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虛?是實?納悶著自己身處的地方,一邊讓手指於草皮上滑行,刺激觸覺神經的同時嘗試回想:睜開眼睛前他在做什麼?
尚未撫平的心跳製造了黑夜中最鮮明的鼓聲。
啊,他想起來了,那時他在打獵。
自指縫間滑走的嫩草觸感,讓他憶起長腔穿刺入獵物胸膛,自傷口處順著槍柄流至自己手中的鮮血。
斬殺妖魔、野獸,接著身後的士兵會為他的勇猛歡呼、讚頌。
「——嘖!」一股莫名的怒氣竄起,不知是記憶還是夢境的畫面以飛快的速度閃過腦海,龐大的資訊在短時間內一個個變得鮮明。
人類的執念又開始作祟了嗎?
緊咬牙,腦內嗡嗡的噪音使他頭疼得不得了。
『我們在哪見過?』
轉眼間,他的意識被抽離至更黑暗的地方,無法抗拒地。他被強迫與所在內心深處的另一意識面對面。
擁有與自己相同樣貌的男人朝跌坐在地上的自己伸出手,對方的舉止無一不帶著騎士應有的儀態、氣息。
他不屑地拍開對方的手,極度不耐煩地說道:「事到如今你還想幹什麼?你不過是那些惡魔沒吸乾的殘渣,你又想影響我什麼?」
『我用我的能力影響人們使得他們相信榮耀與希望,這兩樣東西已從你的靈魂深處根除,你還認為我會影響你什麼,惡魔。』
對方收手後朝他挑釁的挑眉,翠綠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一絲迷惘,那全身散發出來的氣勢幾乎與身為騎士的自己一樣威風凜凜,散發出的光芒幾乎無法直視。
本來應該叫「迪爾姆德」的人或許早就不在了,他被一分為二,慾望的一面被抽離成為魔族,而持有騎士的堅毅與正義的性格佇立在原處,成了不及英靈資格的,純粹的人類意識——兩人合在一體即成唯一什麼的說法他才不信,怪肉麻噁心的。
迪爾姆德只要是名魔族,是魔族的完全體就夠了。
眯起眼,勾起嘴角,想到這裡便不在乎地朝對方甩了甩手:「你遲早有一天會被我啃食殆盡。」
對方持續面無表情,提手彈指,兩人身側憑空出現了營火。火焰的溫度雖不比當初遠征時,弟兄們所升起的溫暖,但也令自己胸前一熱。
火光照亮雙方的五官,眼前的迪爾姆德⋯⋯姑且叫他騎士好了,騎士也在這時同他席地而坐。
『哪,我問你。』清澈的眼眸注視著他的臉,騎士正撐著下巴深思,接著誠懇地問道:『你有否想過自身的存在意義?』
「啊?」這樣不完全存在的意識體居然跟他談存在的意義,思考迴路出了問題不成?揚起的回應音調充分詮釋聲音主人的滿腔疑惑與輕蔑。
「等等,我剛剛有說話麼?」愕然,他嘴巴方才可連動都沒動。
『別忘了我們共用同個腦子,再說,你剛剛也下意識的把內心想法講出來了,惡魔。』騎士看穿了他的想法,點了點額角,有指了指胸口,
「住嘴,不用你跟我說!」騎士不都秉持什麼什麼跟什麼的精神,凡事都制式化、死腦筋行動的麼?這樣吐槽人沒問題的麼?
他才沒蠢到會把內心話跟嘴巴要說的話弄反。
『別忘了,迪爾姆德生前可是背棄了自己的主子、撒謊欺騙同伴、違背與巨人的約定⋯⋯他不完全是個理想的騎士。』騎士攤手搖頭,故作無奈,說完這段話後轉頭望向火光。
「這話由你說來還真諷刺。」聽到此,他忍不住插嘴發表了感想。
眉頭則在對方接下去說的話告一段落時挑起:『——但對他守護的對象來說,是完美的男人。』
完美的男人嗎⋯⋯有點好笑。
「呵,最後還不是疏忽大意,中了那傢伙的陷阱,帶錯武器就算啦,護甲什麼的必需品既然忘了穿,可真是好笑。」雙手撐到後方地上,笑望著一片漆黑的天空。
聞言額角一陣抽痛:「你也長得一樣好嗎!不,你我都長得一樣!」附近沒石子只好以血凝成木元素的硬塊朝對方擲去,該死,跟這混蛋講話怎麼這麼累!是夢就快醒吧!
咬牙忍住發脾氣的衝動後,豎起食指朝對方晃了晃:「來回答剛才你提出的存在的問題,凡是有慾望的生物都有成為魔族的可能,或許對你來講我是個不被允許的存在,但你想想,我是他的願望的另一種呈現方式⋯⋯」
頓了頓,接著像是想到什麼似地,微笑看向對方:「『自由』,我有你與原來的迪爾姆德無法享有的自由,無拘無束。」
本來就是如此,迪爾姆德的隕落是因為他的命運受到其他因素干擾,累贅太多了,也因個性的關係只著了魔般地順從自己的摯愛,卻忽略了著了魔的是對方的事實。
可悲又不幸的騎士,直至死後才理解並卸下他人加諸在自身上的枷鎖⋯⋯
『自由確實挺令人嚮往,這也是他所貫徹的信念無法追求到的東西。』騎士站起了身子,走到魔族面前,彎腰點了點對方的額頭。
『但記住一點,就算是你,也曾是那個迪爾姆德,你心裏最深處還保有生前的一部份記憶,與對過往的眷戀⋯⋯』
『我為什麼會出現,你自己應該很清楚,你的迷惘造就了自己的殘缺,你也渴望起被遺忘的過去,所以我出來了。』揮手將營火熄滅,殘留的火花飄散在空間,緩緩升空,最後被黑暗吞噬。
騎士也在同時沒了身影,僅殘留著聲音迴響:『難說在魔界殺戮上手的魔族不會在與人類擲刀相向時留情或猶豫。』
被自己扔去的木元素硬塊消融、還原成元素的光芒,飄至臉部上方,向下沒入無神的暗色瞳孔中。
啊啊⋯⋯
略顯疲倦地闔上雙眼,再次睜開時,存於現實的繁星點點又回歸到視野間。
眼皮半闔著,告別逐漸褪去的黑夜,讓鼻間哼起了埋藏在記憶深處,不知是誰曾唱給自己聽的古老歌謠。
歌詞他早忘了,只記得是吟遊詩人傳頌某位英雄的傳說所使用的弦律。
將手臂交疊撐在後腦勺,身子往後重新靠回樹幹休息。
大爺我倒是覺得棋子也難說不能轉行當棋手啊⋯⋯
如此想了想之後又闔上雙眼,恢復淺眠的休息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