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照慣例筵華待在照水家的最後一天。
年前後的幾個日子，大概是一年當中，她唯一會放下工作，無所事事待在照水家的假期。
要忙的只有掃除和燒飯，除卻那兩項事務，她在年節期間最常做的事，便是——睡。

當年碧蘿穿的紅花裙襖雙手叉腰，橫眉豎目板著面孔，伸出食指一一囑咐過他們，年節期間不可將工作帶回家裡的情景，如今仍在回憶的畫冊中清晰可見。
因此，當她過年期間該幫忙的忙完了，剩下的沒什麼好忙又沒什麼事可做，她在照水家能做的就只剩下睡，像是要彌補一整年在外頭沒好好真正放鬆睡覺似地，所有防備全都卸下、毫不顧慮場所的猛睡昏睡。

初二那日午後，斜陽穿過雕花窗櫺透展屋內，拉長的梅型花影映在紅磚地上亦照在弓身側躺於照水家大廳榻上的她身上，冬陽暖意正深，陷入深層睡眠的她難得無人叫喚即自動轉醒，耳際傳來啪沙啪沙的細小摩擦聲，是打西窗那方位傳來，她彈了彈耳，發懶著不想起身也不想動，隱隱約約覺得這聲響似乎在什麼地方也聽過，她慢靜待細碎的聲音朝自己越來越靠近，而後，一隻紙摺的小狐狸，自榻下鑽出。

筵華瞠著眼，雙目直勾勾盯著那腰上用細麻繩繫著一封信箋的紙狐狸式神。
幹，這紙狐狸怎麼好好眼熟。
幹，這紙狐狸背上那信箋上的字跡怎麼更他馬的眼熟。

她垂手伸至榻下，一把將紙狐狸給拎了上來，被拎住的紙狐狸還作勢掙扎了番，這維妙維肖的模樣還真不知是誰人的惡趣味？
抽走繫在式神身上的紙條，她將已無用處的紙狐狸丟開，維持著仰躺的姿勢攤開折疊的信紙——只是當紙面攤開的剎那，她瞬間有股想把信紙捏縐塞回去的衝動——
「——幹！王八蛋好好說人話是會死啊！」

————

【正月十五．慶雲城】
位於寧夏江源頭處的慶雲城，依山傍水，是為東部平原與西部荒漠地區的交界處，自古以來即為中部地區東西兩側之交通要塞。人們引渡河水、挖設渠溝建立城鎮，讓豐沛的水源圍成了該城鎮百年未曾乾涸的護城河，並且在城鎮的四面方位設有寬比馳道的渡橋，方便往來商賈旅客乘車行走。

慶雲城東側的橋頭稱作慶安橋，但當地人卻總喜歡稱呼它更為古老的名字──「熾女橋」。傳說中曾有仙女身著火紅薄紗，乘著暮風赤腳輕點水波而來，又昂首踏歌而去。說穿了很可能是千百年前有哪位作風高調的仙妖精怪在河邊遊山玩水給人類看了去，但這類神話傳說經由人們口耳相傳、美化修飾，倒也充滿古老的美感。

由於有這麼一個傳說故事存在，因此燈會主題總少不了赤衣仙女的彩繪。亮黃的圓燈籠從橋頭一路蔓延到城內的燈會主幹道，橋上繪製仙女的明燈盞盞，裝飾的紅色薄紗隨風蕩蕩，映著橋下河水波光粼粼。

瞧著畫中赤衣女子赤裸雙足、踩踏雲霧高歌的模樣，他輕搖摺扇，微微牽起嘴角。該批燈籠應當是由城內名家繪製，畫中女子各個姿態不一，一路往前邊看邊行倒有種深刻的伴隨之感。朱砂的顏色被鵝黃的燈光襯得亮紅，隨著燈籠輕微擺動，倒好似畫中的赤衣女子即將步出燈籠、踏歌而行。

「王八蛋你就這麼篤定老子一定會來？」
聲音自後方傳來，只見筵華單手叉腰站在橋頭，同樣看向橋上裝飾的畫燈。

呵，這不是來了麼？
「晚安。」
他轉身，先是微微點頭道安，也不直接回答問題，只是用手中摺扇輕點前方由點點燈光構成的橋頭：
「這兒的橋頭燈去時須走右側觀看，回時便走左側觀看。右側繪製的是赤衣女子踏水而行，而左側則是高歌而去。」

「人類，會不會太無聊了點？」
挑眉，瞄了左右兩排燈籠，這右去左回彩繪花燈，根本直接繞一圈看完人還比較多。
放眼橋樑兩側，不是從右側走過去接著沿著左側繞回來，看了一圈後才進城的人，就是連看都沒有看，直接往城內走去。

「一般往來商賈旅客的確不容易注意到這些，但當地人，或是特地來賞燈的遊客倒不一定。」
他站在橋頭右側，笑著對筵華招了招手。
「若以無聊二字一語蔽之，倒是瞧小了這城內的傳說，還有這些燈匠的苦心了。」

「不又是人類看到仙妖精怪後，佐以豐富想像力描繪而成的故事？」
諸如此類的傳說在人類世界並不罕見，她記得單蘭闕谷裡那一尊就不曉得在傳說故事中添上了幾筆……記得自己剛回到東黎時，聽到那些描繪出來與現實差距甚遠的形容，差點沒咳出幾口血。
那女人要自己形容大概只擠得出恐怖兩個字。

繞過往返的群眾來至雲紀面前，她扒了扒頭髮，盯著橋頭最近的那盞畫燈嘆了口氣：
「說真的，你抓人來看花燈是否抓錯人？老子審美觀早給那女人壞得一丁點也不剩，美醜那玩意兒……怎麼看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不是沒試過認真去看，只是再怎麼看，她頂多看出製燈的材料好不好、看出繪製者的工筆技巧，但是最基本的好不好看，卻怎麼樣也說不出來。

