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雁靜靜地看著,宛如人偶,哭不出來、也恨不起來。
布袍與草編矢筒的摩擦聲於林中響起。
他們迅捷地跑著、跳過一塊又一塊大石,追至溪邊而後毫不猶豫地涉水。
……近來打獵可是愈來愈困難。先前於打獵之時遇上附近幾個小部落,倒還可以應付;可對面嚚族的勢力壯大奪去不少獵物,連帶地桺族的食糧也受到影響。
雖嚚族尚未對其他部族做出掠奪之事,但若要生存,食物必不可少──因此,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與嚚族的戰爭恐怕一觸即發。
──「牠往東邊跑了!追!」
初滿七歲的尋雁,手握草弓、揹著草編矢筒,跟著三名健壯的青年往坡上去。
即使滿地碎石刺傷尚未成熟的腳掌,尋雁也只是咬牙皺眉,絲毫沒有因此停下──就如他的族人一樣地勇敢無畏。
他略帶青澀的銳眼緊盯沿著山路奔走的雄鹿,穩下氣息、迅速抽箭。
滿弦、搭箭、瞄準──射箭!
──可惜草矢在風中歪了軌道,以毫釐之差落在鹿的足後。
一名將髮絲束成低馬尾的青年舉起藤鞭一甩,幻化出兩隻狼犬左右包抄;另一名短髮青年則往右繞道,抽出竹刀向前揮去,刀尖立刻燃起淡藍色、焰般的生靈,其姿愈見雄壯,笨重地往前一躍成了巨大黑熊,立刻在前方去路成了阻礙!
正當雄鹿因猶豫而亂足,尋雁再次搭起弓箭瞄上鹿首,咻──!
「中了!」
「笨蛋!」
「好痛!」
尋雁抱頭蹲下,「做什麼打我!」
「你的幻術呢?」
「啊……」尋雁這才想起此次狩獵的目的之一,面露尷尬。
「這樣牠就會因皮肉之傷痛苦而死了啊!應該要弄暈牠,這樣死時才不會有苦痛。笨蛋!」
「好啦,別罵他了……就讓這笨蛋永遠沒機會練習用幻術狩獵吧。」
先前負責發號施令的青年自後方環胸走來。
「要麼,就像藤蛇說的;要麼,就快得讓獵物感受不到痛苦──這才叫桺族的狩獵。」
尋雁鼓嘴抬頭,陽光正好停在對方白色的髮尖。
只見尋雁所敬仰的斬雷大哥昂起下顎、露出自信的笑容,拍拍腰間的木劍。
「嘖……別理這小子了。蒼裂,讓熊把鹿扛起來,咱們回家。」
金瞳白髮、膚色古銅的桺族,生具幻惑、能使幻術;擅戰,卻不好戰。
向以植物織造之物幻化為生靈、甚而將之實體化的桺族,也是附近一帶最尊重、順應自然的部族之一。
正當尋雁一邊走著、一邊細細思考自幼所被教導的真理、以及方才兩位大哥所說的話,耳際卻捕捉到隨風飄揚的微弱嗚咽──
「……怎麼了?……雁!喂!」
不顧藤蛇的叫喊,雁敏捷地折返溪邊、往下游的方向跑去。
尋雁沿著線條曲折、佈滿石塊的岸邊,以及時而細得被潺潺溪水掩去的哭聲,來到一處大石上頭。
他自石緣跳下,看見一個孩子衣衫襤褸,縮於石下、蹲坐水中,一頭靛髮已被溪水濺濕。
尋雁蹲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孩子,對方卻繃緊四肢,努力地往石壁裡頭退去。
見狀,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弓、卸下矢筒,「別怕……我不傷你。」
靛髮、膚白……對方是嚚族的孩子。
可如今那雙銀灰的眼沒了傳聞中的冷色,僅有恐懼與滿眶淚水。
當他將那傷重的孩子揹回,卻見族人凝重的神色。
……原來,在他們外出狩獵之時,幾位嚚族之人前來掠奪;但因人逃得飛快,雙方沒機會真正交手。
無論尋雁如何地解釋嚚族遭受幾個部族聯合侵略才出此下策,族人們仍將他的說辭視為背叛。
家人以及斬雷等人不斷勸說,才讓尋雁不甘地將人帶走。
桺族的狩獵是不讓獵物感受到痛苦地死去、尊重並順應自然才是桺族之道……
於萬物,桺族向來寬容而憐憫;於人,卻分敵我,連幼小的孩子都不放過──?
