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天汰，是與先前相距數個月後。
依舊是個風塵籠罩的城鎮，即使是在清明這江南一片細雨濛濛的時節，天汰不改內地氣候的乾燥本性，高原上吹下的黃沙漫佈了整城青磚灰瓦，沿山線建築的巨聳城牆更是被日積月累封上厚厚黃土。

相較東黎已是湖畔融春，柳芽初綠的乍暖，元曦這時才剛踏離寒冬的範圍，三兩枝頭仍可見花期晚謝的臘梅，幾朵開過頭的黃玉小花搖搖欲墜。
畢竟是臨近北肅邊界的城鎮，理所當然這兒的氣溫比東黎低上許多不說，連空氣也燥上八分。

同樣的南街街口茶攤子，老舊的磨損的木椅與木桌，只是相較上回少了些許周圍的喧鬧，坐在桌子對沿的青年與少年一個低著頭，一個兩手捧著臂膀幾欲抱不住的成疊資料，不知道該不該地遞出去縮了縮著頸子。

想必調查該做的已做足，資料也蒐集得非常豐富——連不需要的資料一起，而且看似還沒整理——筵華瞇起眼，盯著罪魁禍首的青年，兩個字方要從咬緊的牙縫間迸出，青年隨即自座位中站起彎腰道歉，嚇得身旁的少年跟著頻頻低頭，手中的資料瞬間散落一地。

她將身子向後靠，深呼吸，額角有些泛疼，蒼朮那傢伙的老毛病怎麼說也說不聽，現在連帶個人也帶成這副德性，想罵人，一股氣昇到喉嚨，卻見青年比她還要快地先行開口，將所有過失攬到自個兒肩上。
青年身旁忙於撿拾資料的少年為此似乎更慌了手腳，邊抓著弄皺的紙張想幫前輩說情，目光接觸到筵華身上時又低頭縮了回去。

這兩個小子——
仰首望天，她長吁了口氣，視線轉向面前兀自垂首的兩人，站起身，將茶水費的銅錢扣在桌上，不理會兩人的忡怔，拉了拉斗篷帽沿，表示自己只是來聽口頭進度報告，交待書面報告三日後送上便留下二人，轉身離去。

槐火光陰春替換，杏花消息雨傳知。
忘了是在哪兒看過的對詞，只可惜在氣候別於東黎的此地，別說杏花，似乎連雨都相當罕見，而上午在瑞康街頭所見老少男女插枝戴柳的景象，此處更是不可能見著。

她與下屬分別後，並不立刻離開天汰，反而繞去離茶攤子不遠的市集晃晃。
應是正逢清明時節的關係，市集上的攤子較上回來時少了些，稀稀疏疏的幾攤小販在空曠的廣場中叫賣，油布上擺著當地產的甜菜與土豆，沒走兩步，另一攤上則滿滿地堆著一座座小蒜頭山。

這個時節的蒜頭記得可好吃了，無論是去皮洗淨切片後曬成蒜片，亦或灑上鹽醃個一晚再用冰糖、蜂蜜與醋浸泡，然後切些薑片丟進去放它個一、兩個月，熟成後的蒜頭在澄色湯液裡，一粒粒小白玉似地剔透，直接品嚐或配些小酒都不錯。

再往西多走幾步，一處較靠近市集外側的攤販，正被幾個當地的小蘿蔔頭包圍著。
她想既然來了就順路看看，猜想著那攤子附近沒有點心類的甜膩香氣，若沒錯應是賣些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

果不其然，攤子上一位拿著小刀、蓄山羊鬍的中年男子，正專注地削著手上比掌心略大的木塊，兩刀削出了長喙，四刀削出了羽尾，底下男人牢牢握住的細長部份想必是這隻木頭鳥的腿了，她稍微駐足，看著放下小刀的男子取來一旁的筆沾上墨，將木鳥的頸部及尾部塗黑，再提起另一隻蘸了紅墨的筆，於鳥的頭頂落下紅點。
是丹頂鶴。

