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若是貿然說出自己的身分恐怕會驚動到他人吧。
自己的身分應遺世而獨立於世間之外,只為平衡與公義而生。
那才是最初的自己。
「不用介意,您似乎也很忙。」
如珊瑚礁沿岸、那溫暖的海水一般色調的眼睛深深地注視著對方的瞳眸。
「能為露娜姑娘這般有著沉魚落燕之貌的顧客服務,再怎麼樣也不嫌忙。」
對方凝視自己的目光似近而遠,隱隱透出不同於他人的、聖潔的氛圍。
她的外貌確實清麗脫俗,然,他卻肯定面前的女子,其內在必然不遜於外表。
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純潔而不可褻瀆。
「這樣啊……您過獎了。請問您的名字是?」
有點不是很習慣這樣稱讚的話語,即便她也明白對方只是在工作中而已。
那如酒深沉紅艷的瞳像似撒旦的敬邀,襯著紫鳶色髮絲低調地宛如地獄將要開宴。
男子身上的氣息是如此亦正亦邪,像極了她手刃罪惡時的氛圍。
察覺到對方並不適應他的話語,於是調適自身的態度,轉為親和平緩。
「渾沌。渾沌便是我的名。」
盡可能地放柔自己的神色而不至於過度鬆散,思慮了半晌才道出心裡的疑問:「露娜好像不是很開心呢?」
頷首表示了解,開口道:「我一直都是這樣子的心境吧。」
心情並沒有特別不好,而是長年的孤寂下也許讓對方瞧出了些端倪。
和熟人反而無法說清,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才能道出口的苦澀。
因為往後不見得能再見面--就是因為如此,才會有人想來這裡尋找「公關」吧。
沒有任何包袱,不需要擔心說出口之後是不是會被瞧不起,是不是會變得糟糕。
因為以一個陌生人的身分擔任談天陪伴的工作,正是公關。
對方變得親和多了,這點雖然很好,但她其實更希望看到每個人真實的模樣。
只是,那也是「陌生人」做不來的。
「渾沌先生,是哪裡人呢?」
她是不需要情感的審判者,卻覺得自己幽微而殘剩的情思會被面前這雙魔性的雙眼攫獲而動搖。
「哪裡人嗎……」
眨動幾下眼眸,而後半斂眼簾,陷入回憶的思緒導致他面容上的笑在須臾間褪色。
或許他就連以『人』的身分自居也沒有資格。
關於童年的記憶模糊而紛亂,閃過腦海的只有灼痛雙目、彷似紅蓮獄火的血紅歷歷如繪。沐浴在火海中的村莊、撫養他的魔族、甚至是曾經為親手斷送的無辜性命低泣的男孩……其餘往事、沉沒在時間下的諸多面孔,全部,只有其上綻開的血色薔薇清晰刺眼。
「……對不起,我不知道。」
扯開笑容欲圖掩飾自己的失態——即便自知為時已晚。
伸出食指抵住對方的唇瓣。
「不需要那麼急著在我面前隱藏自己也沒有問題。」
淡淡地注視著那邪魅雙眼下浮游著的悲慟,靜靜勾起唇角。
「不知道也不要緊,我們聊點別的吧。問了這個問題是我不好意思才對。」
--抓到了。
即使只是一點點,這個難以看破的人流露出自己的真實。
脣上傳來女性指尖特有的柔軟,不知是不是空調的影響,對方手指的觸感有些冰涼。
但那卻讓他的心口充斥了暖意。
微微瞠大的一雙殷紅凝望著另一對相異的海藍。緘默地聽完露娜的述說,他瞄了一眼對方停留在自己脣面的手,不由得泛起苦笑。
「怎麼反而變成露娜姑娘在安慰我了,」輕柔地握住纖細的手腕,並稍稍拉開。「剛才我的失職希望露娜姑娘不要介意。」
並不是封閉自身不願與他人真誠相待,只是多年來習於深藏自己脆弱的面貌,同時亦不願道出他的悲傷讓旁人承擔。
然而他最需要也最缺乏的,果然還是一個願意和自己交心的對象吧。
那種傷痛的表情,在她心中無比熟稔。
她看過無數次露出這些表情的人們,只是他們都擁有不同的故事。
手腕被輕輕地握住,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些……
是錯覺吧。有種心臟顫動的感覺。
雖然安慰對方是自己的本意和下意識的動作,慣於和男性相處的自己也並非第一次和男性談話,但靠得如此近倒也還是第一次。
「我希望我們不管何時都還會再見。儘管我孤立自己在人群之外,看見你卻有種看見自己的感覺。」
眼前的人須要能夠相知相惜之人,而非僅僅萍水相逢之輩。
「能讓您這麼說,是我的光榮。」禮貌地放開對方的手,喜悅的心情點亮容貌,展開燦爛的笑顏,起於他的真誠。「若是露娜姑娘如此期望,我們必定有再見的機會。」
欣慰的感覺是真實的,但另一方面,屬於本性的狂喜也是真的。
哈哈哈哈哈人家美女說希望能再跟本魔君見面,本魔君的人生成就又多添一筆啦!
