言，更別說要妄居於靈長了。
所以毋須否定、人類的營生充滿了不平、不滿、恐怖以及飢餓且無以拭除，如果沒有這些則人無以為人。

我知道的。大家都明白的。
自己也是、那樣的人之一。
那種事，還以為好好地明白了。
可是──在這裡還有一個疑惑。

在此之後，更為前進、高攀、飛昇……這些人所擁有的慾望、化成了向上心而創造了發明的羽翼──可說是令人飛翔之揚力，乃是帶有正向屬性的祈求。
然而人類不是都能這麼強韌的。否、正確說來是黑暗面。
兩者互為表裏，既有其正自然也產生其負。

換言之……

「為什麼我……」

既然有超越現狀前進的飛翔、當然也會有令人從現狀跌落的陷阱。有人執心致力於為自己創造雙翼、也有人將生涯費盡於挖掘落穴。
不平與不滿人人都有。想讓自己立於比別人更高處是一種人性，即便自己不能飛翔也還是有達成的方法。

更容易的……這也是、人類從慾望的飢餓中所生的一種慨念。
具體來說、說是嫉妒比較容易理解。將優秀於自身的人，受恩惠的人、立於高處上的人扯入洞穴底下，令其溺斃於昏暗的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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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便能讓自己產生身居上位的錯覺。

拒絕支付令自己飛翔所需付出的努力與代價、比付出勞力更容易地──讓自己感到立於高處的手段。
到底這也是、人類這物種所持有的本能之一。雖然不具有生產性、作為拂拭恐怖之手段卻合情合理。沒有錯誤。

是即、扯成功者的後腿。
這種行為與思想、是人類絕對無法擺脫的業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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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毫無意義、應該將其掃除捨棄的大量廉價悲劇由此而生。

在這山中的村落、毫無稀奇而平凡的田家裡、眾人樸素而凡庸，心中懷著該時代典型的不滿、而過著日復一日的生活。
同樣得貧乏、同樣的愚鈍，比起讀書，更掛心明日的天氣、可說是相當無奇的普通農村。

換言之、是一種閉塞的集團社群。
毫無飛翔才能之人、因此而得以維持於社會底部。在這個場所、與人無異才是至上的。

既然無法飛翔，那就只好一同遙望上方露出牢騷。與人共有那份不滿。
然後、出眾之人將被抓捕而遭扯下。

可以說這裡、就是這麼理所當然的狹隘牢獄。

究竟是誰不好。問題出在哪裡。要說得頭頭是道並不困難。此種轉嫁、鬥爭正是底層之真髓。越是無能之人越能把錯怪罪到周遭上。
所以在此、唯有適時敷衍地說一切都不好、或是抱有人生就是這樣的達觀。無論如何、即便糾出了元兇也沒什麼用。

那 種 事 情 怎 樣 都 好。

「我啊、喜歡漂亮的東西。」

是不過生於一介農家、卻有著絕世美貌的血脈不好呢？
是不肯隱藏那美貌的少女天真不好呢？
是被無視的男子無能呢？
是嫉妒她的其他女孩們醜陋呢？

那種事怎樣都好、無關緊要。但是這個女孩、已經從平庸的隊列中脫離了出來。這是唯一可斷言的事實。

「所以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女孩本身、並不是個以炫耀自身優越性為樂的人種。只是身為少女，喜歡打扮得更漂亮一些、喜歡可愛的東西、對華麗有所憧憬而已。
不過如此。本來只是打算在許多求愛者當中挑選出最愛的男子、與之結契成為伴侶。在那之後唯有守貞賢淑、全心全意的為了丈夫去盡一個作為妻子的義務。至於那些不顧拒絕一來再來的男人們、以及愛著這些男子的女子們，自己沒有被這些人怒罵為毒婦的必要。

