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哈什精通很多樂器,最擅長鋼琴。他瘦骨嶙峋,駝背,總歪著脖子,背影像一隻死鳥。這隻死鳥一放上琴凳,就立刻變成一頭雄鷹。同一架鋼琴,傑哈什能比所有人彈得渾厚,彈得輕靈,像是耍了花招。「彈琴?比吐口水還簡單。」
他的滿腹壞水,更喜歡向我身上潑。初次見面是在傍晚,我剛搬家過來,踢完少年足球隊的入隊選拔,回家時路過傑哈什家。他正被他母親盯著,在院子侍弄幾株番茄。我問候過他們,傑哈什媽媽轉身進屋取點心分給我。她一轉身,傑哈什就立刻換掉了怯懦溫順的表情,站起身,向我揚揚下巴:「嘿,你。你那臉,真醜。紅一半白一半,馬戲團來的吧?要不要我給你安個大紅鼻子?」
暮光塗了他一臉,一片鎏金中,我只來得及看清一道歪曲的新月形笑嘴,就被他用一個爛番茄迎面砸上。我用足球砸了回去。足球在他頭頂咚地彈開;這時他母親走出來,也咚地被足球擊中面門,籃子里的番茄曲奇天女散花。
此後他始終不消停,學藝會上剪壞我的跳舞衣襠部,在我的作文本上畫禿頭作文教師的獵艷漫畫,把鑑賞課的《羅恩格林》偷換成音樂考試上我唱歌的部分。我就在周圍起伏的笑聲中痛揍他。
升上中學,傑哈什開始在一家私人劇場彈琴,我偶爾去聽。他看見我,散場后就請我去喝一杯,但並不歡迎我:「有什麼好聽的?我都亂彈一氣,往他們耳朵里撒尿。」;只有一次,傑哈什主動叫我聽他演出。那次他彈得極好,小費不菲。
散場後,我與他走在路上,他從口袋里胡亂掏出一把紙鈔,舉起來對著煤氣燈:「看見了?天生我財。」
他掏錢的時候,好幾枚硬幣被帶出來滾在地上。他毫不在意,腳步不停。他總蜷著,看不出個高,然而腿長,走路飛快。我拾起他弄掉的硬幣,小跑幾步才追上他,看見他那隻握著10克朗和20克朗的大拳頭,發著淡光,頂在竹竿似的胳膊一端,比月亮還耀眼。歪嘴笑著瞇眼看了一陣自己的拳頭,傑哈什收回手臂,把手中的錢全部塞給我:
「我要去維也納,拜名師,攒名氣。別板著臉,老米哈,你是大師的友人。」
「還有,我跟你說:我的眼睛,是天生的。」
他極其認真地說。傑哈什的左眼,眼球巨大,永遠向斜上方翻著。別人說他做過手術,左眼移植了狗的眼睛。
此後我們偶爾通信。他小有成就,交了一個猶太醫生的女兒做戀人,他說那個女孩叫達利婭,很聰明,懂音樂。
我入伍前,他謊稱是愛慕我的女孩,寫信給我母親,說有一位姑娘,願意等我功成、跟我結婚。我母親看出他的字跡,一笑置之。那是最後一次收到傑哈什的訊息。三八年十一月,我從空軍訓練團寫信問他維也納的情況,沒有收到回音。
四九年,我在維也納的郊外酒館裡找到了他。他是琴師,當時也在彈琴,坐在琴凳上,像一隻死鳥。他彈得很平庸。我看到他的兩手都只剩三隻手指。
他彈完,起身,弓腰道謝,沒有人理他,也沒有人鼓掌。暮氣沉沉的聽眾中,他發現了我:「啊哈,老米哈!你還是那麼醜!雖然顏色變了。」
我們並肩坐在吧檯上,每人一杯啤酒,都直勾勾盯著吧檯后的酒架,像兩個少年,裝模作樣在學大人。我們聊了一些往事和故人。他指著自己的左眼告訴我:
「反正現在你比我更奇怪,我就坦白吧:我騙你的。這就是狗的眼睛。」
庫貝茨夫婦兩人是我父母的摯交,也是我的老師。先生拉多凡教我數學,夫人伊凡娜教我芭蕾。他們兩人都頗有聲望,沒有子女,卻學生眾多。
拉多凡老師跟父親情同手足,兩人一同釀造啤酒,幾乎每週都小聚。我家院里有一株高大的栗子樹,夏季的週六傍晚,他們就在樹下支起小桌,祭出冰鎮好的啤酒,每人斟滿一杯,相對而坐,高舉酒杯,齊聲說:「Na zdraví!」,父親一貫帶笑的胖臉莊重,拉多凡老師一貫刻薄的尖臉柔和。他們只碰杯這一次,之後聊天滔滔不絕,喝酒源源不斷,直到拉多凡老師拿走父親的酒杯:「你的肝,崔里爾。」
拉多凡老師話很少,只跟父親饒舌。他極其注重外表,講話聲調低,慢條斯理,是堅定的無神論者,講解難題易如反掌。他跟我母親說:「娜塔莉,我想,米哈爾可以學著柔軟一點。」母親考慮之後,決定讓我去跟伊凡娜老師學習芭蕾,每月付她學費。