……他可不認同!
基於此,不放棄眼前這個與自己同年、正飽受哀傷及疼痛折磨的生命,便是他尋雁的信念。
「……雁!……尋雁!」
轉頭,見到靛髮少年,正蹲於不遠處的花海中,開心地向他招手。
「……笨蛋!」雁捉著布囊奔向人、猛力一搥,痛得人捂頭唉叫。
「雁……你把那些花踩壞了……小心點嘛……」名為藺兒的少年淚眼汪汪,頗是無辜。
「隨便就離開屋子,遇上危險你要怎麼辦?」
「雁……你的腳怎麼又受傷了?好像也瘦了……?」
「嘖,我的事你別管。把衣服脫了!」
尋雁斂緊濃眉、壓低唇角,指尖那頭卻細心又輕柔無比地替人上藥。
「雁,你不會是又刻意傷了自己、餓了自己,好帶藥跟食物出來……」
「再一陣子應該就能痊癒。」
他懊惱自己不會醫術,才讓這傷一拖就是十年,僅能以草藥敷上、緩慢地好。
十年來,他以鍛鍊自身為由,堅決地控制食量並經常外出,一離開就是十幾天。
他總把帶來或狩獵而來的食物與傷藥給了這名柔弱、沒有『惑』的少年,自己只吃一點。
他解下髮帶,及腰白髮隨風輕揚,往後一躺、闔眼。
「雁……你又把花給壓了……」
──待會還要繼續鍛鍊才行。他要成為如斬雷兄一般、快得不讓獵物、敵人感受到任何痛苦。這樣,既可守桺族之道,又可為著信念,保護他想保護的一切。
舞蝶、青鳥、赤鹿,花的芬芳。
今乃約定之日。
──想到往後桺與嚚族將化敵為友、共同分享兩座山頭間的一切,徜徉於初夏森林之涼爽的尋雁,喜不自勝地哼起歌來。
──忽地,一枚卵石自蔭間落下、正好砸中尋雁額角──!
「叛徒!」循著稚嫩嗓音而上,一名六、七歲的孩子指著自己的鼻頭大喊。
「……孩子,是誰給你灌輸這樣非我即敵的汙穢想法?我替你扁他一頓。」雁無所謂地將額角的紅色擦去,正要往前走又被一人擋住去路。
「雁,別去。」
對方手持竹刀,冷靜地緩緩上舉、指向自己。
「──蒼裂可是認真的喔。」聞聲,尋雁咬牙握拳,不願轉身面對斬雷。「嚚族可是敵人啊,別主動攪和為好。」
「難道……連你們的想法都與長老相同……?對於嚚桺之途,就如此膽怯?真不像你們……!」
「──就算如此,也要稱『桺嚚』啊!笨蛋!」
三人轉頭,持鞭的藤蛇昂著下顎走了過來。
「藤蛇……?呵、莫非你,也要護這小子同去?」斬雷冷笑,緩緩按住木劍。
「哈?我可沒有這麼說。只是想看那不知死活的小鬼,自己歡天喜地地跑去和談,然後碰壁罷了。」
「是嗎……」斬雷不以為然地將手自劍柄移開,轉向尋雁。「總之,不准你去。和談怎麼說也是長老的事,你沒有資格。」
「可藺兒是……!」
話未說完,立刻被斬雷的大吼打斷:「嚚族多可怕你不曉得麼!就算人家回歸本族,還貴為酋長之子……不,就因為是王子,才須揹上復興其族的重任啊!」
「可他沒有『惑』!藺兒……沒有惑……」尋雁聲音顫抖、拳得更緊。「那樣的人,飽受無能為力之苦,絕不是會辜負甚至侵略之人!」
所以,為什麼……不相信他呢?為什麼要拒藺兒於千里之外、使他無法正大光明地與自己同住呢?