思及今日上午散步時撞見同鞍康魚說話的那位男子，她不禁噗嗤一笑。
雖然是個莫名其妙的偶遇，卻是難得遇上想法相近的可聊對象，偶爾藉由這種方式認識新朋友或許不是什麼壞事。
她看著小鬼從攤販手中接過塗色完成的木刻玩具，算算自己也逛得差不多了，便離開市集往巷子另一頭轉去。
————

「所以說呢──」
年輕男性的嗓音傳來，語尾上揚，雖是準備結尾的語氣，但隨即又連珠砲似的開始長篇大論：

「雖然說偃術與機關術的起源均是所謂的『木甲術』，但既然會有這兩者的分流出現，那麼還是有基礎上的不同。以歷史上來說偃術出現的時間點在前，機關術在後，偃術的出現較偏向於日常生活器具製造，而機關術的發展起源則是為戰爭。一直到現在兩者在製作技巧上雖已綜合，較無目的上的分流，但人們多半還是會依據其動力原理來區分這兩者。」

滿頭翹髮的男子輕推了推單邊鏡片，維持著半蹲姿勢一本正經的和一個手裡捧著隻玩具鳥、滿臉呆滯的孩子滔滔不絕說道：
「一般來說偃術的使用會偏向於永恆動力，而機關術的使用會偏向於及時動力。永恆動力例如重力、磁力，我們以較為恆久且不易消散的動力來驅使機甲，讓他能夠達到長久時間的恆動效果，至於及時動力包括人力駝獸、自然元素產生的能量等等，雖然有用盡、需要隨時補充的時刻，但卻能瞬間產生足以推動大型機甲的能量。」

「自然，這兩種動力各有優劣，因此不論是偃師或是機關師都沒有誰是僅僅使用其中一種動力的情況，而是會視實際需求而交錯使用。像是你手中的木鳥，其原理便是使用磁力卡榫搭配風力，以維持他恆久的可動性。但至於為什麼會掉下來呢？那就是由於重力作用的相互抵消，當飛行的高度不足、受風面產生偏差的時候──」

「啊——」
方進入巷子，隨即看到蹲在地上和孩子講話的，是張有點熟悉的面孔，等等、叫什麼來著……
「蹺課的！」對了，學堂說好代課專三卻跟著蹺課的那個！

「嗯？」
青年與孩童同時轉頭看向筵華，手中捏了隻黃色木鳥的孩子瞪著眼睛、擺出泫然欲泣的神情正欲開口，一旁的青年則搶先開始答話：
「唷大姊好久不見啊！最近過得好嗎？上次大哥訂貨的禮物應該還滿意吧？翹課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喔，正巧我正在和這娃兒解釋偃甲鳥飛行的原理，有興趣要不一同聽聽？」

「什麼什麼訂貨？」
她愣，瞬間只覺得一串嗡嗡翁的聲音從耳邊跑過。
「幹你能不能一件件事講清楚，全部擠在一起，老子最好聽得懂你在講哪齣！」

「啊，聽不懂是嘛？沒關係沒關係，我這邊重頭解釋一下──」
似乎完全不明白問題的癥結點在哪，偃師笑容滿面的繼續說道：

「方才剛好遇著這孩子拾了我的偃甲鳥，正努力想讓他續飛起來，所以便稍微與他解釋了一下這鳥兒的飛行原理。基本上這款編號三十開頭的鳥兒恆動性設計還不夠完善，以距離來說會掉落在天汰城頗為正常，倘若要再次啟動必須有些輔助動力才行，所以我才在和這孩子解釋兩種動力的差別與輔助用法。後期我有逐漸改善偃甲鳥的設計，像大哥師姐他們就有拿來搭配式神之術使用，聽說頗具好評……」