事實上這筆錢伊凡娜老師沒有收,盡數交還了我父親,用作他的興趣資金。伊凡娜老師曾經是有名的芭蕾舞者,走路像跳舞,講話像唱歌,人很隨和,教導卻異常嚴格,兩小時的芭蕾課,比踢一整天球更累。
有一天,伊凡娜老師在上課前找到我:「米哈,今天你媽媽要來看你。她怕打擾你,不想讓你知道,但我覺得應該告訴你。」那天,母親果然站在教室窗外,視線小心而侷促地跟著我的舞步,卻又聚焦得很遠,好像我正在天邊的雲上跳舞一樣。
我裝作沒有看見她,跳得很用心,回家后,聽到母親漫不經心地說:「米哈爾,老師說你跳得不壞。這很好。你應該柔軟,否則,容易折斷。」父親告訴我,那一次會面,其實是伊凡娜老師的安排。她讓母親前去看我上課。此後,雖然成績平平,我仍然跳舞,直到入伍。中學畢業那年,伊凡娜老師的慢性病惡化,無法繼續授課,將我推薦給了另外一位老師:「米哈不為表演跳舞,但他是我最認真的學生。」
六九年,我回到利貝雷茨,來到曾經是我家的建築前。栗子樹還在,鐵藝大門殘損了好幾處,房屋破舊但近乎完整。我在那裡見到了拉多凡老師。我父親於戰前病逝,戰敗后,德國人母親被攆出捷克,臨行前將無法帶走的財產都送給了庫貝茨家。「米哈?」拉多凡老師瞪大眼睛,他的眼睛瞎了一只,跛腳,衣著邋遢,帶一頂黑色的破毛線帽子,鬍子拉碴,「米哈爾労達?」確認過是我,他說:「你一點都沒變。你是死人嗎?還是我就要死了?」
他帶我去他住的破公寓,看上去像是工廠的宿舍,隔著墻壁能聽到工友的鼾聲。拉多凡老師給我倒了一杯半溫不冷的水端來,手一直抖。他告訴我,我家的房產,明天就將被抵押以償還他的債款。他沒瞎的那隻眼睛,在燈光下頻繁地擠著,不聽使喚:「娜塔莉帶了不少錢走,現在不知怎樣了。」
戰時母親的製衣公司承做軍裝,效益可觀,母親遷出時也帶有一定財產,如果她沒有在四五年遷移途中遇襲身亡,大概溫飽無虞。
老師也提起了傑哈什:「聽說他前幾年在維也納郊外,晚上彈琴,不知道從哪弄了一筆小錢,白天開一家煙酒店。如果他四幾年沒有收留那個猶太女孩一家,沒被抓,沒在監獄受折磨,恐怕也不會死的比我早。你跟他見過嗎?」
我見過他。 他讓我給他留下點錢,並且讓他忘記這次重逢。我照做了。
拉多凡老師喝了一口水,鬍子濡濕了,反著光:「米哈,你現在是個什麼東西?你該有五十歲了,看起來像二十歲。」但他不等我回答,就站起來,跛著腳去,搬了一隻箱子出來。他踉蹌了一下,箱子脫了手,我用漂浮魔法救起箱子,搬到自己面前,聽到拉多凡老師低聲說:「我的上帝。」箱子里是我看過的繪本,解過的習題冊,影集,日記,考卷,幾枚勛章。
「雖然保存下來,卻也賣不了錢。這裡已經沒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你把這些帶走吧。然後讓我忘了今晚,像傑哈什一樣。」
我什麼也沒有帶走,只照做了後半部分。我收好米哈爾労達的遺物,將其放回原處,變成蝙蝠飛出了窗子。雲遮住了月亮,還下著雪。
雪花落在點綴街頭的紅色橫幅上,很快消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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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河道上這麼冷清還能看到米哈的回憶錄真是幸福///
敘述和對話都很有外文小說的FU!
友人的部分,可以體會到米哈很重視這個朋友!半血在回憶自己「生前」經歷的時候總是有一種悲傷的滄桑感QQ
偷偷問三八年十一月指的是水晶之夜嗎……?
老師們的部分,Na zdraví原來這麼有梗……!(受寵若驚
米哈努力學著柔軟最終還是折斷OTZ
對不起有點詞窮……
或許就是和咪哈對話的感覺?繼續期待後續!(寫文去#