「文人賞燈，確實可以探討講究其工筆、其工藝、其藝術價值，但來看燈的並非都是文人雅士。」
來往於橋上的有行色匆匆的商賈旅客，有打扮富貴、昂首漫步的公子哥兒，亦有穿著打扮一般，但仍熱絡對著花燈指指點點的尋常百姓。
「是否有鑑賞眼光是一回事兒，但單純憑感覺享受氣氛，感受純粹的喜歡與否，應當是所有人的權力。舉個例子，方才有注意到這橋頭上刻著甚麼名字麼？」

「有，跟元曦國首都一樣都叫『慶安』。」
她雙手撐於欄杆石上，看著橋下與夜空融為一色的護城河水面波光粼粼。

「但對城內百姓來說，人們更喜歡稱呼它『熾女橋』。」
取赤衣仙女裸足踏水而來之典故。雖說只是個傳說故事，但想像中女子踏歌而行之曼妙身影，卻在這城內百姓心中留下美好印象。
「雖然官府直接給四方主橋取個通俗名兒慶永慶保慶安慶康，但比起這種四處撞名的詞兒，還是稱它聲熾女橋來得更有美感不是？」

「……老實說，這兩個詞究竟哪個比較有美感，老子還真分不出來。」

「呵，那就去看看吧，體會一下這裡人們為什麼會想熱熱鬧鬧弄出燈會。」
站在橋側一擺手中的摺扇做出了個「請」的姿態，身後通往主街的燈道蔓延，璀璨延伸的光點幾乎看不到盡頭。

城門之後，所見即是綿延連貫的燈火將城內照耀得通明若晝，一排排樹上掛著大大小小各色燈花，紅的黃的藍的紫的，有直接做成蓮花模樣、有的在上頭以沒骨工法繪製出豔麗牡丹，燈花下繫上金銀線與璀玉軋製的珠穗，映著燈火熠熠生輝。
她眨了眨眼，頓時覺得有些炫目。
「嘛、既然你這麼說的話。」

【燈會大街】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適逢十年一度元宵大慶，慶雲城燈節活動除了市集商街主幹道外，另又多增設了左右兩條賞燈通道，倘若由上往下望去，倒似一條由燈光組成的巨大金龍，左右兩側各跟著一條小龍扭身往北方飛舞。
主街上燈火通明，遠看有如繁星落地，映得天上一輪明月倒顯得黯淡孤寂了。

市集商街上熱鬧非凡，攤販叫賣聲、喧嘩聲、孩童嘻笑聲不絕於耳。大盞宮燈十分有氣勢的在大街兩側連成一串，紅色結穗隨著夜風微微搖擺，而人們手中的小型提燈則似移動星光，五顏六色的在街道中川流。

「這裡是慶雲燈會主幹道，也是攤販集中區，至於這條路的盡頭則有著各種民間自製大型花燈展示，也是年節主燈所在位置。」
他一面順著人群朝前走去，一面介紹。
「由於今年的燈節擴大舉辦，主幹道左右兩側亦有增設燈街，雖然並非攤販集中區，但倒是僅想安靜賞燈者之幽靜去處。」

該說不愧是十年一度的盛典嗎，人潮比起先前年貨大街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在人群間穿梭，順著雲紀介紹昂首望向裝飾華麗的高懸玉炬，兩旁路樹錦燈結綵，頂替星子於夜色中銀光閃耀。
看向身旁帶路的那人，她側首：
「王八蛋你這時節每年都會來這裡？」

「如無要事。」
他點點頭。人類的慶典挺是有趣，年年一般，年年也很不一般。雖然相較於仙妖精怪普通人類壽命十分短暫，但或許就是這種有限的歲月所構成的差異，讓人類的文化藉由傳承而顯得活潑生動。
「慶典一直都是人類文化中頗有趣的一部分，也是最直接能感受到人們喜慶情緒的時刻。試著放鬆心情讓自己融入節慶氣氛，倒也有助於紓緩平日緊繃情緒。」

「老子倒是很久沒來了。」
她看著週遭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人群，往返流連於主題燈展示區，耳畔始終鼎沸人聲縈繞，一開始覺得有些吵，久了喧雜倒成為一種背景，不太會去特別在意。

「不喜喧囂氣氛？」

「因為沒想到、沒時間、或不知道來幹什麼。」舉臂伸了個懶腰，視角正好對上十五元夜的主角，她將雙手枕在頸後，望向空中獨掛的一輪白淨：
「以前被人拉著湊熱鬧，陪人的成份比較大，若老子自個兒來，還不知道特地跑來做啥。」

「慶典本非一人之活動，能與人即時分享所見所聞自當更有樂趣，例如……」
目光移向右前方排隊的人龍，原來是商會正在發放免費的造型燈籠。
「覺不覺得那邊發放的燈籠，造型頗為眼熟？」

「什……喔幹！大會發什麼神經，居然拿那條怪魚的樣子當造型！」

只見黃圓的燈籠直接用毛筆霸氣的畫上兩條粗線，草書風格的魚鰭及魚尾，燈籠下方左右兩側則軟垂的掛下了兩條肉色剪紙──依照判斷應當是腿──而提燈的頂端則用細鐵絲勾著一塊藍晶色的石頭。
雖然是簡單設計的造型，但排隊領取隊伍卻如同一旁的羊年燈籠一般熱絡。

「說起來瑞康城年貨大街也看到相同造型的畫糖人，或許前一陣子的事件的確讓這種魚掀起流行風潮？」
他笑了笑，用摺扇指指排隊人潮：「有興趣領取一個應景麼？」

「門都沒有，要提你自己提。」當口否決。
她看著那兩隻肉色小小腳隨著燈籠晃動而飄動搖擺的模樣，禁不住想翻白眼的衝動：
「馬的王八蛋你喜歡的怎麼淨是些怪玩意兒。」

「在下倒是覺得頗有趣味，領一個回去碧芳兒應當會喜歡。」
微微抬手從袖口落出一張紙片飄入巷弄之中，接著便從巷弄中躍出了個式神少年，乖乖的走向領取燈籠的隊伍。
「比起一成不變的事物，不覺得這類引人發噱的玩意兒更能讓人印象深刻？」