神情間並沒有透露一絲異狀,不過片刻前還牽著對方的手不易見的顫抖著。
「……這樣的神情更適合您。」聞言一笑,「我甚少和別人交談,能讓您接受,我也很開心。」
有種溫柔的心情隨之滿溢。
若是如此溫和的情緒,此刻就讓她獨自貪享吧--
「您真是溫柔的人。」此句實屬肺腑之言,輕輕返握住對方的手。
適合自己,是嗎?
他不知道怎麼想像這個當下自己的表情,不過,他非常樂意相信露娜的話。
「頭一次有人這麼形容我呢,溫柔什麼的……」因為對方的手掌覆蓋在自己的上方,他不得不努力克制雙手的顫慄,但是第一次有女子這樣觸摸自己,他實在無法完全壓抑興奮的情緒。
「只要有人能看見您的內在,我想對方也會這麼評論的。」
嗓音輕輕的,「人不能只用眼睛來看著世界。」
人的心靈在最初都是純淨而不受污染的。
然而世間還是存有數不清的惡,正因渺小的凡人只能依憑雙眼判斷所見事物的正與邪,被棄置於黑暗角落的人們才逐漸衍生惡念。
「說來都是冤孽……」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呢喃。「我想,露娜正是那以心感受世界的善者吧。」
搖頭,「我已非善,亦非惡。」
「我已手染滿鮮血,故不能稱為善;我為揚善而懲惡,故不能稱為惡。」
眼神中染上一絲微顫的憂傷,可她盡力壓抑。
她只是一個人獨立於世的審判者,這點必須謹記於心。
「——這樣不是更好嗎?」
大手撫上對方似稻穗的髮絲,以不弄亂對方髮型的力道輕拍著。
「生而為人,無論何事何物總有社稷評斷的善惡分界,若能脫離這個無謂且多餘的框架,就能活得更加無拘無束。」
「我知道您不是像我一樣受俗事纏身的普通人,我也無意刺探您的真實身分。」停頓了一會兒,又接續:「露娜姑娘只要活得像自己,就好。」
沉默了半晌,感受對方大掌輕拍的力道。
「--被俗事纏身有時反而是好事呢。」抬眸,「當普通人就是最平凡的幸福喔。」
就像她在內心深處渴望著被稱為俗事的感情,哪怕是生死之交也好,哪怕是風花雪月也罷。
「活得像自己,是我永遠都沒有資格做的事情。」
她守著與責任相伴的心結,不遺餘力地將自己孤立在所有情感之外。
可最近卻在心中隱然動搖。
低聲嘆息,鬱悶地撓撓後腦。
「我不是很懂呢。」
思索著別開目光,隨後又對上對方的雙眸。「從心所欲而不踰矩……只要做到這點就足夠了吧?」
她眼底的紊亂傳達出內心深處的糾葛:深重的責任感要她堅持自己的理念,但是長久以來備受抑制的感情卻開始在體內掙扎。
她活得太辛苦了。
「全然的理性不是正義,適度的放縱稱不上無理。」
就算這番話對方不能接受也無所謂——
「若是對他人不造成妨害,露娜姑娘想做什麼都可以。」
朝對方遲疑的面孔貼近了些,微笑道。
「——因為,露娜姑娘是自由的。」
「……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印象中是人類東方之地的俗話呢。」
收回那些微遲疑的神情。
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决定順著對方魔魅雙眼的溫柔說些自己的故事。
「我遊歷世間,看過形形色色的人們,歸來後我正式成為星宮之主。」
「……卻幾近什麼都忘記了。」
她僅記得成為天秤宮後的自己,與米伽勒。
偶爾,她也想要……能夠任性一下的自由。
「自由是如此令人奢望的東西。就像人們渴求不平消失在他們的生命裡。」
她的生命,是不是只為此存在?
她開始迷茫。
她拼命維持天秤的平衡,哪怕失了自己。
這是錯的嗎?