即便丈夫、對這樣的生活開始感到疲憊。
即使他懷疑妻子的愛情、開始陷於疑心暗鬼的死胡同之中。

一言以蔽之、就是粗心大意。
自己日常的舉手頭足、都被大眾看在眼裡，她缺乏這樣的自覺。

出 眾 者 勢 必 被 扯 落。在這個自許平庸的閉塞社群中、沒有查覺到這個絕對法則。所以說是粗心大意。

某日、去向鄰居索取牛奶。此時、剛好乳牛產乳狀況不佳。
這不過是偶然。無所謂的小事。但是在迷信充分發揮機能的那個時代裡，卻是拿來陷害她十足充分的好理由。

伴著如狂嵐般的狂熱、魔女審判於焉揭幕。

「為什麼、為什麼……」
狂喜著的女人們的臉讓人永難忘懷。
因下劣的快感而扭曲著的男人們的笑容彷彿要撕裂其胸襟。
還有、啊啊、那是什麼、是曾經誓言要共度此生的丈夫的臉。
過去那害羞的苦笑、述說愛意的臉上、如今浮現著卸下重荷者所特有的安堵神情。

安娜‧瑪利亞‧修貝格林……她在此時此刻，看透了一切。

這樣啊、原來如此啊。
卑怯的、卑小的、醜陋黑暗的臆病者們。
換言之人類、就是這種東西。
那麼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去守住自己一路走來的光輝與純潔？

「怎麼可能會有！」
「是的、怎麼可能會有。」

被捕之後所等待著的、除了理不盡的爛戲外什麼都沒有。
以尋找魔女印記為名目被剝光得一絲不掛、到底遭侵犯了幾十次已經不曉得了。而那因凌辱而產生的傷痕，則被當成在魔宴中與黑山羊簽立契約的證據。自導自演都不足以形容其萬一。

「他們坦率而誠實。至少比起數日前的妳、他們更知道人生是什麼東西喔。」

在等待處刑的黑暗牢獄中……來訪的自稱告解師這麼說著。
看著污穢、絕望、因憤怒而發狂的魔女、笑談著。

「正好像現在的妳一樣。」

應該是正笑著……大概吧。

「身陷污穢的妳很美麗唷、魔女殿下。」

如果說為什麼的話。那聲音與容顏，早已想不起來了。
就好像是透過屏幕與影子招手般模糊不清。
那屏幕無比厚實、是一堵違反常識的高牆。以螞蟻的眼光無法辨識人類的容顏、這和那是同一個道理。

惡魔？天使？都不對、這是什麼？
在呆立的她面前、影子繼續說話。

「汝、應當順從妳的想法而化作不淨。
純潔這種東西不過是夢想。汙穢吧、如此方能得悟。無論何時，這個世界都一直是依照行動與選擇而得以運轉的。
只是坐守成規的話、既無以知事亦無以成事。」

對方、並不期待回答與被理解。
如同自言自語般、獨言的語氣是其唯一的特徵。

啊啊、當然呢。沒 有 會 去 與 螞 蟻 進 行 對 話 的 人 類 存 在。

「無論什麼東西都有其相應的本份。自覺自己生於污泥、將光輝者引入泥沼也沒並非什麼惡事。所謂人類本性如此。墮落的感覺如何呢、魔女殿下。爽快嗎？既然天有星辰、那麼地豈無星。妳就乾脆成為地星而身纏污穢之光輝就好。伸手摘下天上繁星。篡奪他人光輝、作為污影之女王相應。
反正既已墮落如此，想必無法再成為天上之星了吧。」

男子所說得實在難以理解、也沒有特別想去理解。
不過有一件確認的事、便是他欲為自己指引前路。
這不是出於某種確固的理由。
這只是一種遊興、只是因一時興起才這麼做的。