「老子倒覺得，印不印象深刻不是靠事物的外表。」
眼前大排長龍的隊伍，隊伍最前方的男孩歷經長久等待後，眸中閃亮著輝光，欣然期待地自發放商家手中接過造型提燈，一邊謹慎地將提把牢實握住，一邊左右探頭確認附近路線安全無虞，便踩著碎步奔向一旁樹下靜候的雙親。
她看著男孩臉上燦爛的笑，不禁跟著揚起嘴角，
「能留在心裡一成不變的，反而是真實。」

「那麼那一類的真實，又能擁有多少呢？」
此時式神已隱入排隊的人群之中，他揮了揮手，示意筵華繼續往前行走。
「驚心動魄的場面、刻骨銘心的記憶，因稀有而顯得珍貴珍視。但在仙妖精怪漫長的壽命中，平淡的日子其實不在少數，挖掘生活中的趣味、讓自己生活過得愉悅，自然總比被任務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日子要為快樂不是？」

「不是非要刻骨銘心的東西……嘛、舉個例子，那是什麼？」指了指頭頂上懸掛夜空中的皓月。

「十五明月。」

「那叫現實。」收回手，她繼續道：「但若覺得月圓很美，興起想要再次見到而數著日子開始期待、甚至為此提早完成工作好在下一個滿月時騰出時間賞月，那叫真實。」
看得到或摸得著的，叫現實；
看不到、摸不著卻仍能觸動自身的，叫真實。

「呵，倒看不出，你也有此種賞月觀花之閒情逸致？」
準備節慶、期待節慶、享受節慶，聽來倒頗像是師傅的論調。

「不，老子是被千叮嚀萬吩咐把工作放下，當晚空出來的那個。」
不過對自己來說的真實，無非是為了叮嚀她把當晚空下來的人吧。
縱使時間流逝，當下的悸動仍流轉於心，在數百年後同樣的星空月色中，隱隱勾勒著回憶書冊中挾藏的墨跡。
因此，她最後還是決定來赴約。

原來已有前例，怪不得當真能邀約出門。說來師傅當年的確也曾如此行事，只不過基本上不會多叮嚀些什麼，僅是時候到了也不管是否忙碌，滿臉理所當然的就是要過年過節，你怎麼可以不知道這時間就該過年過節？說起來還真有些撒潑意味。

順著人群往前行走，道路左右兩側延伸的是各式各樣的小吃攤。糖葫蘆、桂花糕、炸麻花卷兒，自然還有因應節慶而擺設的元宵攤子。元宵內餡有著甜鹹之分，甜餡一般常見者有豬油豆沙、白糖芝麻、桂花、棗泥、蓮蓉、杏仁、山楂等，至於鹹的一般則是鮮肉丁、火腿、蝦米佐以蔥薑蒜韭菜。至於製作方式與湯圓有所不同，是將內餡捏成小圓球狀，在舖有糯米粉的籮筐裡不斷搖晃，直到大小適中。

至於吃食方面多見油炸或湯煮，油炸者除了直接沾糖粉食用外，亦有些攤位熬煮白糖將之做成絲拔元宵，而湯煮元宵則有配合甜酒、打入蛋花的酒釀元宵。

只見一旁路邊臨時架設的元宵攤位高朋滿座，吆喝聲、拍板聲、喝采聲不絕於耳，仔細瞧去原來是攤位上借了鄰近的騎樓高掛了二尺長的紅布條──「大胃王比賽，三分鐘內吃完十碗免費。」

時效內吃完十碗，以實質上來說，競速的意義遠大於競量。
她收回視線，回過頭正巧對上雲紀的眼，「怎麼？王八蛋你有興趣？」

「應該說，對人類這種行為頗有興趣。」
瞧著端著大碗臉紅脖子粗、似乎已經噎著的壯漢，他舉起摺扇掩住唇角。
「並非填飽肚子、僅為娛樂而吃食的行為，倒也是人類有趣之處吧。」

「不難受嗎，那些傢伙。」看這週遭為參與者齊聲加油的情景，她搖了搖頭。
為求速度僅是將食物拼命塞進肚子裡，吃東西吃成這樣，會好吃嗎？

「的確不甚好受。」
點點頭，哄堂大笑聲中一旁的攤販老闆正朝壯漢背上猛拍。
「不過這活動似乎年年皆有，以旁人眼光來看的確頗為有趣。」

「以行銷手法來說，倒是挺聰明的。」
時效內吃不完的要付清十碗的錢，活動既能當作噱頭吸引顧客又能促銷，商家何樂不為？
「老子去別的攤子找點東西吃，至少比這間安靜點的。」

先是點點頭，隨即想到什麼似的開口詢問：
「你對酒釀湯圓有興趣麼？」

「聽起來不錯。」

「前方不遠處有認識的店家，這時候應當有販售應景食品。」
合起摺扇，輕點向前方道路。
「去瞧瞧？」

「好，你帶路。」

往前行走一段距離，人未至，便開始嗅著淡淡的酒香。抬頭可見眼前一處三層樓木造建築的酒坊，樓筵上應景垂掛著亮黃的小盞燈籠，而敞開的店門左右懸掛大盞宮燈，檜木製的匾額則用行草書寫著「醉雲軒」三字。

先是站在酒鋪門口對筵華擺出了請進的動作，對櫃檯老闆擺了擺手，接著便直接領人往樓上雅座移動。
「此間酒鋪雖通售各地佳釀，是為慶雲城小具名氣的中盤商家，不過它最為有名的是為花果類酒。」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定，他指了指懸掛在牆面上、填寫各式酒類及小點名稱的木片說道：「梅花酒釀湯圓是為此處推薦，可為一試。」

