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男人手上拿著要歸還的書——手上的書是已經看過多次的《傲慢與偏見》——到圖書館。
縱然這裡不需要金錢,也沒有人強迫的硬性規定,但玄影還是照著一般常理行事。
他順著樓梯,往樓上走,尋找著上次借書的地方。
「……」有個不認識的人正好站在上次借書的地方,玄影腳步略微停頓,便繼續往前。
沒有太去注意是否有人,沙洛卡夫的指尖隨一的停在一本書上,輕輕的將書拿起,書名上寫著《漂鳥集》,他安靜的翻開書,裡面是一則又一則詩語。
這是大地悲哀淚滴,常保持著她的微笑盛放。
他看著書上的文字,但僅僅只是看著,沒有打算去深思其中的意涵。
男人的腳步沒有因為令一人在走道間而有所停頓,而是走過去時,靈巧的側身,一舉一動俐落無比,私毫沒有碰到另一人,也沒有碰到一龐的書櫃。
終於找到上次作記號的地方,他將書與書之間的緞帶抽出,將手上厚重的書本放回。
他所站位置就在另一人的一步遙,他眼角瞥過,看到書本的名字,再看看明顯放空的眼神,狐疑的盯著。
沙洛卡夫一頁頁翻著,看著,大概是因為句子很短,所以看的特別快,但其實他什麼也沒有看進去。
翻頁看書的樣子就好像在做給外人看似的。
他連剛剛有人經過他身旁他都沒有特別去注意到。
沒有在看吧。
玄影觀察了一陣子,作出這樣的結論。
不過比起這個,他比較好奇對方的心理狀態,莫名的。
「那本書好看嗎?」他開口問著,也沒想到自己這樣開口相當突兀。
「咦……啊……」沙洛卡夫明顯得被對方的出聲嚇到,微微張大的瞳孔看向聲音的來源,反應相當慢的去理解對方的意思,「……書……?」
他看著自己手中的書,再看向男人,把書合起來遞給了對方,「……是……詩集……」他只知道是詩集,卻不知道自己剛剛看了什麼。
他的視線不過只是拂過文字表面而已,根本沒有深讀。
「拿起書卻不認真看,原作者會難過喔。」男人調笑著道,書名相當熟悉,他確定自己有看過這本書,「話又說回來,我以為神職人員大多都是在宗教書籍區呢。」
「……抱歉……」沙洛卡夫見男人沒有接過書,默默的將書收回,他想既然男子這麼說了,那就拿回去看好了。
「……想看點……不一樣的……」有些的猶豫,他想該如何對答才會比較好。
他只是想暫時脫離神。
「嗯?你為了什麼而道歉啊?」玄影挑起眉間,相當不解,「我說的是我個人的主觀意見,實際上怎麼想也不太可能吧,除非是狂熱信者等級的,才有可能完完全全無法離開相關事物。」玄影很平淡的解釋著,看著人猶豫的樣子,不太理解。
「你覺得詩集枯燥的話也不用勉強自己看。」他想了想,看著文學區,「還有很多很好看的書,故事性的應該會看得比較開心吧。」
「……不是……枯燥……」他垂眸,真要說的話,不管看哪本書都是一樣的。
他撫著手中的書封,「……我只是……累了……」
對於質疑累了、對於痛苦累了、對於恐懼累了,所有的一切。
他走不出來,他試圖尋找出口,卻找不著,走在無邊的黑暗中,也有累的一天。
他不想思考,不想回憶,不想再去想起什麼。
因為他還沒準備好可能成真的事實。
「累了,就休息吧。」看來應該是,心靈疲倦吧。玄影看著對方的樣子,壓著想抬起手摸摸人的頭的衝動,笑容是難得的溫柔,「不需要勉強自己去做什麼,就算放空也好、睡覺也好。」
「……我會的……不用擔心……」沙洛卡夫朝著人揚起一抹微笑,禮貌性的,眼中的黯淡神情依然沒有笑意。
他需要的不是休息,他一直都知道。
他想要的是,被自己原諒。
「別想騙人唷,神父。」那完美的笑容,只是虛假的皮笑肉不笑,「我最擅長擺出那種笑容了,騙其他人可以,騙我可騙不過。」他湊近人,揚起完美到沒有瑕疵的笑容,眼底卻是一片冰冷。
「……。」看著對方眼底的冰冷,沙洛卡夫退後了一步,不讓彼此如此接近,他將手中的書放回了書架,視線也停在了書架上。
「……我沒有……騙人……」猶豫的很久,他終於開口說話,「……只是休息也……不會好的……」
「你說讓人不用擔心。」他輕柔的說著,又前進了半步距離,「但是,你欺騙別人也欺騙自己。」
他撥了下頭髮,動作從容,「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自己欺騙自己,那可是種詛咒唷,我是這麼認為的。」
「……。」他有太多太多不能說得事,他緊閉著嘴,好像不管說些什麼都會被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子狠狠拔開半真半假的言語表層,然後直刺著自己想隱瞞的事物。
這跟對神懺悔的負罪感不同,他深深的感受到人給予人的壓力。
「……我沒有……」他小聲的反駁著。
「沒、有、嗎?」玄影一字一頓的問著,語氣淡很輕柔,實際上卻夾帶著濃濃的不滿。
為什麼,當初讓我看清一些事情,卻自己無法網開自己一面?玄影在心中閃過這個念頭,卻也無法說更多。
「……。」原本就移開的視線落到了更低處。
這一次他真的閉口不語,內心想要逃離這名令他倍感壓力又感到害怕的男子。
基於禮貌,是不能這麼做的,這樣太不像話了。
因此沙洛卡夫向後挪了一小步,想讓對方的壓迫感不要這麼的重。
玄影索性再向前,而沙洛卡夫也再退了一步,直至將人逼到書櫃前。
「你想要將自己逼到怎樣的地步呢,你覺得你的精神沒有極限,可以更緊繃?」雖然現在我讓人更緊繃就是了。玄影在心中無所謂的想著。
沙洛卡夫有些無法理解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因為自己有所隱瞞嗎?還是因為那個笑容?