幹，看來不是錯覺，聽這傢伙講話時，耳旁真的有像嗡嗡叫的雜音跑過。
她壓了壓耳側兜帽，一把揪起對方衣領，將人從地上提了起來：
「你他馬的給老子講重點——」

「唉呀這麼提問可是不行唷，偃甲這類技術層面的東西倘若只說重點或專有名詞一般涉獵不深的人肯定是聽不懂的喔？倘若我只做重點提示你們肯定聽得一知半解啊！偃甲鳥為什麼能飛這種事情深究起來可是從設計加動力都是十分講究的，只要其中一個環節錯誤那它就只是一堆不會動的雕刻木頭而已了。所以我才會從最基本的動力部分開始講解起……」

此時旁邊的小孩突然高聲大喊：「聽不懂聽不懂啦──你的東西還你就是了！我要回家了──」
說著把木鳥往偃師手中一塞，隨即一溜煙的逃離現場。

「……。」
辟知看著孩子逃命似的背影，惦了惦手中的偃甲鳥，單手抓了抓頭髮說道：
「好吧，這種技術層面的東西對小孩子來說果然太勉強了嗎？我已經盡量講解簡單詳細了唉……」

「你跟小鬼講這個，他聽得懂才怪。」
鬆開揪人領子的手，她繼續道：
「這假鳥不是你給那小鬼的？」

「不是啊，這款鳥兒可是非賣品，只是那孩子正巧撿到又好像興致勃勃的想要放飛，我想說那就跟他做些講解當作交換。」
將偃甲鳥捧在掌中查看著受損狀況，辟知繼續問道：
「對啦大姊你有沒有在附近哪兒看到這種款木鳥？雖然形狀會有些微不同，不過確實都是這個顏色這款大小。」

「老子剛在市集晃了一圈，木頭鳥是有，長得像這隻的倒沒見過。」
除了這隻還有？這假鳥還會群體離家出走不成？

「市集那兒沒有啊……算起來天汰這兒的落點應當還有個五六隻左右。」
辟知將手中的鳥兒塞入隨身布包，順勢拍了拍長袍說道：
「那麼之後如果有看到掉在啥地方或是被人類拾去了，還煩勞大姊告知一聲嘿！畢竟給人類撿去想討回最是麻煩，能盡早回收還是比較好的呀。」

「五、六隻？一次丟了這麼多隻，你鳥是給人偷了還是自個兒跑出來的？」

「沒給偷沒給偷，就是早上拿來放飛的，說起來算是個例行公事，大哥還特地來看我放鳥呢──不過編號三十左右的鳥兒是百千年前的早期作品，當時的技術還不頂成熟，大概飛這個距離──」
辟知伸手往西方天空一指，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弧線：
「──就會在這附近掉下來了，所以只好專程來回收啦。」

「放這鳥要幹什麼？」
怎麼看也不像是有附加術法上去的魔力道具，就是普通的機關鳥罷了，若說當信使，飛到半途還有掉下來遺失的風險，不如直接使用式神送信方便。

「當年我小師妹挺喜歡這個的。啊，不介意的話邊走邊聊可好？我想抓時間多少注意一下還有沒有偃甲鳥掉在附近。」
辟知笑了笑，揮揮手帶頭走出小巷。

「走吧。」
拐出巷弄外，依腳下拖曳的影子長度來看，目前莫近申時，而先前丟下偃甲鳥跑走的小鬼早已不見蹤影。
天汰的路不同於東黎，南方的多雨城鎮大多為石板子路，而天汰的路是以灰土混合了沙後鋪成，在車馬塵囂的大街道較為吸音防震，踏在路面的觸感亦較厚實，唯一的缺點是若下起雨來，容易匯積泥水變得凹凸不平，倘不留意可會濺了滿衣襬泥，所幸此處微少雨的氣候，還不太構成問題。

「我那小師妹啊，是個做事認真脾氣又好的姑娘，不像師姐和大哥總是嫌我囉嗦，常常三不五時的跑咱們工坊給我送飯，我瞧她好像真對偃甲頗有興趣、總是特地繞來東問西瞧，因此偶爾也會做些小玩藝兒送她，然後不知為啥的給師姐罵傻蛋。」