「就這個唄。」
她撐著臉，樓臺下銀花火樹盡收眼底，距離遠了，從這角度看迎春燈會何不是另番意思。
雖說難得來到酒鋪，不過晚點回去還要看蒼朮傳回來的報告並不適合小酌，點碗酒釀元宵稍微暖暖胃便足矣。

「好的。」
伸手招來店小二囑咐了幾句，店小二精神抖擻大聲答應離去後，他看了看筵華，亦將目光移向外頭街景。
上元之夜張燈為戲，從高處向下挑望，成串兒的綵燈沿街延伸，宛若地上星河。元宵慶典一般商家多半經營至子時，但掛燈部分卻是維持整夜燈火通明。

「計算時辰等會兒應當會有花燈遊行隊伍經過此處。」他說道：「倘若依照往年路線，應當是亥時自主燈會場出發，並行經整個燈會大街。因此倒可來猜猜今年的遊行主題將會是什麼？」

「別告訴老子又是那隻很煩的怪魚。」
思及此，不禁無力地掀了掀白眼。
她按揉著太陽穴與眉心，覺得有些口燥，正想倒點水，才想起這兒是專賣酒的酒鋪，不像一般客棧會預先備妥茶水供給顧客。

「依照年份來說應當會以羊為主題，慶雲城由於赤衣仙女傳說，也不少以此為主題的花燈。」
略用衣袖遮掩，掏出兩杯涼茶置於桌面。
「至於今年度的主題在下亦尚未親眼見得，因此不妨猜上一猜，如果當真是以鞍康魚為主題，倒也很是有趣？」

「要打賭嗎？」她挑眉。

「成，那麼你說應當會是什麼花燈？」
將其中一杯涼茶推至筵華面前。

「乙未的話，應該還是羊吧。」她道，盯著推至自己面前的茶，取過杯來。

「那在下便猜是赤衣女子主題吧。」
端起涼茶啜了口，繼續說道：「賭注為何？酒釀元宵費用？」

「才賭兩碗元宵，未免也太小家子氣。」瞇起眼，將涼茶一飲而盡，「這樣吧，王八蛋你贏的話，老子燒桌菜請你；若老子贏的話，換那桌酒你請。」

「成。」
笑了笑，算來不論何種選項，均不吃虧便是。
此時一旁端著托盤上樓來的店小二在樓梯口招呼了聲，走上前來端上兩碗熱騰騰的酒釀湯圓放至二人面前，喊了聲客官慢用隨即離去。

「請。」
他擺手做了個請用的動作、順勢收回桌上空杯。

花果香氣隨著熱氣散發迎面而來，白色瓷碗盛著半透明的米色甜湯像施了層薄芡，圓糯米與絲絲金銀蛋花散繞在湯中，她拿起湯匙舀了勺，湯液濁而不雜，酒釀選用的糯米圓實飽滿顆粒分明，元宵刻意改以沒有包餡的小圓子代替，應是店家希望顧客不受餡料干擾，專心品嚐酒釀的甜味。
她銜匙送入口中，梅果的香氣充斥鼻腔，米飯軟綿、蛋花滑嫩順口，帶著酒香的湯液沁入味蕾，甜味自舌尖擴散，糯米圓子煮得軟硬適中，不太需要咀嚼即可隨著湯汁入喉。

說實話，很好吃。
以她嚐過的酒釀元宵中，這家的酒釀絕對可以名列前幾。
但不知為什麼，吃了這碗後，卻反而讓她想念起碧蘿的酒釀圓子，明明味道完全不像。

以前碧蘿也會自個兒釀酒釀，單將糯米滔淨浸泡就耗上半天，剛自蒸籠拿出的糯米香氣撲鼻，單吃就很好吃，之後放涼拌入酒藥再放進小甕中保溫，要吃的時候再撒點糖桂花。
由於照水跟聽雷那對兄弟皆不愛甜，因此碧蘿做的酒釀大都進了她倆的肚子裡，有種偷偷分享祕密的小小喜悅，只有彼此兩人知道的味道。

她望著空了的湯匙發怔。
碧蘿不在了以後，她不是沒試過自己做酒釀，但怎麼做就是做不出碧蘿的味道，現在回想起當初那酒釀的味道並不算特別好吃，甚至還有些微酸，但不知怎麼地就是格外懷念。
「……。」

「如何？還合胃口？」
雖是疑問句，但上臉那神情倒有十分把握能夠得到正面回應。

「還不錯，不過……」瞇眼，睨了對方一記，「老子早該料到梅花釀不是打哪兒隨便起個名都能撞上。」

「呵，所以品質保證不是麼？」
他笑了笑，舉起湯匙輕攪動著碗中的糯米圓子。
「以名稱來說在這間店裡號稱仙釀仙酒，似乎還有個似是而非的神仙故事參雜其中，算是老闆推銷用的說詞。不過實際上釀酒這回事兒除了搬運酒甕倒用不著什麼術法，全憑經驗功夫便是。」

「當初怎會開始想學這個？」當年爭地盤幹架的凶狠模樣她還記得，那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會和學釀酒聯想在一起。

「師承。」
琴棋書畫詩酒花雖為雅興，但柴米油鹽醬醋茶亦生活必需。
「師傅教了什麼，便學著什麼。起初許多事情雖非心甘情願，但後來倒是慢慢接受了。」

結果腦子也跟著燒壞了。
最後一句話，她沒說出口，而是和著碗底最後一勺湯下肚。

此時外頭人群喧擾聲響起，配合著從檜木雕花窗往外望去，可瞧見不遠處街道上有大片亮點正緩慢朝前移動。
悠揚的音樂雖因距離尚且模糊，但倒已可辨識出是首曲調空靈的旋律，柔柔緩緩溶入夜色之中，彷彿輕踏夜色而行。