他幾乎完全無法思考,後面已經無路可退,這讓他的手慌張的摸索書櫃,甚至弄掉了幾本書,男子的行為讓他很緊張。
「……請、請問……那個……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在意自己隱瞞的事?
他的視線依然不敢看著男子。
逼得太緊了……啊啊,不小心失控了。雖然這樣想著,玄影也沒有挪開在對方身上的視線。
「沒有為什麼。」
他沒有再逼近,但也沒有後退的意思。
「……那個……可以稍微……遠一點嗎……?」沙洛卡夫的手指緊緊抓著書櫃,他看了對方一眼,立即又移開視線。
玄影退了一小步,讓對方少點壓迫感。
「人不可能一輩子逃避的,神父。」他輕柔的說著,「活在當下,會比較快樂。」
「……逃避……只是有時……」冗長的沉默後,他終於回答,「不過……我會……嘗試的……」也許聽起來有些敷衍,但是他想著,如果他真的找到內心的出路,也許他就會照這個男人所說的。
然而他不了解這個男人,正如這個男人不了解自己,他們還不夠熟識。
男人會如此,大概只是因為那偽裝的笑容吧。
因為被看穿了。
「那你可以多加點油了,沙洛卡夫。」他雙手環胸,笑容可掬,卻說出了可能相當殘忍的話語——對沙洛卡夫而顏。
「就我觀察來看,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這之間,你都,還在逃避吧。」
沙洛卡夫咬著下唇,沉默不語。
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好的,也許就這麼繼續背神下去,也許就這麼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跟著神的步伐。
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才逃離了應該做的抉擇。
結果就這麼的止步不前。
「正確也好錯誤也好,你總要選條路走下去,對吧。」雖然是詰問,但語氣卻是無比肯定。
「我曾經選擇了錯誤的路,但如今我仍舊正大光明的活下去。」
他選擇殺人,然後活下去。
「繼續下去,也只不過是在岔路上迷惘徬徨,何不選一條?充滿荊棘的無人之路也好,平坦的康莊大道也好。」
「……我……無法決定……」沙洛卡夫眼神游移,他的確無法決定。
背離神的道路,像是把他過往的所有一切都否定。
跟隨上帝的路,他將背負著瀆神的罪孽繼續前行。
不管是哪條路,都無法消抹他那沾滿鮮血的過往。
該背的,他將一直背下去。
「那你,就要繼續掛著這看起來一點都不快樂的笑容?」男人歪頭問著,臉上的表情很是不解。
不能理解,也無法了解。
「不管選擇什麼,都不能否定發生過的一切。」他輕聲說著,「如果我選擇別條路,我如今,也一樣是罪人。」
「……快樂……是由上主……所賜予……」他念著他所信奉的教典,「……怎能說……不快樂……」
他不懂為什麼這個男人還是如此,像要逼他決定什麼。
「……我只是……迷路了……」他很輕的說著。
緊抓書架的手指發白,他想要逃離這裡。
「……」身為一個無神論者,果然跟神職人員很難講的通嗎?玄影抹把臉,有些許的倦色。
「等你哪天終於找到路了,會不會頭髮都白了?」他打趣著,他不是沒注意到被自己逼到緊繃的沙洛卡夫。
只是,看不下去。
「……不會的……除非永遠也……想不起來……」他低聲說著。
除非不再想起什麼。
否則他一定會找到自己這麼做的理由。
既不想想起,又必須想起的矛盾。
「……」思慮過甚。這是這場談話之後,男人對沙洛卡夫唯一的評價。
他扶額,「你可以引導別人,自己卻卡在死胡同?這就是所謂的旁觀者輕,當局者迷?」
「……這是……」因為知道對方說的是對的,反令沙洛卡夫更為緊張,「……我……是……」
我無法原諒自己。
他說不出口,亦無法反駁。
不斷輕顫的睫毛,輕眨著雙眼,被堵死的路無法逃離。
他閉緊了雙唇。
「是?」玄影索性又再度向前,緊緊盯著人的眼,不逼出答案不罷休。
「……!」因為對方的前進,讓沙洛卡夫不禁屏息,差點就忘記呼吸。
他垂下眼簾,試圖阻擋對方的視線。
「……請問……可以讓我……過嗎?」沉默了許久,下定決心似的,小小聲的,說出請求。
比想像中的還要懦弱。玄影淡漠的想著,轉身,向前踏了幾步。
「你還打算迷惘多久,讓自己痛苦多久呢?」他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的離去。
沙洛卡夫長噓了一口氣,他還聽的見自己被男子壓迫所快速跳動的心跳。
他站在原地,等待自己冷靜下來。
不會太久的,不會的。
他這麼祈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