辟知掏出了個裝了金屬球的小木盒，輕晃了晃觀察珠子的滾動情況，然後伸手往前方指了指：
「這是強力磁石，會對偃甲鳥身上裝設的磁力卡榫有所反應，往這個方向應該沒錯──小師妹雖然一直都很努力，但可惜的是天資不夠聰穎，師姐和大哥都曾私底下說過憑小師妹的狀況應該渡不了二次天劫……最後也當真沒過。」

「那放這鳥的用意是？」
朝著對方所指的方向走，往前一排屋距較為併窄，戶戶門扇緊閉，窗上還架了木板子，應是民居的巷弄。

「因為那時候她說……」
語調忽停，偃師捧起了手中的小木盒抬頭望向民宅屋頂，然後直接改變了話題：
「嘿，你覺得這種日子大家都會特地跑去掃墓的用意是什麼？」

「就人類的想法來說，大概是懷緬故人的一種形式吧。」
她沒掃過墓，不是很明白人類進行祭祖掃墓儀式的概念，認真說來她唯一經歷過熟人的葬禮，也只有年少時去雎河太祖母的觀禮。
關家人的想法一直都和普通人類不太一樣，不跑傳統禮俗那套，而是在自家的山林中挑棵樹， 將往生族人的遺骨埋于樹根之下。

「那便當是這麼回事吧。我一直挺想證明件事情給她瞧瞧，雖然不管這鳥兒能飛得多高多遠也應當是再也瞧不著了，但每年放一放總覺得心裡會舒坦些……或許就跟大哥每年悶著張臉到處瞎晃、還有師姐每年都學人類跑去掃墓的道理一樣，就是個緬懷故人的形式囉。」
辟知在狹小的巷弄中東張西望四下打量，然後將手中的木盒往筵華手裡一塞：
「麻煩幫我拿一下，我爬上去瞧瞧！」

「……你想上去？」
挑眉，她瞇眼瞥了下木盒裡朝某個方位傾斜的珠子，再看向前方已無去路，只有一排殘瓦老舊的民居。

「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卡會在屋頂上是常有的事啦。」
辟知動手將巷弄間的雜物靠在牆角稍作堆疊，接著便攀著磚瓦踩蹬著牆開始往上爬，動作俐落宛若使用了空浮術──或許是真的使用了空浮術，三兩下就消失在屋頂上。

自己該提醒對方，這附近房子的屋瓦看起來已經很老舊了，最好別直接踩上去嗎？
不過對方既然已爬上去，應該也不至於那麼沒常識直接往單看就很脆弱的屋頂上踩吧，晃著手中小木盒，她想。

屋頂上窸窣的聲響由近至遠，由此可辨識上頭的人應當已離開巷弄方位有些許距離。就在沉靜下來不到半分鐘的時間，突然一陣淒厲的貓嚎聲傳來，接著便是木窗用力推開的撞擊聲、東西砸落的響聲、女人尖銳的叫罵聲──接著就見到一個人影慌慌張張的從屋頂上一躍而下。
「啊啊大姊你還在這啊快跑快跑快跑──」
只見懷裡抱著一隻黃色木鳥的偃師一面用力朝著筵華招手，一面往巷弄出口拔腿奔去。

「沃槽！你他馬的在上面幹了什麼？」
邊拉著斗篷朝辟知後頭追上去，筵華一面心裡想著她明明只是等個人撿鳥，為什麼現下會變成活像落荒而逃的處境？
話說回來，這在民房附近四處張望，還偷偷摸摸爬上屋頂的行徑，是還真的挺像……宵小。

「剛在上頭看到有隻野貓叼著我的鳥我只不過想討回來那隻貓就大發脾氣結果貓一叫底下的窗戶就突然打開然後那女人不分青紅皂白的就砸東西高喊有小偷──」
辟知一面跑一面唸，也沒管對方是否聽清楚，一路衝過了兩條街直奔入另一條暗巷，後頭尖銳的叫喊聲終於聽不見了為止。
「呼……這城裡的大媽可真是剽悍啊……」

