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與熾熱的柏油路，連腦袋都快要被融去的日子，一種麻木。
日子如同老舊的節拍器，擺在滿是灰塵的鋼琴上，輕輕栓上發條就能夠機械地運作，一拍拍腳步踉蹌，一聲聲忽遠忽近。
那是連聲音都將被全盤傾覆的下午，海浪翻炒整片的熱沙，剪下一小片日光夾進書頁中，墨字恍惚。

一切看似沒有任何意義。
時間，陽光，乾燥花，玻璃瓶，和被深埋在沙發墊下的彈珠球。
回憶只是映照在大片落地玻璃上的剪影，在樹葉與風沙沙聲中起伏，再遠遠退去。

她以為生活是這樣子，吐出口的、手寫下的，是一個無法辨識的記號，接著逼迫人們選擇代表自己的東西，並賦予意義。
只是不管記號縮短了長度，改變了形式，與心臟溫度或者距離都沒有絕對關係。

「哥，這樣的日子真的有趣嗎？」她仰頭問著，對方翻著書頁安靜地閱讀。他的目光仍追逐著文字，嘴角揚著若有似無的弧度，修長的指頭停在閱讀的頓點。
「嗯，有趣。」乾乾淨淨，簡單真摯，笑瞇起黑色的眼眸。

語落，他手掌拍了拍她頭頂亞麻色頭髮，宛如對待孩子般，惹來對方不滿的抗議和抱怨。
「和我做個約定好嗎？」他溫潤的嗓音如吸水過多的水彩紙，漸漸暈開模糊，陽光灑落在與自己一點也不相像的臉上，她執拗的蜜色眼眸倒映了整個世界的日光。

「一旦離開，就不要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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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這是她把臉從地上拔起來後所說的第一句話。
接著她勉強地撐起身子，扶著側腰。雖說圓形欄杆已經破舊的不行，但這樣華麗地撞開還是痛死人的啊。
她半瞇著眼估計，自己大概是從某個斜坡上滾下來的。但在那之前，她總覺得自己隱隱約約有被人推一把……？

不安的感覺還未消散，一個近乎要置她於死地、強而有力的撞擊撞散了她的思緒。
那個重物壓在她身上，逼迫她重新與地面零距離接觸，在她快窒息而死之前，她聽見身上的重物發出了有些困擾的聲音，「唔、果然要控制剎車還是有點困難嗎。」

「感受到你屁股下有一個垂死的人大概也很困難。」她不滿地抬頭，見到對方的面孔後，又戲劇化地將頭趴了回去，疼痛和飢餓感讓她連掙扎都沒有興趣了。
身上的重量驟然一輕，耳邊傳來輕巧的踏步聲，她看著綁著紅頭巾的孩子繞到自己面前，轉了個圈後併腳，乖巧可愛的舉止下，黑色眼眸閃著鬼靈精怪的光芒。
「怎麼這樣，大姊姊明明是被我救了一命的呢。」

「不是丟下我跑走了嗎？」她撐起身子，吐出一口泥沙。
「大姊姊不還是好端端的在這裡睡覺？」
「睡你的大頭鬼，」她拍了拍塵土，聽見遠方有水聲，「被你一撞也剩下半條命了。」
「那這樣還是救了一半。」對方鼓起腮幫子。
……這樣爭辯好像沒什麼營養也有些幼稚，於是她決定換個方向。

「離這裡最近的警察局在哪裡？那些人這樣追你不正常吧？」她回想著那些人喚著的『柒號』大概就是眼前的小傢伙了，這該不會是哪個幫派組織中的別名吧。但這麼小的孩子……？

「是我們。」
「啊？」
「他們追的是我們呦。」他笑瞇瞇地說著，「在這邊執行正義的不是『警察』、不是『神明』、也不是『政府』。」
他推開被她撞得歪斜的欄杆，劃亮火柴點著了牆壁上的油繩，整條通道亮了起來，他敞開了手有如要展翅飛翔一般。
「我們，就是正義喔。」

……忘記那時的自己，是怎麼回覆這個小小的孩子的。

那孩子張開雙手，她幾乎聽見展開翅膀的聲響。
——明亮的恍如日光。

然而這抹小小的陽光，在這片濃稠的黑暗燃燒殆盡、而後殞落。

細碎的嚙咬與咀嚼聲，搔刮著她的耳膜。
她驚恐地瞠大雙眼，淚水無法克制地自眼眶迸出。她掙扎地伸出雙手，嘶啞地怒吼。
……還給我。

『喀擦。』伴隨一聲清脆聲響，是什麼東西被嚼碎的聲音。
小小搖晃的身軀終於停止了掙扎，剛才還不停敲打的手無力地垂下，吊在空著的小小背影被抽乾了所有生命，畫面像慢動作般，頭顱以極其詭異的角度緩慢扭轉。

血液凍結。她感受到肺部一陣劇烈灼燒的疼痛，逐漸燃燒至喉間，卻哽在之間，所有言語都被那疼痛吞食，變成零碎的音節。

在這裡，執行正義的不是神明、政府，或者警察。

如果沒有心就好了，不會疼痛、也不會流淚。
緊捉著即將渙散的意識，她咬牙。
如果沒有遇見你，就好了。

✾

復活的秘術。
在黑巷中流傳這樣的傳說。

她知道，小小的柒號有一個願望。
沒有人能夠達成，也不可能存在，可笑至極的卑微祈求。

從同樣為晝行者的柒號身上，她逐漸理解到這個世界並非自己所認知的地方。
永夜，已經燃燒殆盡的日光……以及在黑暗中生成的怪物。

她被攻擊過幾次。
然而對她而言，只要還保有對於哥哥溫柔的記憶，就是最重要的事了。除此之外，她是否失去了同等珍貴的其他回憶，從微笑的柒號臉上、破碎鮮紅的夢魘核心上、都無法得知，或許也不太重要了。