「夜風踏水紋清波，煙波晚，流景重。
紅衫薄影涼初透。
香殘迎袖，伊人回眸，月夜勾緋紅。」
他配著曲調緩緩低聲吟了一段，然後說道：
「此首赤水賦形容的便是慶雲城赤衣仙女的傳說，前半段形容女子踏水而來，後半段形容文人睹景相思。應對此一時節倒是十分應景。」

她撐臉看向樓臺下持燈遊行的人龍在街區闢出一條光道，鼓簫聲穿透夜空浩浩蕩蕩，主燈赤衣仙女在隊伍中央高聳直立，兩側與燈座相似妝扮的三兩少女提著花籃，邊走邊將籃中的桃花花瓣向沿途遊客揮灑，四處沾染喜氣。

「嘖，居然不是羊。」
雖說賭花燈主題本就是單憑運氣，但一想到輸的對象是那個王八蛋，怎麼想都還是有點嘔。

「呵，既然繞場主燈是以赤衣仙女為主題，那麼留在燈會主場那頭的便應當是羊了。」
看著底下樂舞宣揚，他笑了笑繼續說道：「今年遶行隊伍比往年盛大許多，想必燈會主場那兒應當也挺有看頭。」

「要繼續晃過去？」挑眉。

「這是自然。」

「嘛、當散步也好，那走吧。」撐著桌沿起起身，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口：「對了，王八蛋你剛說的意思是這間鋪子你也算有份？」

「合作關係，在下供貨，酒鋪販售。」

「那剛剛若是賭兩碗元宵，你這傢伙豈不輸了也沒什麼虧到啊？」

「在下僅為供應商之一，並非酒鋪掌櫃，不過的確會有些許折扣無誤。」
畢竟人家也是額外費時費工製出酒釀圓子，倒無平白吃喝之道理。
「如日後有興致單純飲酒，倒不必耗費時間金錢至店鋪尋購，直接上臨雲山來便是。」

「不要，直接拿一點意思也沒有。」
在坐位上留下自個兒份的銅錢，她活動了下筋骨繼續道：
「況且老子也沒理由白拿你東西。」

「如是擔憂無功不受祿，那麼想成禮尚往來便得。」
笑了笑，招來店小二買單付帳，離開雅座領人往樓下走去。

「誰要跟你禮尚往來，光那堆年節禮品根本還不完好嗎，幹。」
年後聽照水說那些禮品其實是給她的，她差點沒傻眼，託照水留人下來吃飯，勉強算是抵掉了一回，之後若繼續照那王八蛋的塞法，她要拿什麼回禮是很大的問題。

「年節贈禮本為心意，並無強制回贈之道理。」
抬手向酒鋪掌櫃致意、步出酒鋪大門，此時遊行的花燈隊伍已漸行漸遠。
「因此切莫在意，斤斤計較這種事情可顯不夠大氣啊。」

「老子也不想回送什麼東西，你那兒年節禮品堆得別說桌子，連椅子都快淹沒，多送除了佔空間外根本沒半點意義。」
回禮事小，要回什麼禮才是問題。
不過這禮終究還是得還，先不說照水會叮嚀，感覺像欠著個人情不還也是頗奇怪。
說到底，究竟是哪個該死的人發明贈禮這種文化？
搔了搔後頸，望向逐漸遠去的遊行隊伍，跟在三三兩兩行人後頭慢慢地走。

「光想就有夠麻煩啊啊……馬的，乾脆你那兒有什麼要幫忙的直接說聲、或老子把那些淹桌子的年節食材弄成能盛盤上桌的東西，一趟工頂替回禮總行了吧？」

「呵。」
便說切莫在意了，不過瞧人認真煩惱此事也頗為有趣，倒不必忙著拒絕。
「這條街的盡頭廣場便是主燈會場，現下部分人潮追著遊行花燈而去，會場人數相較起來較不壅擠，可趁此時機前往一觀。」

「……也好。」
晃了晃腦袋，想想距離下一個三節送禮還有些時候，應該夠讓她慢慢考慮有什麼方案能頂替回禮。

順著兩側燈火邁向主燈會場，一入花市元夕景，千里連宵月當頭，主會場原是慶雲城作為市集用途的廣場，為舉辦十年大慶而搭建臺棚，上百盞琉璃色花燈以麻繩吊著牽往樓臺，臺前山羊造型的迎春主燈在錦帶結綵環繞下兀自佇立。
主燈是為公母仔三羊一組，燈前一塊木匾上寫著三陽開泰，最高的公羊燈莫約一丈，角上戴有鮮花編製的花環，母羊燈與仔羊燈則立於公羊身旁，背上繪有受人類喜愛的春季花卉。

她仰首看向高懸燈火，忽地感覺腿邊有什麼東西靠近，身體反射性閃避，低眼卻瞧見一矮不隆冬的個兒朝自己袍角撲上去，連忙止住了動作。
只見那頂著兩顆丸子髻的小小腦袋左右搖了搖，直接把臉埋在她袍子上，一雙小手揪住著外袍的一角，她像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愣在那裡，這是什麼情況？

「喂，小鬼——」

筵華方欲開口，那顆埋在她袍上的小腦袋已先一步出聲：
「娘。」

幹，啥小？

還來不急發怔，頓時臉先黑了一半，馬的她剛剛沒聽錯吧，這小鬼喊她什麼——

「……。」
低頭看了女孩一眼，沉默半晌，抬頭回以似笑非笑的目光：
「恭喜？」

「恭你大頭！幹，王八蛋你眼瞎了！這小鬼怎麼看哪可能是老子生的？」
她按捺住極度想要揍人的衝動，用妖仙通用語罵完，拉開女孩雙手，蹲下身，以同高的視線平視著女孩。
這一蹲下她才發現，女孩半邊臉上凹凸不平，貌似燙傷的痕跡，一雙眼垂得低低的，直盯地板上。