對方話還沒說完，她一把抓起那人衣襟：
「你他馬的白痴！視覺屏障是忘了怎麼用啊幹！」

「我怎麼知道不過是跟貓搶個鳥會有鍋子從窗戶裡飛出來啊－－」

「在附近幾乎沒人在家的民房區屋頂上亂晃，不被當作小偷才奇怪！」

「我有輔助空浮術減低音量了啊那是意外是意外嘛──」

「既然都想到用浮空術了，怎就不順便施個隱身術啊！」

「不過是撿個鳥而已誰會想到有這麼多麻煩──欸、」
說著眼睛撇向大路的方向，降低了音量說道：
「話說我們在這裡吵吵嚷嚷好像還滿有機會重蹈覆轍的齁……」

「……嘖。」
不甘願地鬆手，瞥了瞥巷弄外三兩行經，手上提著水桶與食盒，推斷是掃完墓返家途中的人群，她回頭看向方才被自己提著衣領，如今正靠著牆檢視手中木鳥的人……那個、到底叫什麼名字來著？
「喂，你剛剛說王八蛋在清明節悶個什麼勁？」

「啊說到這個，大概就今天──嗯，應該今天就夠了，早些年大哥偶爾還會搞失蹤幾天──別去找他，就算去了搞不好也不在或是裝作不在。」
說起來大哥還真是很遵守清松老師傅那套「你真打算悶悶不樂就乾脆當出任務、每年固定日子把時間省下來好好悶個夠，其他時間給我正常開心過」的神奇理論……結果弄得所有人都知道這日子千萬別去自找鐵板踢。

說起來早上確實才被喊過閉嘴……不過話雖如此，大哥還是幾乎每年都會算準時間特地來看自己放飛偃甲鳥，雖然幾乎都不講話只是陪，倒也能算是種關心吧。
「總之就是每年清明節這段時間他心情都特差，想跟他多聊幾句都會被趕走，我個人覺得他應該是想過去的人想過頭了吧。」
偃師伸手指了指小木盒，對筵華做出了個討東西的動作。

「盒子……啊！」
正想將小木盒拋給對方，才發現剛剛盛怒之下，木盒接縫的邊緣被自己手勁握出了裂痕。
「那個、抱歉。」

「沒關係沒關係，修理東西對我們偃師來說是小事情──」
擺擺手接過木盒子瞧了瞧，然後從布包中掏摸出工具：
「這種情況釘個鐵片就成了，很快就好不礙事。」

「喂。」看著對方修理木盒的動作，她陡然一問，「你那兒還有多的這種盒子嗎？」

「工坊裡挺多的，大大小小都有？應該說咱們那兒各種進貨的木材普通的高價的珍稀的多到都能成集散地啦，大姊您想訂做大的小的方的圓的長得扁的特殊形狀的特殊材質特殊尺寸甚至要含有特殊功能例如上回那個胭脂盒子都成，不怕咱們做不到，就只怕您沒有想到！」
連珠炮似的語畢，手中的木頭盒子已然修繕完成。

「幹！老子不是……慢著，你說上回那該死的胭脂盒是你做的？」
耳邊一串如雜訊穿過的話語中，她好捕捉到了什麼關鍵字。

「你說那個變身胭脂盒麼？那個做得很棒對吧？大哥交代的東西我可是每個都不惜成本的純手工精製唷！就算裡頭預存的魔力沒了那可也是件價格不斐的藝術品呢！」
講起得意之作偃師的神情明顯閃亮了起來，完全忽視對方越來越陰鬱的神色。

「……。」靠近。
「……。」再次揪起對方衣領。
接著空出的另一手，朝對方腹部揍上去——

「原來那樁事你也有份！他馬的你跟王八蛋一起瞎攪和什麼勁啊幹！」

「欸等等你怎麼打人啊──」
偃師迅速抄起側背著的布包擋在腹部，在帆布包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時繼續嚷道：
「說瞎攪和那可太過，不要小看咱們工匠的敬業心與自尊，任何我經手的東西可是都有要求品質水準的！我做的東西雖不能說第一，但好歹在神淵大陸上也能算上珍品好嗎！況且連大哥都說做得不錯了，絕不可能落到會讓顧客揍人的地步！」

