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即是轉折。
來者威嚴、面容慈祥。
典商正專心雕刻一只佛尊,隔壁王嬸所託。
專心於手邊,並未察覺。
待刻畢五官,抬首才驚覺來客。
「對、對不起,我不知……有客來訪。」
來者不過溫笑,將手中一卷攤起。
卷中女子樣貌出眾,仙靈婉約、神采飛揚。
「雕不雕得出?」
典商望眼,來客看相卷中女子,眼神柔軟、哀傷。
該是摯愛。
「……我不敢保證。」
「能或不能,怎會有其餘答案?」
「雕刻容貌簡單……氣質難取……」
「你倒誠實。」眼底遺憾,卻也欣賞。
「不少人掛保證,卻雕出腐像,令人作嘔。」
「生人有靈,以木雕琢,如何都不可能相像。」光那雙眼,以木雕似,感覺也會不同。
「你覺得該如何?」
「老祖宗曾言,人有靈性,欲似,則以上淳白玉雕之,雙瞳以用黑玉崁入,才能相似七分……」
「七分……不過七分……」來客喃喃,似有掙扎、似有遺憾。
「……玉像畢竟只是玉,不是人。」典商不明白自己何以如此回應來客;不怒而威的模樣,實在讓人震攝,不敢直望。
「廢話!」一聲中氣十足,另典商腿軟直蹲跪於地;霎時,來客彷彿天生就該讓人行此大禮,典商半點不覺突兀。
他想:該是尊貴之人……
拱手而軀:「大人……請……請容小人一言。」齒關寒顫,卻不想因此侮弱幾個世代堆砌的家望。
「說。」
「……人因靈而有性,玉像……不會走動,自然有所差異。」
來客深思片刻:「何故稱我大人?」
「小人不明白……」眼底茫然確實不假,典商只是憑藉來客一身威嚴貴氣臆測,真要解釋,口拙難以表達。
「倒是有趣。」他沉吟,似下決定:「若我運來上淳白玉與黑玉,七分也好,你可有辦法雕出?」
「……小人盡力,不敢保證。」
「說話反覆,不怕殺頭?」
「小人……小人沒雕過玉……」
「需要練手?」
「……是……」聲若飛蚊。
典商明白玉塊價高,哪有人願意給他練手。
老祖宗跟爺爺都有幸獲得璞玉雕琢,練得一手好功夫;典商卻無緣分,始終以木為主。
爺爺去世後,駱家刻法至他為止,雕玉的客,聽他不曾雕琢便怯步。
來客將懷中令牌交託典商,慎重其事:「我會託人將玉放置南門,你若需玉,取此令牌前往南門,交與守衛,便能得玉;七日後,我會命人將白玉黑玉送往此處,屆時,三日內完工。」眼神歛去柔軟,數不盡霸道。
參雜執著的眼神,讓人心驚。
典商未曾想過會有這樣機緣,卻彷彿未完成即是此生盡頭。
來客揚袖離去。
典商雙腿顫著、跪下,輕聲喃:「恭送聖上回駕。」眼見不到影、聽不見步伐,典商都不敢抬首。
南門啊!那可是通往皇宮的主要之路。
一只令牌得以命令守衛,天子腳下有此權威,也只能是當朝帝君。
典商咬唇,逼著自己起身。
手中令牌滾燙、沉重,熨燙典商四肢,淚水滾滾而淌。
感恩蓋過恐懼。
何人得以同他所幸,成堆的璞玉任他練手雕琢。
縱使不成得賠命,他也無怨無悔。
有愧老祖宗,以死謝罪倒還便宜。
典商前往南門,取令牌領璞玉練手。
守衛順道交託另一卷畫,畫中女子正在彈琴,模樣柔美、不失那股仙靈。
典商回到家中,端詳那幅畫。
「畫得真好……」隨風揚起的髮絲,彷若又隨風飛舞。
筆筆勾勒,似若能聽聞琴聲。
也不知何時濃濃倦意吞噬,典商在夢中看見女子歌舞飛揚。
一顰一笑如此燦爛。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典商對女子的面容深刻,不須端詳畫卷即深印腦海。
起先,典商難以捉摸璞玉紋路,往往雕刻一半,便碎裂成丁。
有一晚,典商摸著隔日欲雕的璞玉倦眠入夢,懷中冷玉漸溫,隔日再雕出乎意料的順遂。
再以形琢磨。
一但抓到技巧,典商瘋了似不停。
手指不知戳出多少窟窿、纏上的白巾又換下。
熬過一日日,典商雙眼通紅。
七日之期。
一名大人授命運來上淳白玉與黑玉,典商看見驚得慌。
「大人……這……」如此耗財,典商不敢怠慢、也徒生困惑。
「雕壞了,你可知下場?」那人語氣不慍不淡,淵黑的雙目直視典商。
頭一次看見一名雕刻師如此狼狽,見不上檯面。
「明白。」
「那好。」那人轉身,交辦幾名守衛留下,名義看照典商,實則防止典商逃難。
即便聖上放心人,他也無法信賴。
人總有貪念、總會怕死。
就連第一次見面的場景,都能將傷口撕裂。
典商咬唇,強忍哀傷。
他想:自己終究忘不了痛、不敢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