在這個膩煩滿足的盡頭，非常稀少地做了這種事，理解了何以如此。

因此……

「你……把這裡的人都殺光了？」
「嘛、只不過是讓污泥流進這裡而已。」

自男子背後、天花板上、可以看血液滴落流入牢中。她理解到在這監獄裡的人，都已經沉入泥沼之中。
無論是拷問官、處刑人，或是滿口空泛信仰的司祭。
無論是誰、都於此血泥之下滅頂。
所以這裡、無非是污穢的水底。

「妳打算如何呢、魔女殿下？」

影子般的男人搖曳著、問道。

「妳是要一起沉入這片沼則了結一生呢？」

在鮮血的泥沼中窒息、結束這個悲慘的人生。

「或著是……」

回答吧、快下定決心。
「選擇很急迫。妳打算怎麼辦？」
「我──」

汙穢吧、如此方能得悟。
這個世界都一直是依照行動與選擇而得以運轉的。

「只是坐守成規的話，既無以知事亦無以成事唷。」

啊啊、確實如此。
不願意就此溺斃，但也沒有能力飛離這裡。
那麼不如乾脆成為地星，成為能夠使用這忌穢污泥的人。
不想成為與這些東西一同的存在。

「我希望，將他們扯落下來。」
既然被別人扯落下來了，那就其人之道還治吧。將所有人、不留活口地──

「因為我、喜歡漂亮的東西。」
願親手捕捉天上輝耀之繁星、使之墬落地面。
願將世上一切光輝、悉皆沉沒於這陰影與汙泥之下。

「善哉。」

現在出現在我眼前的影子，是那麼尊貴、高高在上而不可攀。
總有一天，要像成為如此的存在──

「我想要成為像你那樣的人。」

總有一天要讓你臣服於膝下。
聽聞這個詛咒，影子欣然微笑。

「那麼、我也祈願這緣份不致無為。祝良旅一路順風、水底的魔女殿下。」

「能確實補捉到我的人可沒那麼多。妳立足於污泥中不斷攀高不懈的話，或許最終能接近到能目視我的高處吧。或是……」

對影子的記憶，就到此為止中斷了。

之後在牢獄中被如海嘯般奔來之血海所吞入、待回神之時自己已經重獲自由。
帶著滿腔歡喜而率領著污泥，襲擊了生育自身的村莊，不留任何活口。
追趕著嘲笑她的女人們、醉心加虐的男人們、還有捨棄了自己的丈夫。追趕並將其吞入。
不用擔心、不要害怕、沒關係的、讓我們在一起吧。
這就是你們最愛的共同體，將你們吞入毫無厚度的平面陰影裡吧。

然後、永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溺於這片血海裡。

高興吧？這是你們所希望的吧？你們不正是這麼對我的嗎？
一直一直、在一起吧。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是、至今大約兩百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之後才得知從告解師處所獲得、將他人沉入影子中的力量是一種魔術，而理解其理又耗費五十年的光景。
後藉由魔道阻止自己老化，並得以自由控制肉體，這又花費十年。得到了不老長壽之身，為了能再與那道影子相逢、所以不能太早死掉。

所以搜索著，反覆搜索著，又耗盡相當於常人一生的八十餘年，翻遍了全世界。
但是、一無所獲。因為已經不記得其相貌與聲音，就算曾經擦身而過也無法查覺。如果這樣、則表示自己的力量仍遠遠不及。

但是、否定了這個可能。在怎樣說自己早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無知的女孩了。在魔道的世界當中已然是相當的年長者。早在超越最初一百年時便已突破人類之界限、因而自負著。

所以他、大概已經死了。應當是敗於年老者常有的自毀衝動之下了。
雖然可惜，但也沒辦法。
這說明那個告解師也不過如此、沒有將其吞入的價值。

此後魔女回到故鄉隱居、又無所事事的過了漫漫八十多年。
令其重生的原因，是扯下高位者之願望。而當自己接近頂點之際，自然產生了空虛感。
自嘲如此停滯將導致自毀衝動，於是魔女開始了旅途。

而查覺特異點、而造訪這座城市則是數個月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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