「……沒有惑又如何?你以為不能利用術法進行狩獵或殺戮,其心必定純潔?」
斬雷一步步地走近尋雁。
「即使他心地可貴,錯就錯在從沒讓你知道嚚族『魂惑』的可怖。」
他俯身湊向尋雁的耳。
「──再說,嚚族王子,可是以過人的魂惑聞名呢。」
……他堅信藺兒是無辜的!
他絕不是這這種人!其中必有誤會!
尋雁咬牙狂奔,任由荊棘無情地將自己的膚肉劃傷。
「藺兒……!藺兒──!」
他為什麼要逃?
他不信生有十年情感的藺兒竟在回到家鄉不滿一個月,便學會了利用和談聲東擊西……不信。他不信!
……可,藺兒,你為什麼要逃?
追你……是想聽你解釋清白,不是傷你!
尋雁抽箭,眼眶含淚、瞄準人頭,帶藍焰的箭矢射出之後立刻竄出一頭獵豹,迅捷追上並將其撲倒。
他又往地上射出一箭化為猛虎,攀其項背趕至藺兒身邊。
他讓獵豹退開,緊抓其腕細細審視對方身上有無傷口──看人就如從前地擅長避開植株而行、因而沒有受傷,這才鬆了口氣。
……而後,怒火猛然而生。
「笨蛋!逃什麼呢?我沒打算傷你!難道你不信我?」
藺兒啜泣,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就說吧,藺兒才不是那種人。若他真有魂惑,為何不拿起石頭,攝去自己的魂魄呢?
「傻……好傻……」
「什麼?」
尋雁側耳,那細碎的字句雜於哭聲之間,聽不清。
「嗚……我說…………你好傻!啊哈哈哈哈!」
什麼……?
靛髮青年指著自己的鼻頭捧腹狂笑,那笑將對方的嘴臉扯得全然陌生。
「看看你傷得!真傻……你果然不辜負我多年來的期待,當真傻啊!嘻呵……嗚嘻呵呵……」
「…………」
──箭無聲地抵上人頸,魂光燃起。
「嗯……?雁……?」
藺兒偏頭、揚起天真的笑,迎上對方的森冷黃瞳、兇光迸裂,殺氣將其容貌刻劃得剛硬果決。
「怎麼啦……?保護我、為我而戰,豈非你的信念?我以為會見到雁哭泣的難得景象呢……可惜了。」
「保護你…………?」
尋雁雙瞳睜大,一條血絲滲入草編的箭尖裡。
「……有人為疆地而戰、有人為名利而戰,有人為忠、為理而戰……」
風起雲湧,天色驟暗。荊棘林的影子,時明時滅地打在兩人身上。
「我曾為情義而戰……自今天起,我為信念而戰!」
魂光自幽藍轉青黑,倏地一玄色巨蛇出,張口便使之身首異處。
啪、啪。觀戲人拍掌稱好。
「真精彩啊……成長了不少呢,雁。」
──你也很傻啊……辛苦你了,忍著上演這種愚拙的戲……
尋雁靜靜蹲下,為其瞑目。
「少得意。我這會就用蒼裂兄的竹刀,將你血刃得四分五裂!斬雷!」
迴身刀落,側身驚險避開帶赤魂的木劍、長髮自肩頭飄下,往後一跳,再次劈擊!
「三獸之擊!」
尋雁併兩指靠唇而令,由刀尖竄出的巨熊、一旁的獵豹與玄蛇,一同撲向斬雷!
「呵……」斬雷將劍尖深入泥地而立,併指冷笑道:「你以為可以鬥得過我?稱親手殺了逞強且甘願負罪的嚚族王子、以免由我殘殺,是為汝之信念?也太天真。……炎江怒襲!」
負著紅焰的江流自木劍所立之處汩汩而出,忽有一巨鱷披著烈炎自江中跳起、張嘴撲向尋雁!