「小鬼，看我。」
她抬起女孩下顎，卻見那雙黯然的眸子像是沒有聚焦，兩粒黑眼丸不對稱地聚在臉中央。
——這小鬼的眼睛。
她在女孩面前晃了晃手，發現對方對動的光影還有些許反應，應該是還看得見。

「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搖頭。
「你在找你娘是不？」
女孩搖頭。
「你身上有你娘的東西嗎？」
女孩搖頭 。
「……。」

種族都不對了，自當不可能是親生，但這聲娘親倒是喊得很是有趣。
「孩子，這裡是人類大街，憑著感覺找親人是一回事，但總要先保護好自己。」
他笑了笑低聲說道，伸手輕輕按住女孩的肩放上一層幻術，隱去從女孩髮髻中探出的小小獸耳。
「那麼，『孩子的娘親』，這娃兒該如何處置？」

「那就……」慢著，那王八蛋剛剛喊她什麼？
意會過來，她照慣例一把揪住雲紀前襟，活像想掐死對方似地猛搖：
「幹你他馬的喊誰孩子的娘——」

「『孩子的娘』，你的舉動驚嚇到孩子了。」
只見一旁小女孩面對眼前突然而來的吵雜及大動作，微張著嘴明顯露出驚怕的神情

「娘什麼，老子都不——」到口的話說到一半，她看向一旁女孩驚恐的面容，硬生生將到喉的這口氣吞回去。
幹。
她鬆開雲紀的衣領，轉而抱起女孩：
「別理那王八蛋，咱們先想辦法找你爹娘！」

「呵，打算如何找尋？」
在人類城鎮中弄丟娃兒，這對父母也未免粗心。雖然女孩看來已學能完整化出人形，但對人處事尚不熟悉，在這種人蛇雜處的地方未免危險。

「用式神找吧。」
她審視女孩身上可能跟父母有關聯的物品，最後解下應是父母繫上的手織髮帶交給雲紀。

伸手接過髮帶瞧了瞧，然後取出了隻燕子形狀的木頭鳥兒。
此時趴在筵華肩頭的女孩注意力似乎已經完全被木鳥兒吸引住，他笑了笑，在女孩的注視之下將髮帶綁在鳥爪上，略用衣袖遮掩抹上一層幻術。
「喜歡？便給妳放吧。」
將黑尾燕兒遞入女孩手中，栩栩如生的燕子微微點了點頭，並輕抖著尾羽，看上去便似一隻真實的鳥兒。

女孩眨了眨焦距迷離的雙眼盯著幻化燕子瞧，一揚手，燕子便朝夜空中飛去。
筵華看著女孩目不轉睛的模樣，伸手在女孩背上拍了拍。
「就在這附近等吧，若順利應該要不了多少時間。」

「成，等待時間便帶那孩子四處看看吧。」
他點點頭，此時只見一位少年拎著一只亮晃晃的圓形燈籠，穿過人群朝三人快步走來，而女孩的目光則明顯的給那左右搖晃的圓黃吸引了過去。
少年停下腳步，倒轉燈籠提柄，恭恭敬敬的雙手遞至雲紀面前。雲紀點頭取過燈籠後，少年便行了個禮，回身往一旁房舍的巷弄走去。

「……。」
手提著方才式神送來的魚形燈籠緩緩左右移動，瞧著女孩饒有興致的瞪大雙眼，左右擺動著腦袋捕捉燈籠移動的軌跡。

「馬的王八蛋你當在逗小貓嗎！」雖然現在的情況說起來應該是……逗小老鼠。
將女孩裙襬下露出的一小節獸尾用衣袖掩去，她望向那看著莫名煩躁的燈籠皺眉。

「是是，『孩子的娘』莫動怒，這燈籠賞給娃娃便是了。」
將燈籠柄遞上前，女孩伸出小小的手一把抓住，黃暖的光芒映得女孩滿臉明亮。

「孩你老——」
話才剛說不到一半，眼角餘光瞄到女孩仰首望向自己的臉，隨即一頓，她倒抽氣，然後長長地呼出，轉而咬牙將欲殺人的目光投向雲紀。
——馬的，老子這筆帳事後再跟你算！

「呵，別氣別氣，小心燈籠燒著。」
笑看筵華幾乎噴出火焰的目光，若無其事的舉起摺扇點向前方行道。
「繼續往前走走吧，這主燈區後頭應當還有不少像是歷史故事、神話傳說等等的主題花燈，既然都來了便都看看？」

「走吧，橫豎式神找到人了會自己回來。」
她抱著孩子穿前方燈棚，棚架上一列列同色燈籠整齊超盡頭延伸，乍看宛若夜空中的澄黃燈海，女孩抬頭盯著上方懸掛的燈，一雙瞳孔不對稱的眼睛眨也不眨。

主題燈展區以三羊主燈為中心，兩側用大紅燈籠做為路標，設置了內外兩環供人行走的賞燈區域。
沿著指示用紅燈籠串向前走去，左側布置的是各種以神話敘事為主題的造型花燈，包括以紅黑、白金色系區分的神魔大戰，各種不論是真實存在，亦或人類想像出的仙妖精怪神魔獸。道路設計頗為寬敞，雖不時有賞燈的行人緩下腳步，但倒也不嫌壅擠。

也不清楚看懂了多少，女孩似乎忙碌於捕捉著移動的光影，不時著朝光源最明亮的地方望去。而就在行走至外圓環盡頭之時，女孩突然揮起了手中的魚型燈籠，對著不遠處的一區小攤喊著：「那。」

「怎？妳爹娘在那嗎？」
她朝女孩手指的地方望去，是為近日應活動新搭的臺子，臺座上掛滿一排排尚未點燃的素色桶型燈籠，臺下備有矮凳及以碗盛著的各色色料。
附近人群沿著臺子三兩圍繞，幾乎一個個都是只看得到後腦勺的背影，究竟哪個才是這娃兒的爹娘？