「馬的既然那該死的計劃你也參了一腳，王八蛋受的自然你也有份——」語畢，隔著布包補上再添兩分力的一拳。
趁對方捧著布包靠在牆上，她拾起方才慌亂落下的小木盒，朝人說道：
「那事兒的帳到此為止，既然這盒子是老子壓壞的，城裡的鳥老子就順道幫你找。」

「不行不行這事你得講清楚說明白，你到底對我的東西哪點不滿意？做工？效果？紋樣選擇？金屬光面打磨程度？我這邊出品的東西我自己可是反覆測驗到效果完美才出手，到底哪裡有瑕疵、而且還不滿意到連大哥也跟著挨揍這部分還請你講清楚，這可有關咱們工匠的尊嚴！」
瞧對方沒打算繼續動手，放下布包掏出了個精巧的小金屬盒子用力塞了過去，滿臉「你試用看看啊到底哪裡有問題」的表情。

「吵死了！想知道有什麼問題自己去找王八蛋，從頭到尾那傢伙就是最大的問題啊幹！」將金屬盒子塞還給辟知，掂了掂手中的小木盒，邁開步伐朝盒內磁珠滾動的方向走。

「啥？大哥給的訂單除了一開始自己撇的東西實在無法辨識之外，後來改進直接改用幻術擬出來的形貌看來可半點問題都沒有呀？我怎麼瞧都覺得他還挺觀察入微的袍子也沒長半截綁腿也沒短半分配件也沒少半個？」
偃師不死心的追上前去繼續說道：
「所以你到底哪點不滿意？不說我哪知道如何改進呀？」

「幹！從一開始出發點就是大問題了好嗎！老子懶得跟你講，就說要問自己去問王八蛋——」

「就說了今天甭找他找到也八成不理人了嘛……真是的女人家講話怎麼就這麼愛故意講得不清不楚呢，不講清楚別人怎麼知道你到底哪裡不高興呀……」
偃師搖了搖頭，偷瞄了眼天上……雖然現在瞧不著月亮，該不會正好是那個每月一次的日子吧？

「你說誰故意講得不清楚啊——」一迴身，五指準確地扣住對方頭頂，略施指勁隨即掐得人太陽穴泛疼。
說來好像在哪邊章回小說也聽過類似原理，箍緊吵雜猴子的腦袋來箝制什麼的，趁著對方動彈不得而獲得的片刻安靜，她總算想起了什麼，繼續說道：

「懷緬的形式什麼什麼，老子是不太了解。對老子來說思念不需要挑日子， 時時刻刻、日日夜夜隨時都可以。」
她鬆手，看著邊按揉太陽穴的對方繼續說：「借用今個兒上午才從別人那聽到的話：『當記得她的人還在這世上呼吸的一刻，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人也共存著』，那個人的存在會以另一種方式延續，只要老子站在這裡。」

「還有，別再跟過來了，分頭找鳥比較快不是嗎。」 擺擺手，她頭也不回地丟下對方離去。

「時時刻刻想念壓力也太大了吧當心讓人家都走了還不得安寧──」
辟知雙手摀著腦袋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望著筵華遠去的背影咋了咋舌：
「我說大哥的青梅竹馬怎麼這麼恐怖？真虧大哥提起這位大姊都還能笑容滿面的……」

———
夜色湛湛，半月高掛。
灰青色的山頭似為利刃削出稜角，眼前這片去年來時還綻放旺盛的梅林，如今已是繁花落盡。
當她順道連同城外尋獲的十來隻假鳥全數歸還，再回到東黎已是夜半十分，腳下鬆軟的泥土還略帶溼意，想必今日的雨定是下到傍晚才停。