尋雁見狀趕緊命三獸與之糾纏、急急閃過,然滾燙的江水卻濺得他膚色紅腫,方才被荊棘劃過的傷口更是起了灼燒的刺痛。
「你做什麼……?!撿起劍來!」
「你可真怪……殺無惑之人,卻要我拾劍與你公平對戰?」
「……無惑之人……?」尋雁心頭一驚。
「他說你傻還真是不錯。藺兒無惑,豈非你親口說的?……瞞著族人偷偷照料十年,卻抵不過我一句搬弄是非?這就是你自傲的『信念』?」
「我直到現在都相信藺兒!」他咬牙,恨自己無能。「──但我原來也相信你!你這個叛徒!」
早知道……早知道就看清一切……
「哦?若是真心相信,方才你的神情又怎麼回事?說到叛徒呢……你不是最忌恨將人分清敵我?」斬雷笑笑。「你照料嚚族王子之事早被族人發現,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小子無害,但為免讓你無聊的同情心氾濫才不讓你接引他來族裡、還對你三天兩頭跑去找他的事兒裝作不知道……」
「他們忘記了嚚族的可怕。可我還記得!二十年前他們也曾血洗村落!不只用尖利的石頭殘殺,還用上魂惑。……風一吹,族人的靈魂便隨風流向他們手中的石頭……」
尋雁望著對方的眼白因憤怒而佈滿血絲,悲哀之感油然而生。
「看看他們給你們的教育?什麼尊重和平、不起紛爭……明明也恨著嚚族,卻對自己的後代隱藏嚚族擅魂惑的事實?」
時間過去,三獸消失。僅餘巨鱷仍於踝高的水中逡巡,虎視眈眈。
「也罷。那種依靠沒用植物的懦弱部族我也膩了。……要活下去,需要的是力量!」
他自懷中緩緩拿出閃著奇異光澤的灰石。
「放心……攝魂之術不會讓你感受到任何痛苦的,雁。──我比斷頸的你要仁慈多了!」
斬雷甫舉起漸發熒光的灰石,上頭蒼鷹立刻衝下、以爪推落石頭,光芒散滅。
「你膽敢妨礙 ……唔唔、哇啊啊啊啊啊啊……!」
斬雷一手捂著血流如柱的雙眼,發狂地亂揮,企圖捉住鳥喙帶血的蒼鷹,卻是徒勞。
尋雁冷眼。
「……心盲不如眼盲。魂惑之事我怎可能不知情?別太小看我與藺兒十年之情了!混蛋!」
尋雁拾起灰石,往斬雷的腦後發狠一砸。
於是,江水退去、巨鱷消散。
『吶、雁,你可知惑的來源為何……?』
『惑乃控魂之力,是行術法所需之潛質。所以……可說嚚桺同源。也就是,我跟雁的祖先同源呢!』
『原本嚚族是用灰石攝魂的……但後來,為求強大,攝魂的媒介成了眼珠。』藺兒笑著,淚卻自那雙剔透的灰眼流下。『嚚族裡,血統即是一切……』
「無知的人,是你……!」
尋雁緊咬下唇以忍住淚水,跪在藺兒頭邊,伸出顫抖的指取眼。
將嚚族之眼以灰石碾碎、膏於其上。
具惑之人,即可換魂。
睜眼。
微風徐徐,晴空蒼藍。
難道……一切是夢?但此處也非當初藺兒所愛的花海……
茫然金瞳對上一旁俯視著的紅髮男子,靜默了會。
「此處是……?」
「花海。失去愛、等待愛、尋找愛的靈魂,都將遺落至此。」他笑得溫煦,伸手扶尋雁坐起。「我是袁華,乃護花人。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尋雁。」
尋雁心胸一陣舒坦,勾唇輕笑。
即使在生前失去一切、死後與伊人分隔,但他不悔。且信念依舊。
他不認為自己失去什麼──或者,是不願如此認為。
儘管他寧可期待藺兒永不墜落於此,但他相信於花海之中,仍會尋到許多值得其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