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身並不屬於這裡,更非屬於其他所在,如今除了那破落的高塔之外沒有任何一處是屬於自己的歸屬。
至少就自己而言,一切的真相就是如此。
埋藏在心中的原衷無非是層層掩蓋,執意是由理想所塑成的外殼,而空洞之中的核心卻是為了拯救。
赤裸雙足緩緩步於林間,初春時節景色正好。
陽光微涼,新雨氣息滲進皮膚,清涼的氣味透入鼻中,可卻透不進她心房。
倏忽一陣強風,於是葉落,於是撩亂她淡綠髮絲。
於是帶來誰的身影。
「……誰在那裡?」
開口問道,平時不會有這般強大的能量在神木森林中盤旋。
更何況那力量與夜同色,黑如深淵。
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嗓音不禁勾起自身的注意。
放開掌心中已然碎裂的斷枝,徒留依然帶著新鮮色澤的創口。
一個美麗的身影如鴿般自思緒中飛翔而過。
「罪孽。」如此應答那隱藏於林木間的女神,淡淡的笑著,隨後將表露於外的情緒再度由淡然所掩藏。
這算是什麼回答。
蹙了蹙秀眉,那熟稔的音嗓她還認得。
那不應存在於此的人。
一一那只為拯救你們,和所有人。
思想起此番話語,她些許不快,幾經光陰消磨,卻更多惑然。
快步趨近聲音來源,撥開雜亂的林叢。
「你一一」
驚訝太過,反倒平靜。
適時切換了往昔的敬稱,哪怕早已生疏。
挑了挑眉,「……。」不正面回應女神的質問,反倒像是欲引導對方思緒般的回以更多問句,「而妳又從何確定面前之人就是『祂』?又或者妳所見不過只是幻影重重?」
截然不同的姿態僅是為了混淆對方的耳目,過往的一切自身依舊如烙印於身般銘記於心。
又或者如此不過是為了將最真實的樣貌,以更加虛幻的面向使人迷茫。
「您的迂迴就是答案。」
淡然地注視對方,「您固然司掌智慧,卻不懂得隱藏自己話中的線索;若您是幻影,又如何說自己是幻影?」
吸口氣繼續說:「您太自以為是,從以前便是如此。」
「空谷中的回音總是如此確切但又如此虛幻,就像遊夢者面前的幻像總是更加真實。」淺淺的說道,語調中帶著一絲滿意以及欣慰。
「是,我是如此。」絲毫不避諱的承認,「而你們則是過於盲目於各自的執念,殊不知如此作為只是埋下災禍的種……絕望總是在降臨前以甜蜜的幻象加以調味--。」
「……您又懂得什麼。」
那是久違的怒焰,漸漸自心底竄燃而起,為捍衛底心的價值興起。
「您何曾愛過。」
它緩緩延燒,等待時機向對方撲蓋而去。
「而妳從未理解。」淡漠的嗓音有著無法反抗的威嚴,無論歷史倒流再度詢問自身無數,自身的回應將始終如一,「我早說過,那只為了挽救你們,和其他人。」
「--還是妳甘願妳的回憶將真如琉璃一般破碎在神力之間?」
「恕我直言,」
她似乎覺得烈火將要翻牆而出,「您不說,別人又如何理解。」
「並且我應當已向您說過:『那是我的回憶,我情願它在神力中消磨』,屬於我一人的東西,您沒有資格將它搶走!」
木元素開始因情緒激動而浮動,「無論您是為了誰,為了什麼,替別人著想的時候,您究竟都在思量些什麼?」
「我從未奪走妳的回憶,至多只是暫時將它封印起罷了。」見女神不滿的神情似將要為怒火所吞噬,反倒露出淺笑。「承認吧,費蕾雅,妳只是在遷就無從發洩的怒火。」
「妳比誰都要明白,倘若非因妳自私的規勸使費雷將情感與元素融合,當今他也不會澈底迷失在追逐勝利的欲望中而對妳不屑一顧。」淡漠的語調中盡是對於所觀之景的透徹與放任,既眾神不願遵照自己的執意而行,那麼後續所浮現的一切後果豈是自身的責任?
「我僅只是為了你,為了眾神們而思量,如此。而要遵行與否,則是全然取決於你們。」聳肩,「況且眾神們總狂妄的以為自己可以掌控自身的命運,殊不知一切只是自取滅亡……而我,亦然。」
「……」
沉默半晌,「您是如此的自以為是,容我再加上一條。」
「您總是看上去事不關己,總用這樣的態度來面對別人,也難怪我想對您發脾氣。」更走近一些,直至對方那深沉的能量開始在自身周遭環繞。
「即使我是對您發洩怒火好了,誰不想掌握自己的命運,無論最後結局是生是滅。」
「--而您,自以為是的著想剝奪我們自己掌控命運的想望。」
「我們是否遵行,到頭來也是您一個人自說自話而已。」
獨眼流露出一絲不易發覺的沉痛,然則只是稍縱即逝,可如往常般執意的口吻並無因此而有所改變。
刻意將身上那足以將靈魂吞噬的力量全然釋出,厚重的暗元素毫不掩飾的將女神環繞。
「妳想看到更多麼?」沉重的力量幾乎足以令人窒息,向來自身便是默默的令其將靈魂吞噬。到底來它依舊是屬於會令人迷失的力量--且強大得足以致命。
「與其總讓我猜不透,不如您讓我看個清楚吧。」
緊緊蹙起了眉頭,「您若一意孤行於埋藏,只是招人苦痛,使愛您的人悲慟,使您愛的人憤怒。」
無懼於狂風伴隨而出的晚夜,哪怕需要費些勁兒才能更靠近對方。
放出新綠顏色的能量,使它能助自己前行。
「--我何曾愛過?誠如妳所言。我甚至不需要所謂的愛戴。」冰冷的言喻伴隨著的是如同亡靈般窒息的力量,碑紋之力宛同無解之毒,僅只稍一觸及終而蠶食鯨吞。
闐暗一再侵蝕靠近的嫩綠之息,作為眾神一切力量的來源,那稍分予而出的翠綠豈是能夠如此輕易抵抗?