「應當不是，那兒看來都是人類。」

「該不會跟爹娘是在這走散的？」她看向雲紀，「如果是在這兒走散的，要不乾脆在這裡等，說不定小鬼的爹娘會找回來？」

「也可。」
倘若真是如此，或許式神能將女孩父母直接領來也說不一定。

雖然與先前大胃王活動的攤子相較之下沒那麼吵雜，但體驗花燈彩繪的人潮還是有一定數量，她原本想維持一段距離觀察有沒有神色慌忙尋找小孩的人，但很難不去注意肩上的孩子直勾勾盯著攤位瞧的眼神。
明明之前只會往光源明亮的地方看，彩繪花燈的攤子為求安全，都是等遊客畫完燈籠才點上燈芯，比起附近攤位自是黯然許多，可這小鬼的目光……

「喂，妳想玩是不是？畫花燈。」
筵華看向女孩，趴在她肩上的小臉聞聲頓了一頓，遲疑了一回又是埋首搖搖頭。
這小鬼……
那陣遲疑分明就是想，手上握著的燈籠提把還抓得又牢又緊，想起最初遇到女孩，問她是否在找爹娘時，也是一股勁兒地猛搖頭。
「妳啊，喜歡幹嘛不老實說，非得要搖頭呢。」

邊說，她邊抱著女孩走向臺前，向臺子上的人要了盞燈籠後，尋了個備有較多色料的位置，將女孩安置在凳子上，自己則一旁蹲下。
「喏，給妳。」
她塞了隻筆到女孩手上，女孩卻只是瞧了瞧自己手上的筆，瞧了瞧眼前的燈籠，最後視線又回到筵華身上身上。

「怎麼？不是想玩？」別再搖頭了，那表情分明是很想，剛才她去領燈籠時，這小鬼的眼神瞬間都在發亮。
「還是說不敢畫？」
她看著女孩臉上的怯意，思考著這層可能性，該不會以為在潔白的燈籠上塗鴉是做壞事而不敢吧？
若是這樣，那有個人先示範不就得了。
她首當其衝地拿起筆，將已被多人重複使用而染成灰色的筆尖沾取碗中黑墨後，毫不猶豫地朝無瑕的素色白紙揮灑。

「小鬼，看好。」
一筆，一勾，一個小圓，再繞個大圓。
粗糙的墨跡在紙面上豪邁地行徑，又一筆，拉長，收回，再兩個勾，加上兩隻眼睛與四條腿，沒三兩時間便完成了她預想中的動物：
「這是狐裡。」

「……。」
「……。」

「……。」
畫狐不成反類犬。看來之前招生公告的教訓有人尚未記取？雖然換個角度思考的確也「頗有童趣」便是。

「幹！王八蛋你笑屁！」抄起燈籠朝後方的雲紀砸去，「要不然你來啊！」

「若要在下動筆，僅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這點在下尚有自知之明。」
無聲無息捲起風壓輕輕接住燈籠，看了看上頭淋漓盡致的水墨「狐狸」笑了笑。
「圖不成，提首詩倒是可以。」

『慶雲花樹千春展，熾女橋頭映月闌，
光影霓虹香滿樓，元夕明月逐人來。
鳳簫聲動伊人舞，紅袖翩翩起波瀾，
盼得來年團圓樂，畫狐似犬相盡歡。』
筆落，將燈籠遞還至筵華面前。

「幹，王八蛋你寫這種東西，小孩子哪看得懂。」
她將燈籠轉了圈，正要拿給女孩，卻見女孩已拿起筆在魚型燈籠的眼上畫了個大黑圈，然後像獻寶似地高高舉起多了黑眼圈的魚燈籠至她面前。
「嘛。」她唇角微勾，伸手揉了揉女孩的頭，「幹得不錯啊。」

「給看得懂的人看便是了。」
他笑笑，抬頭，望著遠方街道說道：
「看來應當是找著人了。」
只見黑尾的燕自燈海中竄出，朝著繪製燈籠的攤子低飛而來。他伸手接住了式神，就在動手取下女孩髮帶的同時，某個頗為眼熟的人影氣喘吁吁的自人群中鑽出。

「嗯？」
她扶著女孩起身，轉頭看見幾乎是連滾帶爬邊跑邊喘的矮小身影時，不禁破口大罵：
「幹！原來搞丟小孩的混帳是你！」

「說來也早該猜著，畢竟這城裡同種族的精怪也並非滿街都是。」
收起式神，瞧著哼哼吱吱喘著大氣、盯著女娃兒又不敢靠近的萬寶樓老闆微微點頭示意，只不過此舉反而讓老闆臉色煞白的又往後倒退一步。

「馬的你跑什麼跑？自己女兒還不快給老子過來抱好！」
雖說是幫女孩找親人，不過現下若從不知情的人眼裡看來，恐怕他們倆還比較像恐嚇的壞人。

就在這僵局當下，反而是趴在攤位上的女孩搖晃著染著墨黑的圓黃燈籠，抬起頭面對雲紀疑惑地喊了聲：「爹？」
「在那個位置。」
他笑了笑，將髮帶遞回女孩手中，並用摺扇將女孩的目光引導至正確方向。

看著老鼠精……萬寶樓老闆一臉快哭出來的摸樣，她怎麼有種自己在欺負弱小的錯覺。
思及女孩視力不好，她索性抱著娃兒大步向前邁去，邊走邊嚇止住反射性後退的對方：
「站好，不許動！再跑給老子試試看！」
話說她喊完之後，好像看到身形一悚的老鼠精眼底泛起了淚光……是看錯了嗎？

