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因而光碎影裂。
僅留下模糊的殘像,供自身奠祭。
他記憶中總有無數陰影蟄伏,糾纏,繚繞。
--彷彿眼前是一片無盡幽暗。
斑駁的過往曾有韶華,如此才更令人緬懷昔時單純的情感。
「……」
不遠處看見一人一馬的身影,沉默半晌仍立於原處,未曾前進。
在斯萊布尼爾的身旁坐了下,抬首,欲是要見得那嬋娟的柔美,卻見那虹影如琉璃般破碎。
執意倔強如己,何曾幾時坦然面對?
徒留誤解如闐暗陰霾吞噬信任,最終遺留冰冷與殘酷。
何時自身才能道出口中?何時自己才能夠,毫無保留?
低下頭,將面顏埋在雙膝。
如同封閉自己,卻又茫然無助的孩子。
固執、單純、卻又逕自逞強。
雙眼微瞇,爾後緩緩闔上視界。
罷了罷。
靜然望前方行去,自然而然坐在離對方不遠處的鄰旁。
「這般獨自消沉,挺不像你,奧丁。」
輕描淡寫地吐出字句,可雙目神采悠遠,仿若憂思。
聞聲,詫異不免自心底湧現,然如此並無使自己抬首。
半伏於膝間而斂上瞳,嗓音仍舊平穩而無起伏,「你又瞭解我多少?何以評斷孰者為我?」
月影之下那銀白髮絲熠籠柔和輝采,自己卻從未見得。
「你又知道我了解你多少?」
將目光移轉至天際難得的柔和光耀,「你總吝惜給予他人了解你一切的機會,不是麼?」
黛紫髮絲僅稍稍染上微亮,色澤透涼晦暗,如他同樣。
「……隨你說罷。」句末語調抑鬱而沉重,宛若翅翼為露水所染溼的飛蝶。
如今已無心再與對方多做言語之上的盤桓,因而難得的順著對方的話語而應答。
也無從顧忌對方是否刻意嘲諷與否。
「你和在大眾面前的你不同,這明眼人誰都瞧得清楚。」
從頭至尾語氣淡漠,只是他很清楚現在他並無平時那心力去譏諷對方。
「機會難得,不如說來聽聽罷。」
就著對方難得的順從接話,目光轉向那未看向自己的身影。
「是麼,我還以為沒人見得。」微微睜眼,眼簾之中僅只見得沾染片面月光的地面,及雙腿所遮蓋住的陰影。
「你想要我說些什麼?」一反以往的冰冷,如今自己早已無心佯裝。
而那隱藏之下的真實也過於龐繁,因而無從道起。
「興致來了陪陪你罷了。」
看對方如此也無心和其迂迴下去,雙手環胸,身軀倚於後頭枯萎的巨木。
「……不如和我聊聊凱拉罷。」
選擇隔閡雙方間最尖銳亦最柔軟的話題為開端,如此哪怕憤怒也能看在凱拉的面子上柔緩而下。
「……。」聞言,像是失落了什麼一般的垂眸,布倫希爾德的質問與魔族狂妄笑聲依舊縈繞於心頭。
抬首,站起了身,「那,並沒有什麼好說的。」
撬開了前胸之上碎裂無數遍的鎧甲,隨手將碎片拋在地面。胸口之上女孩的形體依舊明朗,看起來彷彿僅是陷入了沉睡。
驚愕霎時滲透眼眸。
「--凱拉?」
衝動的情緒使得自己立時起身,「奧丁,你被偷襲之後究竟去做了什麼?」
深深吸了口氣,希冀著能冷靜些。
「……我要你告訴我。」
聞聲,不禁泛起苦澀的淺笑,那弧度輕的如同煙霧,風一吹便煙消雲散,「我還能做什麼?自然是回軍帳內尋找凱拉,然……當我尋獲她時,她的詛咒就要吞噬了她的靈魂。因而我將她護在鎧內,並殺出重圍將她的靈魂給抽出。」簡單的話語概括一切,尤其特意省略了自身用永恆之槍砸平胸膛以放置凱拉的過程。
輕描淡寫,只為不願回想,「你該知道凱拉的軀體才是侵蝕她靈魂的元兇。」
盡力壓抑心中思緒起伏,「我曉得,就是我曉得,才要聽你說為什麼。」
「……為何你當時什麼也不說?」
「因為人死無從復生,多說也無用,說了,難道你會不恨我麼?」
「你不說,我更恨你。」
直白地道出心中所想,「你的隱瞞造就我的恨意,你還不明白麼?」