我覺得看米哈中的小說,有種在看外文翻譯小說的感覺耶
IgnaceFleury:

感謝點評!伊格中一如既往地讓我誠惶誠恐/////有刻意模仿外文小說的敘述方法
雖然覺得炒雞蹩腳傑哈什跟米哈爾是彼此很重要的朋友。因為他們身體都有醒目的缺陷(傑哈什的眼睛,米哈爾的胎記),所以大概有一種同類意識(笑
米哈爾很羨慕傑哈什的音樂才華,而傑哈什也很羨慕米哈爾的外表和品格。這一點好像沒能寫得很清楚orz
IgnaceFleury:

三八年十一月那裡,伊格中的推測是正確的!
老師那邊,Na zdravi對米哈來說是友情的魔法w(何(#
媽媽自己的性格就很硬,察覺到這一點,讓米哈爾去學芭蕾。其實這個小舉措還蠻有用的XD
這兩段根本超字數…希望不會顯得太拖沓。
伊格中寫文加油!期待雞蛋的故事哇////

哪有東施效顰,寫得很好啊!細節都交代得很清楚,而且筆觸很棒啊!我喜歡><
米哈中打得很棒啊!><
雖然我在鷹斯的主線也試著用翻譯小說的感覺寫,結果完全不像(
MOJVJV:

謝謝鷹斯中鼓勵QQ
我有偷看過鷹斯君的前兩章主線!之前就覺得讀起來有種美國懸疑小說的FU!
michalrd: (´ー`)竟然!可能是因為我有看推理小說的習慣,不過最近都是挑日本的已經很少看外國的
說到推理小說,一定要提褔爾摩斯!我小學都看他打發時間的!
MOJVJV:

沒錯><我小學時候也是看福爾摩斯看到廢寢忘食(長大之後仍然是劇情廢)日系推理也有一陣子很熱衷,現在比較吃一些以前覺得很悶的小說記錄之類(後知後覺
內容太沈默,步伐太平穩的話我會看不下去XD此外排板不好,看得辛苦的我也不看(很挑
(´ー`)感覺很久沒找什麼外國文學來看,其實我小學也看過不少文學作品,小王子,茶花女,亂世佳人什麼的,但內容通通都忘了。
MOJVJV:

我懂慢步調文字的催眠感XDD然後用紙和用墨也蠻影響心情的。我小學都看神奇寶貝特別篇XDDDD
ヽ(´▽`)/新書的氣味嗅起來特好嗅,(`∀´)神奇寶貝特別篇!我也看過!