雖然前不久還是望月，但連續數天皆只睡一、兩時辰，今日更是從早跑到晚，精神再好身體也已染上憊意，明明前一刻心裡還想著接下來要不要回照水家休息，豈知當自己回過神來，卻已開啟傳陣出現在她想也不知道怎麼回跑來的某處。
該死，她跑來碎雪坡幹什麼？

籠罩著昏暗夜色，她覷向梅林盡頭，那棟即使摸黑也知道要走幾步過去的小屋，一陣沉默。
她甩甩頭，眉間多了些許煩躁與不耐，逐背過身抬手，指尖於半空畫出熟悉的傳陣圖騰，魔力如絲線般纏繞牽連，紅光於寂靜的漆黑中渲出，朦朧了她的眼，不禁兀自出神。

不知為何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傳陣、平時不到眨眼的時間即可開通完成的傳陣，此刻卻停頓在最後一步前，遲遲無法完成，異常的焦躁盤據在胸口，她不明白，但繼續僵在這裡也不是辦法，隨即將手一撒，收起畫陣的魔力，旋身往梅林盡頭的走去。

「喂，王八蛋。」
話語說出的同時她伸掌一拍，老舊的木門發出軋吱的聲響。
「我回來了——」

他一直有著不喜歡在睡眠時間被打擾的習性，因此一開始在感覺到有人進入自己領地範圍之時，其實是不想搭理的。
尤其在這種日子……那種駐足就能感覺到一些不願回憶、但卻又記憶清晰的事情反覆在自己身後上演，回頭卻又空無一人的感覺實在很難讓人心情舒暢。

明知應是自己的心結，但又莫可奈何。
親朋好友都十分有默契的習慣了，多半選擇安靜的陪伴或等待，心情鬱悶這回事或許就如清松師父說的「自個兒去喝個酒睡個覺明早起來就沒事了，勉強打起精神也只是讓別人放心，你自己仍舊沒放下心。」
但很多事情說要真正放下心又談何容易？

閉著眼睛能感覺到對方正在靠近……越過布置在梅林的結界，越過小屋周遭的結界，熟悉的感覺逐漸接近──
這人在這種日子、這種時候、這種時間？
為什麼……？

「歡迎。」
門被推開的同時，屋內明亮了起來。
他手持燃著照明礦石的燈盞對來者點頭致意，服裝打扮與平時並無二致，僅是束髮的地方稍顯鬆散，仔細瞧可看出方才著裝時的匆忙。雖掛著微笑，但語調卻聽不出情緒起伏，似乎只是單純的客套。
「深夜來訪，敢問何事？」

幹，這哪裡是心情特差悶著臉瞎晃的樣子？
她一臉表情古怪地盯著雲紀，像是想從哪裡找出點端倪，最後決定下次再去找那個蹺課的算帳——結果到她還是沒想起那傢伙叫什麼名字——

耙了耙頭髮，她帶上門，逕自在廳前找了張椅子坐下：
「怎麼？不能來？」

「沒有。」
簡單回應，然後動作熟練的拿出茶具，開始泡茶。
一時之間兩人無語，室內只剩輕微的瓷器碰撞聲響。

要說怪是好像還真哪裡有些古怪，但要仔細探究又說不上來，她單手撐著下顎，擱在桌上的另一隻手，中指指腹不自覺地敲著桌面。

心不在焉的倒了兩杯仍冒著熱氣的茶，分別放置兩人面前，然後轉頭望向窗外。
窗外景致千餘年來幾乎未曾變過，說來也是自己師傅刻意維持的結果。放眼望去，同樣的月，同樣的梅林，同樣的山石──眼前似乎閃過不同時候、不同場合眾人齊聚一堂的情景，但凝神注視實際空蕩的庭院，卻又有種寂寥感無聲無息纏上心頭。
景色依舊，但人事已非。