柒號是迷途中的一員。
迷途是由固定人數的晝行夜居組成，每一個迷途都擁有一個難以達成的願望。所有迷途會使盡全力地替你完成執願，願望完成後，最後任務便是幫助你死去。

離開，惡夢。

但這顯然不適用於她，說到底，死去就能逃離這些怪物的說法似乎有些可笑。
不過，她可沒那麼去干涉這樣另類的自殺行為，對她來說這樣活著或許還有趣些。
拒絕成為迷途的一份子，這樣的她靠著柒號的幫助活了下來。

柒號的願望，是祈求能再見到妹妹一面。
長年被施暴的孩童，像是兩人一起說好似地墜入永夜。沒有戰鬥力、被視為外來者的孩子被弱肉強食是十分正常的事。
但只要彼此握緊雙手，似乎就不覺得冷也不會餓了。

被襲擊的夜晚。
小小的身軀關不住過於純粹的靈魂，被黑暗纏住後大量流洩而出的白光，以及被取食的記憶。
柒號目睹了妹妹的死亡，但他躲了起來，任憑妹妹害怕地求救。腳不聽使喚，眼前漂浮著宛如血塊的黑點和無止盡的耳鳴。

生死之際，只有本能。
她需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止下抱住眼前孩子的衝動。
柒號要的，只是一件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只有自己能完成的贖罪——無論正確與否。

她啃了口乾硬到難以下嚥的麵包。
既然這樣，那麼一定也有什麼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
至少能確定，再見到妹妹前柒號是不打算輕易死去的。活著才是你要擔負的重量，她狠彈柒號額頭一記，忍住這句話沒說。
她有足夠的時間慢慢改變他的想法。
……至少她是這樣以為的。

柒號開始越來越常外出，待在他們約定地方的時間越來越短。
舉止變的違和，放空的時間拉長。
一如往常地和自己鬥嘴，她才發現柒號已經蒼白了不少。

「你還只是個孩子，別把自己搞得像個爆肝的上班族。」她不免調侃對方幾句。起疑後也曾跟蹤到柒號的去處，然而對方比自己熟悉這裡太多，總是跟著跟著就丟了。

直到她偷聽見迷途間的談話，才驚覺自己過於天真了。
復活的秘術。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東西，好好用腦袋想一想啊混帳！」使盡全力想掙脫拉著自己的迷途們，自己的聲音為什麼就是無法傳到對方那裡呢。
收取了大量記憶物品作為代價，換取到的荒謬情報。
不懷好意的夜居，愚蠢的晝行。
從頭到尾，達成願望都不是重點，能從為了願望而不擇手段的人們中得到什麼，才是迷途成立的目的。

小小的身影跌坐在地上，路燈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在更遠些，湧現的黑影開始聚集，接著瘋狂地蠕動，如神經元般綻開，八注四面八方的牆面。

那黑色的怪物不停地漲高，宛如海濤般，在空氣中擴散的不安掐住了在場人們的咽喉。由心底竄出的恐懼，冷意自腳底直衝腦門，一陣頭皮發麻。
數以千計血紅色的眼睛同時裂開，好奇地打量眼前的人們。

——與奪走生命的死神交涉

尖叫聲。人們連滾帶爬地逃走，她卻只顧著跑向前，拉起還跌坐在地的孩子一把。
柒號甩開了她，「我知道是它！是它殺死了蕾恩！」
歇斯底里，摻雜著令她恐懼的雀躍語調。

——以故事作為代價

「你妹妹已經死了。」她將柒號蠻橫地撈起，邁開大步往反方向跑去，未料她忽然眼前視線倏地被撞散，等她會一過來已在地上翻滾幾圈，如同被利刃劃過而湧血的背部疼痛卻令她清醒了過來。

柒號小小的身軀直挺挺地面對眼前的怪物，舉高傷口深可見骨的雙手，鮮紅延著手臂滴落在地。
「給你，全部都給你！」明明害怕得不得了，恐懼的一直顫抖的嗓音染上哭腔，「所以還給我！把蕾恩還給我！」

紅色的眼睛緩慢地眨了眨，黑影如藤蔓般密密麻麻地朝柒號纏上去，將之包覆。
然而下一秒，那抹黑色如同灼傷般收了手，被注入記憶的小刀融蝕的是位在主體中央的巨大眼睛。

——Kiss and Awake 喚醒

「夠了！」她勉強支撐著自己維持意識，然而汩汩湧出的鮮血讓她開始冒冷汗。如果可以她現在真想給對方一拳。
「你被利用了，迷途不在乎你，他們只想用你的記憶武器獲利而已。」她咬牙，覺得空氣有些稀薄。
「夢魘是不可能替人實現願望的笨蛋！」

她的語音還未落下，他們眼前的夢魘卻開始扭曲，如黑色泡沫聚集在一起逐漸增大，然而到一定程度後，它先是浮現了詭異維笑的弧度。

「什……麼？」眼前的畫面令她覺得反胃。
融化的人皮一般，掛在略小的骨架上，黑色如同皮膚上的斑點漸漸消失。它……不，『她』的臉上浮現不自然的笑意，歪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