輕聲笑道,「無妨,你要恨便恨罷,我早已要步向滅亡,為他人所怨懟又如何?」
「我還寧願你們恨我入骨,當我離去之時才不會遺留枉然。」
「即便已非統領,你仍將自己擺在最後一位?」
蹙眉,「你能自私點麼?」
「你可曉得恨人多累,非必要無人想恨另一人入骨!」
「作為眾人之神,如此不過為必然之本分。」
灰藍獨眸凝視對方的眼,「也因為如此,你才有了活下的理由不是麼?為了向我復仇……」
「有的時候,某些人必須作為眾矢之的,如此一來執弓的士兵才有力氣拉開弩弦。」
「你已非神。」
顧自反駁對方的觀點。
「復仇了,然後呢?不過徒留空虛與疲憊。」
珀黃雙目逐漸迷茫於眼前的灰藍,「你說的不錯,但這套理論別用在我身上。」
「你當真認為我願恨你,願因為了復仇而活下?」
「不錯……我只是凡人,但卻自顧將自己視為神。」
對於對方的反駁並無任何異議。
「總勝得你就此一蹶不振,徒然消沉的好罷。」擺了擺手,「在你破壞毒龍封印之後,如何?那戲謔的快感有無讓你舒坦許多?」
「不必認為,如今你站在這裡,便足以作為最佳論證。」
聞言,轉而開口:
「被囚禁之後悠長的歲月,你曉得我如何度過麼?」
「你被囚於塔後意志消失,情感回到身上之後,你還認為我之於你只是恨意?」
「--現今我活著,不過為悼念回憶中的一切。」
「你自以為的奉獻與行為,對他人而言只是殘忍罷了。」
「僅只於恨意?我可不認為你之於我還有其他……也許在那個剎那你能夠了解我的苦心,如此便已足夠。」
淡淡的說著,而後蹙起眉宇,「殘忍?那只為了你們,你們都是如此自私,只知顧及自身,可你們有曾站在我的立場思考過麼?」
「你的自以為才是更要不得的自私。」
語氣涼薄。
「莫非你問過我們的意見了?問過我們覺得這樣做好不好,還是你什麼都不問,逕自抽離我們的情感?」
「奧丁,做為領導者,你是失職的。」
「一個領導者……不可能為全部的人做到最好。」
「正因為身為領導者,才更應該自私與無私同時並存。」
「我並無抽出你們的情感。」語氣冰冷,「正因為我沒有如此做,你才用凱拉靈魂造了那魔狼、費雷才迷失在元素之間!」
「啊啊,是的,於是我的滅亡是必然。」
「為了贖罪。」
「人多意見總會分歧,你們自尊心都高的旺盛,怎可能由談判而妥協?」
「失職便失職罷,我本來就不是領導者,阿薩族之長該是索爾而不是我奧丁!」
「--奧丁,她是我的命根。」
「而您的命令,我必定服從。」
冷靜地注視著難得情緒起伏極大的對方。
「不是命運不允許你自私,而是你自己不懂得該如何自私。」
「必定服從?如此諷刺,在毀壞毒龍封印前你為何不再演繹一遍?再次的刺傷我?」
強烈的情緒難得的佔據思緒,憤怒與不被理解的哀傷交織成網而籠罩內心。
「不過與他們同樣罷了,洛基,倘若我自私……」
「我早該在秘賢託付我重任時斷然拒絕!」
「那麼你就要否定我曾對你的敬愛與信任?你該明白,如何重視便如何痛苦。」
「所以我才說你不懂得自私。你一直被桎梏於為他人奉獻的觀念裡,扭曲成自以為為他人著想的行動。」
「別認為你不說,別人會理解你的痛苦。」
「要是不說就能相互理解,那麼這世上要言語做什麼?」
「敬愛與信任?可笑,我沒有任何地方值得你敬與愛,洛基。重視?在我看來不過是自欺的妄想罷。」
「我早已將自身痛苦視為虛無,也因此我承擔重任。我是世界的犧牲品,而犧牲品從來不允許自私,他們都是為命運所宰割的祭品。」
「說了又如何?到底來終局依舊,各地依舊戰火肆虐。這世界從不因勇者的犧牲而有所改變!」
言至此,壓抑以久的怒意終於化為灼熱盈上獨眸,「我從不奢望你們理解我,我壓根兒沒想過與你們坦露心聲。」