眼神逐漸傾洩出痛苦,似那天秤宮外總是清冷的月。
的確審判之人不得完全無情。
對方所言無誤。
她自己一人,又如何能只為了自己的感情,顛倒整個善惡?
一一從未有人試著理解她。
她無以抱怨,卻對著這份事實初次感到痛苦。
什麼都不在意才是最好的。
什麼都不要想起來就好。
好痛苦。
為什麼感情這麼痛苦?
「我想我……是為人們的這份祈願而存在。」
真是悲哀。
到頭來,連自己的初衷都全然遺忘。
說到底,她只是為了別人而活而已。
一股不知名的怒火碰撞在心頭。
那一瞬間,他的意識是空白的。
這份未明的衝動驅使了自己將對方擁入懷中,縱然發覺他的行為已經逾越本分,戰慄的背膀卻不聽使喚無法收手。
舌尖傳來的腥甜告訴他下脣已經被自己咬破,但若不這麼做,此時於自身腦海中狂肆叫囂的痛楚便可能將他動搖的知覺吞沒。
他這是在做什麼?
是不忍看見對方容貌顯露的苦楚,還是,不願面對那個受盡折磨的靈魂?
不該是這樣的。
哪有什麼殘忍的溫柔,那不過是——煎熬的殘忍罷。
「……請您別再這麼說了。」
宛如乞求一般哽咽的聲線,不知是向對方傾訴,抑或是,為了安定動盪的心靈。
「為什麼非得這麼想不可呢?就算是神……就算是不得不愛著世人的神,難道就不能擁有一點自己的主權嗎?」
他們兩人並不相像。
一個是為世所苦,一個是為己所痛;崇高的神與墮落的人,不僅僅是初衷,就連過往至今邁進的路也毫無關聯。
可是為什麼他對這份傷痛這般熟稔?
理智告訴她再想下去會失控。
她想逃。
可身軀為男子所擁,沒有空間能讓她再躲進自己的那巨大象牙塔裡。
對方顫動的聲線與臂膀,使自己忍不住伸出雙手靜靜回擁。
她逃不了。
她害怕情感壓裂了她的天秤。
「……我可以哭嗎?」
哪怕對方墾求自己什麼都別再說。
「一一我可以喊痛嗎?」
嗓音顫得宛若將被扯斷的琴弦,掙扎著發出最後被撕裂的樂音。
散逸在空氣中,也如她最後無力的抵抗。
深深地吸了口氣,冗長的嘆息恍若弔唁哀愁的悽涼夜風,望不見、卻確實默默地帶走了些什麼。
「當然可以。」
穩下前一刻失控暴走的情緒。聲音柔和地、沉穩地回覆對方。
至少她還保有那份自私。
那份想要成為真正的自己,而非自暴自棄的私心。
「您雖然不得已必須在眾人面前戴上霜雪的面具,但是,當您累了,或是忍不住想放聲大哭一場的時候,請記得還有我在這裡。」參雜些微無奈的淺笑,「公關的職責就是撫慰人們孤單寂寞的心靈。」
兩人的距離近到可以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她看見對方纖長眼睫下的酒紅雙眼沉穩而溫柔。
不知不覺淌下淚水,伸手沿著對方形狀姣好的唇線抹去血跡。
爾後雙手捧向對方的雙頰。
「我想要看見真實的您,而不是身為公關的您。」
露出稍嫌孱弱的微笑。
「公關只是工作,我卻渴望隨時注視您最真實的靈魂。」
兩人還維持著擁住與被擁住的姿態。
可她希望能再如此維持一陣子。
--因為這個人的體溫,是如此的溫暖。
比誰都溫暖,令她想要落淚。
在這個人身邊是可以自私的。
「您已經看見了,露娜姑娘。」如祈禱那般,略微俯首。雖然脣邊的笑容隱沒,但面容上的神色是平靜的。
「我現在的身分的確是公關沒錯,可是,我是遵循自己的想法在做這個公關。」
學著對方的動作,拭去白淨的頰邊淌落的淚珠。
「從心所欲而不踰矩。」特意複述頃刻前的話語,口氣間帶了點愉悅。
「那麼,這麼問雖然很沒有禮貌。」
眼神染上一些真實而極淡的笑意。
雖心裏覺得有些羞赧與尷尬,仍開口:「我能當作您是用真心在面對露娜,而不是單單以公關的身分來面對露娜嗎?」
勾脣輕笑,「您何須這麼問我?這本來就是事實。」
能有人與自己交心的感覺很好。
能讓漂亮的女孩子抱著他的感覺也非常地好。
原來如此。
「那容露娜再問個問題……您是尚武之人嗎?」