「別驚嚇人家了，讓娃兒自己去認親吧。」
想必是去年辦學堂時的叨擾讓老闆太過印象深刻，畢竟給上品威脅打結丟下山不會是什麼太美好的回憶。他叫住了筵華，然後對彷彿被踩著尾巴的萬寶樓老闆說道：
「夜色漸深，還請早些帶孩子回去休息。」

「嘖。」又沒做什麼，平白無故也能嚇成這模樣。
她將女孩放下，自己也半蹲著，一如最初拾獲女孩時，用同高的視角看著女孩的眼睛，伸手拍了拍女孩的頭：
「去找妳爹吧，走路小心點。」
她輕輕推著女孩的背，原地看著娃兒一步一步走向萬寶樓老闆面前。

「掰了，丫頭。」

送走了迷路小孩，給付銅板將手繪燈籠買下，便順手提著燈籠沿著賞燈道路往回走去。
此時夜已漸深，雖然街道上仍算熱鬧，但來往的行人比起一開始明顯少了許多。周遭的喧囂聲逐漸沉寂，僅有那一排排高掛的宮燈仍然耀眼，宣告著元宵之夜將徹夜不休。

行回主燈區入口後挑著右側賞燈通道往熾女橋方向走去，周遭的道路雖實無主街寬闊，但因少了絕大部分的攤販、行人，因此顯得格外空曠，手中點亮的圓燈籠反而成為眼前最明亮的光源，傳統的造型倒與天上一輪明月遙遙相對。
「覺得還有趣麼？人類的燈會。」

「啊？」
對突如其來的問題一愣，她看向對方背著月下笑意依舊的臉，側首略思了會兒：
「老實說，不知道。」

「不知道？」

「後來心思都放在幫丫頭找人上，燈會有不有趣，不知道。」

「除此之外呢？」
收回目光看著手中的燈籠，水墨暈開的痕跡在燭光照耀之下呈現墨金的紋路。
「別忘了找娃兒親人的工作應當還是式神佔居首功，咱們也僅是帶著人四處走走，倒還不算勞神費心。」

「有，某個王八蛋很欠揍。」睨了對方一眼，剛剛喊她『孩子的娘』那筆帳她可沒忘。

「呵。」
輕笑了聲，倒不再言語。
此時燈道上的行人明顯得更少了，或許是應對於先前的喧囂，此時除了街燈依舊明亮，但四周顯得格外寧靜。

「換作你覺得有趣嗎？燈會。」望著前方地上拉長的憑影，由周圍三兩並立，到最後只剩下自己眼前的一雙，她道。

「在下曾與不少友人結伴逛燈。」
不僅只於慶雲，包含各大主城、各種慶典。
「人類的慶典許多看似一樣，但也年年不同。身旁友人便是一樣，但經歷的事情總不會相同。」

「在下仍舊記得當年師傅想要某位已故繪師的繪燈，硬是要在下使用各種方式取得；墨然前輩將元宵直接扔進在下的酒甕、便號稱是酒釀湯圓然後喝到噎住；碧芳兒熱衷於繪畫燈籠，花了數天時間來反於人類城鎮、將碎雪坡的梅林掛了個花團錦簇；甚至某年元曦慶安城主燈交由北匠堂主辦規劃，辟知硬拖著所有親友前往一觀，結果巨型主題燈配合著煙火當著眾人的面炸上了天，自此不見影兒……」

「人類的燈會總是有趣的，不論單純以藝術性質欣賞，或是珍藏由此一活動為契機，而延伸出的眾多回憶。」

「若是伴著人的話，那倒是……」
記得某姑娘新婚那年也是硬拉著，非要四個人一起賞花燈不可，結果她跟聽雷走在不時交頸耳語、雙臂相挽的兩人後頭亂尷尬一把，視線都不曉得放哪兒好，吃個元宵還頻頻差點噎著。
最後是她拖著聽雷向照水打暗示，將空間留給新婚的兩人。
——結果第二年的燈會，那個發現她帶頭跑了的姑娘，便一手抓她一手牽著照水，讓連她想跑都沒辦法跑。

那姑娘手小，一次只抓了她三根手指，剛好可以密合扣住地緊緊圈握在一起，那種像小孩子抓大人手的方式。
如今回憶再次掬起，當時尷尬到想死，現在卻覺得那份觸感分外柔軟。

「對老子而言，這就是所謂的真實。」注視著自己這些年來又添增不少大小疤痕的手指，她笑。

側臉注視了一會兒對方難得的笑容，讓手中的燈籠照眼前的道路。
「說來在下此趟也得到了挺不錯的回憶，算是不虛此行了。」

「吭？……啥回憶？」

「例如……」
頓了一頓，舉起手中的燈籠繼續笑道：
「某人繪畫技巧完全沒有進步的『真實』？」

「幹！就說了老子只是沒練——」等等，那上好像寫著……
看著提字面朝自己的燈籠，方才沒仔細瞧的詩句，此刻正像應和著雲紀所說的話般呈現在她眼前。

「……。」
「……。」
「……。」

吸氣。
「王、八、蛋！」

「呵。」
瞧著四周無人，先是快速捻熄了燈籠中的燭火，然後迅速閃過對方飛來的拳頭。
「小心點，萬一燒著了可不好。」

「連你這王八蛋一起燒個乾淨最好——」揚手畫陣，自光陣中拔刀而出，「畫狐似犬是吧？畫狐似犬是吧？老子現在就把你砍成狗！」

「在人類街道上提刀，可小心給路人瞧見報官府。」
嘴裡雖這麼說，但還是收起燈籠伸指畫陣，邊撐起結界邊取出了長劍。

揮刀，砍下。
在那人衣角閃過的瞬間揚起一地碎石塵土。
「放心，這裡半個人影也沒有。」
她舉刀，對著已有走為上策之意的那人快步逼近，在對方正欲取劍御行之際，她亦跟著提刀預備；當對方前腳一離，她後腳隨即躍奔追趕上去：

「馬的有種就給老子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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