「那麼到頭來你又在期許些什麼,奧丁?」
「你渴望他人理解,自己卻不願改變。」
「你說你不被允許自私……那否定我對你的情感,算不算一種變形的自私?」
一股極痛深深壓在心中久不散去。
眸子倒映對方悲憤的眼淚,自身的看似淡然或許更顯異常罷。
「奧丁,你真固執,固執得膽小。永遠縮在自己的思想裡,這就是你自以為的無私,你真正的自私。」
「你們的情感對我而言只是累贅,那讓我無法從容的步上毀滅。」咬牙,閉緊眼令眸中不再酸澀,「正因為如此我更要否定,我不得不親手扼殺這份情感,我違背我的本心冷酷地親手將你們推開。」
「我唯一的自私就是放任自己的毀滅,你可曾知曉?」執槍用力貫穿自身的掌心,猛力的拔開槍刃。
空洞的創口組織被力量所穿刺,但不曾滲出任何血液,徒泛新鮮的色澤。
「來,好好的見證,這就是你們的奧丁,一個被力量吞噬的空殼!」
「我見證了。那麼你從中得到滿足了麼?像我破碎毒龍封印那般?」
「哼,別將我與你做比喻。無論如何我都只是傷害自己,而非若你的作為。」
「倘若今非凱拉軀體連結著我的胸口,或許我可以再度用永恆之槍平砸它,讓你見識更多。」收緊掌心令指尖刺入創口內,藉由強烈的痛楚遏止心中的怒意。
「你知道我當時那笑並不是高興才對。」
語畢,將眼神移往他處。
「那是陷入瘋狂與悲傷之後的笑--你以為我真高興得起來?」
「你傷害的不只是你自己。還包括密米爾的女兒和索爾,那些珍愛你、重視你的人。」
「--但你為何沒有察覺?關在塔裡太久,太久沒有思考,只懂得將自己關在迂腐陳舊的迴圈裡了麼?」
「別把別人說得好像沒你堅強,樂於犧牲;你的堅強是裝出來的,你根本面對不了回憶,才會似現在一般傷害自己。」
「僅只是一點傷害又算的了什麼?」鬆開指尖,受了重創的左手無力的垂於身側。
「他們重視我又如何?你說密米爾之女在意我?她們不過是在內心演繹我的滅亡無數遍,那是憐憫,而非在意。」
「再者,我執意要踐踏他們的珍愛與在乎,如此一來當我離去時他們才不會因我而傷神。」
「重視……說的倒是好聽,如今除了瓦爾基麗依約而前來,又有孰者在意過?那該是我冷酷之下的成功罷。」
不禁泛出笑容,然眼中卻絲毫不見得笑意,「傷害自己便罷了,我只是個失去意志的空殼,我的作為已分不清瘋狂與否。那就當作我死了罷。」
「你光是在外表否定別人情感還不夠,連於內心也一併否定。」
「--她們有告訴你,對你只是憐憫而已嗎?」
輕嘆,為自己徒然作為與對方執意不變。
「死者?死者會說話,會傷害自己麼?你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奧丁。」
「收回你無謂的愛憎罷,洛基。」半瞇起獨眼,眼簾之中的身影逐漸變得模糊,然自己也分不清是悲憤之淚抑或是其它。
「說收便收得麼?你太天真,奧丁。」
嘴角流露出一絲悲愴笑意,閉起雙眼起身。
復睜眼時雙目內再無方才情感,如風一瞬即逝。
「我只願抽離那些,你們對我註定不歡而散的情愫,同我自身的情感,一同葬送。」
「如果可以,忘了我罷。不需要在我身上投注多少執著,那一切只是枉然。」
「無論如何,就當這個北域統領從未存在過。」
聞言,頹然的倚靠上斯萊布尼爾,唇邊勾起蒼涼的笑意。
不再多做任何言語。
跨上八足神駒之後背,往遠方破落斷塔之位奔馳而去。
殘缺的月影依然破碎,空洞的創口仍舊傷痛,隻身的背影在薄冷的空氣中,逐漸為霧氣所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