思及方才對方拭去自身面頰上淚水的觸感,還有自己觸摸過對方雙手的感覺。
那一股黑暗屬性的氣息和他魔魅的面容是如此相襯,和自己的光屬性能量相比是如此不同。
她想再多多了解這個人,以一個人的身分。
先行拉開與對方之間的距離,將身體靠向椅背。「是啊,而且從幼時至今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廝殺中度過的。」
輕描淡寫的答覆。同時追憶起童年與饕餮私下相處時,少數值得珍惜的時光。
印象很含糊,但對於一向遭人疏離的自己卻難以忘懷。
「……」
耳聞對方的答覆,「那其中,有你珍視的回憶嗎?」
不自覺伸出手,那先前結痂的傷口不知為何又滲出泊泊鮮血。
那被碎片深深刺入的口子本就不算淺。
語氣有些飄忽,全然未察知自己對對方的稱呼已由「您」轉化為「你」。
那是只對知交,又或者情緒滲洩時自己才會用的字詞。
她霎時想起那血天漫舞,屍首紛飛的情景。
那修羅之域,有人告訴她,她殺人的樣子真美。
彷彿是褻瀆神最美好的禮讚。
一一無論神魔,反逆者,殺無赦。
「嗯,還是有的,畢竟饕餮他……」掛著欣喜的脣角在瞥見對方手上溢滲的血液時凝結了一秒,旋即染上擔憂的色彩。「您的手在流血?為何傷得這麼重?」
吩咐侍者取來藥物及繃帶,本想替對方包紮,侍者卻莫名主動地執起對方的手,於是只得作罷。
方才自己竟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傷……思及此,眉間不由得蹙起。
擺手,示意侍者自己來就好。
熟稔地不像自己的動作處理自己的傷口。
「請不要露出那樣的神情,我不值得你擔心。」
輕輕笑起,「這是我的報應。請繼續說下去吧,那是難得溫柔的回憶……」
無論是軍人還是武士,不過就是當權者之下合法的劊子手罷了。
一一她也殺了很多人。
「……畢竟,饕餮他一直都陪在我身邊。」
聽從對方的要求接續著話題,憂心的面色亦淡去幾許。
「詳細我已經記不得,但,小時候每次從戰場回到魔族的陣營,饕餮總會讓心有餘悸的我摟著,倒在他溫暖的身子上睡去;少年時不再害怕打仗,還會順手帶些『戰利品』回去餵食饕餮。」
「 到了現在,雖然時常與他鬥嘴、打架,陰冷的夜晚還是會讓我躺在他的身上睡覺,只是,睡夢中偶爾不小心打到饕餮,就會被他反過來打醒這點讓人敬謝不敏。」
默不作聲片晌,復又低聲說道:「他一個人留在以諾不知過得好不好。」
伸出剛包紮好的手輕輕撫摸對方的頭部。
「嗯。你想念牠了。」理解地道,「我不敢說你是幸福的,可是饕餮有你在身旁陪伴,定然覺得幸運。」
「你們兩人懂得相互珍惜,那是最好的。」
她選擇再度忽略了自己的感受,只是這次是為了傾聽。
為了難得的知心之人。
「我以前是武士--就是戰士,雖然接的泰半都是些刺殺的任務,戰場上的風光也還看過幾眼。」
那是除了米伽勒之外,她記得的。
「--我恐怕沒有你想像中的神聖呢。」
輕抿下脣,「神聖與否,並非殺人多寡決定。」
眼前溫文聖潔的神祇亦曾手持鋒刃攫取性命——如同染血的白百合,縱然身受罪戾沾汙,其純潔與高貴之寓意仍不變改。
「您是為懲惡揚善犧牲自己,您眷顧天下蒼生,而非濫殺無辜。」蒙塵的雙瞳停駐於那對望穿秋水的海藍,「如若當初我們在戰場相遇,我想,我也會成為您劍下的亡魂之一。」
孰知多少冤魂亡於自己手中。
孰知多少生靈斷魂血場,只為他保全己身。
於是善惡分明,聖者愈聖、惡者愈惡。正邪與否,只看始志何如。
「一一不。我斬殺叛逆神族之人。」
淡靜地注視著對方。
「而後我叛逆神族,被逐出聖殿。」
她輕輕一笑,打算輕描淡寫。
「無論善惡。而戰事紛亂,我選擇了自己相信的,未忠於族群。」
即便她忘了,可身體記得這段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