「過去,你們未曾理解,難道當今妳就能夠明瞭麼?」
「您又要逃回自己的軀殼之中嗎?」
自己的能力只能支撐自己到達離對方一步之遙。
如此近,如此遠。
「您不需要愛戴,因您自身排拒一切可能,怪不得別人!」
將所有的掌控權緊緊握在手中,霸道地改變別人應有的命運,卻無力於改變自己。
「……您真是個稚嫩又任性的孩子!」
「我早已無軀殼,我就是軀殼本身。」
掌心間的傷口仍透著組織切割開來怵目的色澤,然血液卻永遠不會自那創口間滲出,而反之,自身體內原先欲流動的熾熱也在過往之下冷凝。
「妳至終未曾理解我,妳的心早已隨著費雷而離去,除了他之外妳可何曾在意過?」
「我意欲自這情感結成的網中抽離自身,因作為一個對於未來無能為力卻又透徹明瞭之人,我不需要額外加諸於身的牽絆。」
「對……我怎麼會忘記了,您就是軀殼本身,您自願成為軀殼,您永誌不渝。」
背過身不再去看那抹深影,她不想看,不願再看。
「我無法改變他,也無法停止自己的情思;但至少我還願意改變對您的態度,您卻是依舊如故。」
若是以往她必不會費這些時間和那高高在上之人對話,只是此時對方即便仍是主神,可光采盡失。
在根本上,他倆竟如出一轍一一興許是察知了這一點,她才停下蓄積久年的憤怒,選擇背過身不再面對。
予以更多的回應也不過徒勞,而今自身與面前女神談話,不過是將過往再度自記憶之中掘出,聊復爾耳。
良久未再發言。
幽藍如天海合一的雙眸輕輕被掩上。
「願未來不再步出她無常的舞步。」
那是一位命運女神曾經的話語。
「……您已不再是塔內所囚。」
「我僅是以不同的姿態為世界所遺忘。」
淡淡的說道,隨之將釋出的力量緩慢的收回軀中。
「這世界早已容納不下多餘之人,而我只是遵照所剩無幾的希冀,於夾縫之中苟且偷生。」
「我們都何嘗不是。」
穹蒼一片烏雲靜靜飄過,看上去若是將要落雨。
「我想向你獻花,卻不能離開夜晚,我在漆黑的林中尋找鮮花,破曉時份,我手裡只有零落的花瓣;我不敢與你道別,我太愛你,不能將你留下。」
一滴,兩滴。
「你為我留下什麼愛的象徵?不是花,不是香味,而是你鑄劍的聲音……你為我留下灼痛的印記……」
輕輕誦唸著,彷彿回憶隨雨歸來。
「離別時你的沉默填滿我心,每夜我在星光下無眠等待——」
再度轉過身,那一步之遙此刻如此近,不再無法企及。
「你自以為體貼的殘忍、和你不朽的愛,將隨凱歌自金光的天際傳來……」
往前跨出一步,恰恰和對方失去距離。
「只有從未開始的愛才能一直忠貞,然號角聲響起才教我醒覺,原來一切早已開始。」
抬過頭凝視著那主神的獨眼。
「而現在一切都早已落幕,我們的未來不應再無常起舞。」
望著女神蔚藍如海的眼眸,淡漠的容顏之上浮現了仁慈的淺笑,彷彿面前的不是來自華納一族的女神,而是當年以利刃抵著自己咽喉的女武神。
「那是『你們』,我的命運在失去意志剎那便劃下句點。」
笑容隨著句點二字自容顏之上消逝,「離開吧,費蕾雅,至少妳還擁有著妳的情感。」
「而我唯一的歸屬便是以諾塔。阿薩一族的首領,或者應當領導北域之人,不是我。」陰雨之中彷彿有轟隆雷鳴在聚集而成的陰霾之中低聲呢喃。
「——在消逝的途中,我們會成為別人的養份,直至從歷史中消失。」
「若你已不再是,原諒我曾對你的不敬吧。」
搖搖頭,「你固然從歷史消失,你還有你自己。」
「我言盡於此一一往後有緣再見吧,奧丁。」
旋過身,任憑風雨飄搖,任憑自身踏著步履輕輕離去。
像她隨風而來,又為風所帶離。
如此的相遇不過是風自地面上捲起一片嫩綠,而後風最終離去,而落葉也將回歸塵土。
目送著女神的離開,此時遠方穹頂欲墜落濕潤雨珠的烏雲卻悄然隱去了幾分。
纖弱暮光將烏雲的濃灰渲染上幾分和煦橙黃。透著空氣些微的冷冽,那光看來竟如同金黃的絲線--縝密而並列而出。
「 Ragnarök--」
在黃昏的風采暗去之後,或許那黎明的晨曦,將在逝去的時光中……無聲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