「遇上需要幫忙之事？」
他將目光及思緒收回，望向仍輕敲桌面的筵華。

「嗄？」聞聲，她一愣，隨之回神，取過眼前放置的熱茶，三指握住杯身輕晃：
「沒，沒什麼要幫忙的。」

「夜半來訪，該不會當真特地來尋在下喝茶？」
並非任務上的事，或許又是跟那群小狐仔有所關連？

「老子又不是特地挑大半夜跑來，誰叫幫你那個吵死人的朋友找完鳥就這時間了。」望著杯口熱氣氤氳，她捏了捏眉心。

很吵的朋友、尋鳥……？
「在元曦北方一帶遇上辟知？」
想想這組合倒很是稀奇。

「對，好像就是這名字，之前專業三蹺課的那個。」撐著臉，順道睨了雲紀一眼，「馬的你那朋還真不是普通吵，講話嘰哩呱啦一大串活像放鞭炮似的。」

「他的確總是如此。下回遇著直接打斷便成，雖然囉嗦了些但本人並無惡意。」
說來能獨創出這種容易擴大災情的追思儀式、然後依舊四處找人聒噪，這傢伙的確是個奇葩。

「屁！直接打斷還是會追上來的好嗎！」

「看來你們頗談得來？」

「見鬼，根本都那傢伙在講。」

當真談不來還幫著人尋偃甲鳥尋到半夜是麼？
「代他向你道謝，他那批作品對他來說深具意義。」

「這倒不必……嘛、橫豎就是那麼回事唄。」

「……。」
微微點了點頭表示回應，然後將目光移回眼前仍斟滿著茶的磁杯，再度陷入沉默。

滿室持續陷入萬無一聲的寂靜，筵華抬眼覷向身旁的那人，看著對方不知道在出什麼神的面孔擰眉，她別開視線，將手中的茶杯就口飲下——卻忘記自己取茶至今的時間尚不及降溫——頓時雙肩一震，趕緊穩住差點灑出的瓷杯，咋了咋被燙麻的舌。

「沒事吧？」
幾乎使反射動作的使出治療術，撇見對方杯中仍緩慢蒸騰的熱氣，隨即改凝結出冰霜，幫對方手中的熱茶降溫。
「所以……你是特地來告知遇上了辟知？」

「吭？」抿了抿還略為發疼的舌尖，反而滿臉不解地盯著對方看：「老子跑來告訴你遇到誰了要幹嘛？」

「……。」
他抬起頭注視筵華，夜半三更，並無要事僅是特地前來閒聊喝茶？
怎麼想都沒有道理，但或許這沒有理由，也能夠是一種理由……？

「謝謝。」
他輕轉了轉手中茶杯，微微揚起唇角。就如同墨然前輩那富含力道的拍肩，壹羽總是刻意繞過來添增屋內草藥丹藥的忙乎，辟知不管被喊多少次閉嘴仍舊纏上來嘮嘮叨叨的勸說……
或許擅自當成關心實在過於自滿，但眼下便不追問吧，暫且保留這種誤解也不壞不是？

「……？」謝什麼？剛才不是才為找鳥的事謝過，這次又是哪齣？
她挑眉，疑惑地看向對方，貌似雲紀也沒打算解釋的意思，只好收回目光，盯著自己手中已然降溫的茶。
縱使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卻感覺打繞在身邊的異樣突兀減緩許多。

窗外風起，梢梢過樹，她轉頭望向窗外枝頭搖曳的梅林，花期已過，仲春梅果初結的青翠與土壤溼潤的氣味隨風帶進屋內，任其氣息拂往臉上，也不急於整理被風吹亂的髮。
雖然現在是這模樣，但幾個月後，花會再開的吧，她想。

長睫垂下，銜口將手中涼去的茶一飲而盡。

回頭，視線掃過看著杯子不知道在笑什麼的身旁那人，說到底她還是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跑到碎雪坡來。
或許當時完成傳陣離去的話，就什麼事也沒有，可最後她還是選擇收掉傳陣轉而上門。
不知道為什麼，也沒去深究為什麼，但當自己推開門扉的那剎那，有些橫阻在胸臆間的東西連同猶豫像是突然一掃而空，至於為什麼跑來都已不重要。

嘛，無所謂了。
反正偶爾這般也不盡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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